在我和母親生活的幾十年里，多次看見過她落淚。這些眼淚，既有艱辛的淚，也有高興的淚，還有受氣的淚。因為見多了，也就習以為常。盡管有時心里不是滋味，也不會太在意。然而，唯獨有一次母親的眼淚，我無法接受，因為那是絕望中生離死別的淚，是最后的眼淚。

雖然回憶母親最后的眼淚是一件極為痛苦的事，但是我還是會經(jīng)常想起。在我每次想念她時，怎么也繞不開她最后一次流淚的情景。

那是2008年4月24日，我心急如焚地從單位趕回位于土家山寨的老家，看望我生命垂危的母親。之前，也回去看過幾次，因為單位事多，不可能經(jīng)常守在母親身邊。那天，我回到家中，看見瘦得皮包骨頭的母親躺在病榻上，難過的心情油然而生。那時她已不能正常說話，我俯下身子靠近她，小聲喊了幾聲“媽”，她吃力而極不自然地微笑了一下，嘴唇在挪動，但沒有聲音?？匆娺@一幕后，我借故跑出房間，躲在沒人的地方，擦干不爭氣的眼淚后，再次回到母親身邊。當我看見母親病成那樣，并沒有輸液時，就問父親，而他只搖頭。后來，我才知道針很難打也沒效果。而倔強的我，在用手勢征得母親同意后，又讓當了幾十年老中醫(yī)的父親跟她打針。父親在她胳膊上來回找了近半個小時的血管，終于把液輸上了，我心中仿佛又看到了一絲希望?？刹灰粫壕吐┽樍耍荒芊艞?。此時，著急的我預感到母親真的沒救了。大約過了一個多小時，母親已經(jīng)開始昏迷。于是，我們全家人圍在她床緣邊，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當我看見她的眼睛漸漸閉上，過了一會兒，還沒睜開。我著急地緊握她的手大聲喊道：“媽，您不要離開我們”。我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再次把母親從死神里拉了回來，見她眼角慢慢滾落了兩滴很小的淚。這兩滴代替母親說話的淚，仿佛在說“我不想走，沒辦法呀！”這兩滴淚，是難舍的淚、痛苦的淚，也是永恒的淚。我不忍心看見母親痛苦掙扎中的眼淚，恨不得用唇去吸干它?？晌也荒懿活櫦胰说母惺堋４蠹s不到一分鐘，母親的眼睛再次閉上，我又準備大聲叫喊，被父親們阻攔了。他們不忍心讓母親再受折磨。安靜下來的我，看見母親永遠地閉上了眼睛。此刻，即使我們所有人再大聲呼喊她，母親也聽不見了。當時，我的全身就像觸電一樣發(fā)麻，大約持續(xù)了10幾秒鐘。我第一次遇到這種感覺，也許這就是母子連心。

母親走了，我怕父親傷心過度身體出差錯，就把他攙扶到堂屋里坐下。本想安慰他幾句，可我卻忍不住跪在他面前，倆人抱頭痛哭起來。這種下意識的舉動，直今也難說清楚。它至少包括兩層含義：一方面是悲痛欲絕地發(fā)泄，另一方面是自責沒有看好母親的病，讓父親失去了老伴。

父母從小把我們五個子女拉扯大，究竟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只有他們心里最清楚。母親雖然文化不高，個子矮小，但是通情達理，善良能干。父親常年行醫(yī)在外，一家大小的生計母親打理得井井有條。我曾是母親懷胎11個多月才出生的調皮娃。別人都是十月懷胎，而我卻在母親體內多折磨了她一個月。不僅是我，就連我剛出生的寶貝女兒，也是由母親帶到三歲的。記得，當時父親酒后半開玩笑地說：“我小兒子把我的婚給離了”。雖是玩笑，卻道出母親的重要。常常是，父母對兒女付出太多，而我們卻孝敬太少。尤其讓我無法接受的是，我通過在外打拼，有能力讓母親享享清福的時候，她卻離我們而去。這一無法彌補的孝道，是我們的終身遺憾。這正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

母親去世后，幾年都不習慣。記得有一次，我舉家回家過年。走進家門，看見了父親和哥嫂等所有人，就是不見母親，我便不吭聲地到處去找。后來，猛然想到，她早不在了。當時的心情難以用語言形容。這件事，直今沒跟家人提過。(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也許是我排行較小，亦或是我的“來之不易”等原因，母親顯得格外疼愛我，讓我自己都感到有些偏心。從小，母親知道我不吃肥肉，每次吃飯總是將不多的瘦肉往我碗里夾。直到我有了妻女，她還習慣不改，直弄得我不好意思。母親很會做菜，還包得一手好餃子。我們土家人不叫“餃子”叫“包面”，形狀像船，并且做工精細，佐料齊全，味道鮮美，屬我最愛。從前，我每次回家，總能吃到母親的餃子。我曾經(jīng)的《母親的餃子》《給母親洗頭》《憶母親》等文章，先后被報刊網(wǎng)絡采用。這既是情不自禁的感慨，又是無盡的懷念。

回憶與母親相處的歲月，是那么溫暖和幸福。這種感覺，母親在時忽略了，在她離開后，才愈發(fā)感到明顯和強烈。小時候，我有些過分貪婪地享受母愛，以至于本屬我承擔的錯誤和批評指責，都由哥姐們替代。每每回想，甚感后悔和自責。

有母愛的日子不寂寞、不孤單、不痛苦、不可憐。因為母愛是一座山，隨時讓你依靠；母愛是一條河，隨時聽你傾訴；母愛是一盞燈，隨時給你光明；母愛是一團火，隨時給你溫暖。

千言萬語也道不盡母親的愛和對她的思念。如今，我們兄弟姐妹唯一能做的是，盡可能地孝敬好已到耄耋之年的父親，哄他開心，愿他長壽，這是對母親在天之靈最好的懷念和告慰。

（作者：錢緒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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