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親拉著我，步履倉急。

入夜的月清冷而孤寂。怯怯地回頭，瞥見了路邊堆放的黑漆漆的秸桿，眼神中立刻充滿深深的恐懼，忽的就想起了前幾天都在傳的騙小孩子的流言。夜幕下，將父親的手扯得更緊……

汗珠，淚水，一次次泛濫，在每一個恍惚的早晨。因為太多次，已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xiàn)實。老姑對媽媽說，給孩子叫叫吧，像是被什么嚇到了。于是，和媽媽來到路邊，衣服上系著老姑求來的紅布條，對著草垛，向著遠處的墳，虔誠地祈禱，默默地跪拜。然，夢魘依舊，仍是哭。

模糊中看見表姐來了，姑家的女兒。她依然個子高挑，臉上總掛著笑。她拉著我的手，問我做了什么夢，我搖搖頭，便不再問。只拉起我的手就往外跑。

她帶我去了村邊的麥場，小山般的麥秸堆整齊而悠長。表姐說，你看，這像不像長城？我微微點頭，像是一個不會言語的兒童。(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前段時間給你講的故事你還記得嗎？給姐說說，你猜那個小孩怎么樣了？”

我低下頭，不再看她，搖頭的同時不自覺地捂起了耳朵。

表姐依然笑，像個天使。爸爸仍然拉著我的手，走在哪里的路上，依然有月亮，我依然怯怯……

二

就這樣，懵懂著半年過去了。

一天，我正在院子里玩沙，媽媽突然喊叫著跑了進來，叫著爸爸的名字。我默默起身，只見媽媽一邊給爸說著什么，一邊抹著淚。然后把我托付給鄰居奶奶，他們就慌忙推車出去了。我，默默跟在鄰居奶奶身后，像一條走失的小狗。

直到晚上很晚，爸媽才從鄰居家把我接走。奇怪的是，那天我睡得很踏實，沒有做夢，也沒有喊。

早上的村莊寧靜而美好。春天溫朗的陽光將我的身影拉得很長。我說，媽，你看我多高啊！

“嗯，我們妞妞很快就會長大了?！闭谔魮旎ㄉ膵寢寫暥?。

我笑著。媽媽卻突然跑過來抱著我，“妞，你剛才說什么？”

“我說你看我多高！”我又重復了一遍。

沒想到媽媽卻喜極而泣，看著我一直在說：“妞妞開始說話了，妞妞開始說話了”。不一會兒，鄰居們都來看我了，向我問這問那，我都做了回答。

從此，惡夢終醒。

到了晚上，爸爸回來了。聽到我開口叫他，也欣喜若狂。但幾分鐘后，他卻臉色大變。對媽媽說了幾句話，便一起拉著我說要去姑姑家。

爸爸腳步匆匆，拉著我走在前面。恍惚中覺得這個畫面似曾相識，又未曾記起。

三

“爸，你帶我來姑姑家干啥？”認得面前是通往姑家的小路，于是我忍不住問。

終于，爸停下了腳步，這時，媽也走上前來。

“妞，一會兒你到姑姑家，不要亂說話，也不要怕?！眿屘嵝阎?。然后拉著我就向姑姑家走去。

因為不懂，所以媽媽的話反而讓我更緊張了些。

拐過門口圍著的秸桿墻，進了姑家的院子。我看見媽的眼淚直掉，爸也滿臉悲傷。我松了媽的手，不愿再進屋。

頓時，一片揪心的哭聲從屋里傳來，我被嚇得打了個冷顫。但小小年紀仍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戰(zhàn)戰(zhàn)兢兢探著身子往屋里望。

一片白！我嚇得后退幾步跑到門口角落里的水缸旁，雙手捂起了耳朵，蜷著身子坐在地上，無邊的黑暗左右著我。

“妞，妞！”不知過了多久，我慢慢從嘈雜的呼喚聲中醒來。

“妞，咱不怕，不怕啊，那是表姐。不怕……”

不知道他們都說了什么，只聽到他們提到了表姐。我雙眼緩緩掃過周圍，有爸媽，大姑，二姑，三姑，還有姑夫們。一定是發(fā)生了什么大事，小小的心里默默地思量著，可是卻出奇地平靜，不再有害怕。

我慢慢坐了起來，呆呆望向另一邊的白。

“妞，那是表姐，不怕?！鳖D時，我如受盡委屈似的哇哇大哭起來，媽媽她們也跟著一起抹淚。屋里霎時間凄凄一片。

哭得累了，眾人才停。

“別哭了，時間差不多了，我們得趕緊出發(fā)了?！卑謱霉谜f，“你們就別去了，在家呆著，我們幾個男人去就行了。”姑姑卻哭癱在地，滿臉的淚水就像斷了線。

表姐躺著的木板被抬起，走向屋外?？斓矫媲皶r，媽媽捂住了我的眼睛，眼前又是一片黑暗。

就這樣，偷偷地，便沒了表姐。媽媽一手摟著我，一手使勁地拽著姑姑的手，不讓她跟出去，但那撕心裂肺的哭卻永遠地留在了我的記憶深處，我的心里，也從此開始惦記著姑……

四

終于，我亦如愿以償，在一所名為“花之裳”的藝術學校，就讀于服裝設計專業(yè)。媽很開心，姑也很是欣慰。

一天，爸媽帶著姑一起來看我。我覺得我的身體像像小鳥一樣輕快。來到他們面前，我看到姑的面容老了很多。

“快看咱家妞多俊，真是長大了。唉！”姑不由地嘆了一口氣，我明白。

為了緩解氣氛，我拿出了我的設計稿，對姑說：“姑，這套衣服是為你設計的，這些是我爸媽的。”頓時，姑的眼淚就在眼眶中打轉，我一時無言，不知道怎么去勸她，只能緊緊抱著她的肩。

“沒關系，你表姐沒你這么有福氣，你做到了，她也就開心了?！惫幂p拍著我的手，暖暖的，緊緊的。

晚上，爸爸帶著姑回去了，我讓媽媽留了下來。那晚，我們聊了很多，像是要把一生的話都要說完似的……

五

媽說：“妞，你還記得小時候的事嗎？你失語那次，就是好久都沒說話。”

“記得啊，小時候可能太膽小了，不知怎么被嚇住了吧?！?/p>

“其實那次是因為你表姐?！蔽覞M臉疑惑。

“那個時候你還小，不懂事。其實那段時間你表姐受了很多苦。本來你表姐是個很乖巧的孩子，長得漂亮，學習也好。我們都想著咱們這一大家一定能出來一個大學生?！眿尵従彽卣f著。

“后來呢？”我迫不急待地問，渾然不知將有一個天大的秘密被揭開。

“后來你姑夫因為被人陷害，不得不走上逃亡之路。而你姑也因為窩藏罪被暫時關了起來。可憐你表姐孤苦一人，還得照顧年邁的奶奶。”說著媽就紅了眼圈。

“我說怎么好像在送表姐走那天去姑家沒見到那個姑夫?！蔽乙猜燥@傷心。

“那時候他還回不來。你先別插話，讓我講完?！蔽尹c點頭。

“家里發(fā)生變故后，天天都有陌生人上家里鬧，還有派出所的人基本上都住在了家里。你表姐那個時候才十五歲，大你十歲，正上初中?？墒菫榱素摀?a target="_blank">生活，就不得不從此輟學在家，種地，養(yǎng)鴨，喂豬，放羊，還得想著怎么瞞著奶奶。

稍有空閑，就又和你爸他們到處找熟人拖關系，想讓你姑早點出來。知道嗎？因為那時候人都窮，最后保釋你姑的三千塊錢，大家都湊不齊。于是你表姐就一家家地借，一次次地向人家瞌頭。”

聽此，早已心如刀絞，淚流滿面，媽媽也幾乎說不下去。

“但是盡管受人白眼，聽人辱罵，你表姐硬是一滴眼淚都沒掉過。最后還是好心人多，當你表姐拿著錢和你爸一起去把你姑從牢里接出來時，她們母女抱在一起嚎啕大哭，那場面連旁邊的工作人員也為之動容。

那一天，正好是大年三十。當她們回到家中，因為光想著辦你姑的事，也因為沒錢，家里什么也沒有。還是鄰居端來了兩碗餃子，村干部又送了些米，送了些面，就著自家種的菜，才算過了個年。

六

后來日子雖然清苦，但因為有你姑在，她們也慢慢還清了債，你表姐也慢慢長大了?！眿寢屨f著，略顯欣慰地松了口氣。但馬上又憂郁起來。

“本以為日子從此就好了起來，你表姐就想著說跟村里的人去外面打工?？墒且驗闆]有文憑，你表姐只找到了一份普通工人的工作。不過那段時間，看得出來她還是快樂的。但是天有不測風云，十個月后，本來一直都沒有消息的你姑夫，卻被人捎信說又出了車禍，沒想到的是竟然就在你表姐打工的附近。那年，你表姐才十八。”媽媽又開始唉氣。

“當你表姐趕過去，正好看見救護人員在做心臟復蘇急救。后來才聽你表姐說起過，她看見你姑夫躺在地上，滿臉是血，鼻子里耳朵里都在流血，身上還多處骨折。雖然最后你姑夫是撿回了一條命，可是卻讓你表姐又陷入了深淵。

人生地不熟，幾萬的手術費該從哪找，又不敢告訴你姑。前幾年借的錢才剛還完，近幾個月掙的工資，僅夠交入院費。不得已，你表姐電話回老家，卻只湊到了八千元。無奈你表姐又一次下跪，求醫(yī)生先救人。最后醫(yī)院答應先做手術，但減免過的手術費卻還有一萬。就為了那一萬塊錢，你知道嗎，你表姐給我打電話說她想賣身！”

媽媽說到此哭泣不止，我也難受到無法呼吸……

“就在大家快要絕望的時候，你表姐的單位領導送來了大家為她捐資的兩萬塊錢，她卻再一次在她的領導面前長跪不起，泣不成聲。”

“三個月啊，你表姐硬是自己一個人照顧了你姑夫三個月，直至你姑夫出院，也沒向你姑說起。從那之后，你表姐就開始無日無夜地工作，兼職，兼職，工作。誰料，不幸再次降臨。”

媽媽好像不愿再說，我們沉默了好久。當鐘聲再次響起，時鐘的指針已停在了凌晨三點三十分。

七

“這次跟你講完吧。有一天，你表姐上班時突然暈倒，半夜被人送到醫(yī)院，最后確診為白血病，那是在老家第一次聽說的病。后來你爸他們都去了，因為沒錢，也沒有好的治療方案，就把你表姐接回了家。在咱這小地方，當時的醫(yī)療水平更為落后。慢慢的，你表姐開始疼，起初疼的時候只能吃止疼片，后來止疼片也不管用了，她就去咬床邊的木棍……”媽媽捂著胸口，真的說不下去了。

“幾個月后，也就是在你開口說話的前一天晚上，她走了。這么好的一個女孩，最后家族中的長輩竟然連祖墳都不讓進，說是沒過門的女孩，不算家的人……”媽媽頓時嚎啕大哭。

八

窗外風影同悲。

那一夜，我覺得是我度過的最漫長、最黑暗的一夜。心中的痛扯著撕裂的疼，侵蝕著我恐懼的靈魂。

慢慢地，我想起了表姐笑的模樣，想起了表姐給我說過的夢想，也想起了小時候曾做著的夢是那么一樣?？墒侨挝以鯓?a target="_blank">回想，仍是記不起表姐所說的故事中的小孩到底是怎么樣……

殤，這個字一直在心中徘徊流淌。而這并不是故事，竟然是事實。

此后二十年，心中依然有很多話，很多問題，但我都不敢輕易提起。直至前幾天，我覺得自己已經有足夠的勇氣和膽量去承受過往，就又去問媽，為什么說我當時失語的事會是因為表姐？

媽只望著窗外，淡淡地說，因為她給你講了一個故事……

我一直在想，那個故事到底什么模樣？那個故事，應該很長?？墒菫槭裁幢斫阕叩牡诙煳揖谷婚_口說話了？

夢？殤？殤？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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