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媽的自然卷
一
從我稍微記事起，我就覺得那是一個倔強辛苦的女人。她時常早出晚歸地跟著村里人，在工地上做一些零碎的活。有時，剛過完年，跟阿爸大吵一架之后，眼淚還沒擦干，她就拎起包，跟著村里幾個女人，外出打工去了。
她通常一走就是一年。進入寒冬臘月，臘月十五左右，她才會回來。
進了家門，她就從她的包里掏出很多漂亮衣服，和我跟阿妹從沒吃過的零食。但是，我們卻不敢跟她說話。
久別，都會產(chǎn)生一定的陌生感。這種陌生感，需要時間化解。(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但是，往往在我們已經(jīng)適應(yīng)阿媽在家的日子后，她就又要到外面去了。
我送她走出家門，沒有一聲撒嬌，沒有一句挽留。我看著她跟那些人一起走到巷子的盡頭，然后拐彎。
我躲到無人的地方，眼睛哭得腫成一條線。
我恨阿爸。
如果不是他不務(wù)正業(yè)，阿媽不會離我們而去，跑到很遠很遠的地方打工；如果不是他好吃懶做，家里不會亂成一團糟，阿媽也不會有那么多眼淚；如果不是他吝嗇小氣，我會像別的小孩一樣，有個快樂美好的童年。
我把所有不幸都歸結(jié)到阿爸身上。帶著滿滿的恨，我跟他在同一個屋檐下，卻形同路人。我的童年時光，也早早地被迫結(jié)束。
那時候，我厭惡聽到爭吵聲。只要阿爸阿媽同時在家里，飯桌上，臥室里，就沒有一刻安靜，他們永遠在無休止地討論誰應(yīng)該留在家里照顧我們，誰要到外地打工。
沒有討論結(jié)果的時候，阿媽嚶嚶的哭聲，就會從堂屋里飄出來。
有天晚上，吃過晚飯，他們?nèi)耘f沒有討論出個結(jié)果。我和阿妹正在看電視，堂屋里，他們又在爭吵，緊接著是聲音更大的打罵聲。
我和阿妹沖上去時，阿爸正在打阿媽。我和阿妹頓時就火了，雙手握拳，就去打阿爸。
那晚，我和阿妹阿媽哭了好久。他推開門走了，很晚才回來。
我多次和阿媽說過離婚的事，我和阿妹跟著她走，剩下的什么也不要。那時，我恨透了那個家的一切，恨透了村子里的人，恨透了生我養(yǎng)我的土地。
她最終也做任何決定。日子一復(fù)一日，像一潭死水，讓我厭倦得想要逃離，永不再回來。
我不明白阿媽年輕時那么漂亮，成績優(yōu)異，英文又棒，為什么聽了媒婆幾句糊弄，就草率地嫁給一個小學(xué)都沒畢業(yè)的窮小子。用一輛自行車，一間簡陋的堂屋，就把她迎娶進了家門。不明白她看懂了一切，看懂了那個窮小子的為人，為什么還要守在這里。
我逃離的夢想，因為阿媽的堅守，悄無聲息地破滅了。
?
二
在我的印象里，很小的時候，阿媽就是一頭自然卷短發(fā)，蓬松，卷曲。放佛被理發(fā)師燙過，久未打理的凌亂和隨意。
她的自然卷，是極小的卷。就算是短到只有三尺的長度，自己也能彎成一個圈，懶懶地棲息在她的頭上。
她并不是一個愛美的女人，不僅衣服很少買，理發(fā)店也很少去。
那頭自然卷稍微長長一點，她就往兩邊稍微梳理一下，不至遮擋視線。實在長得有些長的時候，她去姥姥家的時，姥姥就順便幫她修剪一下。
而我，她的第一個女兒，幾乎繼承了她全部的基因。
我也是一頭的自然卷，蓬松，凌亂，略顯個性的卷曲。我像頭上任性的黑發(fā)，或者黑色長發(fā)像我的個性一樣，隨性，膽大，倔強，爽朗。
從讀小學(xué)時，我就是一個不讓人省心的孩子。
在小學(xué)二年級之前，每天早上上學(xué)，我?guī)缀醵际潜话層脪咧阙s著去學(xué)校的。那時，我在前面挎著她縫制的書包，一邊哭，一邊幾步一回頭，不愿去學(xué)校。她在我身后五十米的地方，拿著掃帚，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追趕著我。
那時，幾乎整個村子和鄰村的人，都知道我是某某某家的孩子。
稍微長大一點，我讀完了小學(xué)，又讀完了初中。
中考那年，在阿媽一次不經(jīng)意的要求下，我打暑假工直接沒回去。因為阿妹只比我小一屆，兩個人都要讀高中，他們顯然很難供應(yīng)下去。當高中錄取通知書下來，我在宿舍里哭了幾個小時，第二天起床，仿佛什么事都沒發(fā)生，就去上班了。
那晚，我的學(xué)生生涯在我的一個決定下，從此結(jié)束了。
我一個人輾轉(zhuǎn)無錫、蘇州、麗水、鄭州等多座城市，進過廠，當過收銀員，做過售后客服，干過服務(wù)員。
那時候，我很少會給阿媽打電話，因為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我一個人無牽無掛。
那時候，我一年才回一次回家，有時候過年也在外漂泊。異鄉(xiāng)的人情世故很薄涼，但是故鄉(xiāng)的煙火人情，卻只給我留下了悲傷的陰霾。
不知道是年齡漸大的緣故，還是家里的爸媽慢慢蒼老了許多，最近兩年，我明顯戀家了。
回家，阿爸來接我。我坐在車廂里，看著他彎曲的脊背，蒼白而稀少的頭發(fā)，慈祥的面容。我以往所有咬牙切齒的恨，都偃旗息鼓，恨不起來了。
我恨自己的心太過軟弱，一個人變老變?nèi)?，難道就能讓你削減那些年的仇恨嗎？可是，我對他的話語明顯溫和了很多，甚至又開始喊他阿爸，以前我可是直呼其名的啊。
所有的往事，仿佛都成了前塵舊事。不再刻骨銘心，不再咬牙切齒，所有的愛，所有的很，都隨著時間變得和緩溫柔起來。
在一個晴朗和煦的中午，阿媽洗頭，我在一旁幫她洗，為她吹干那些可愛的自然卷。然后，把它們修剪得短一些。
在溫暖的冬日陽光里，阿媽坐在椅子上，我站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一層層修剪，那些個性十足的卷發(fā)。她頭上的白發(fā)又多了一些，我刻意拔去頭頂上的幾根，可是兩側(cè)是更多更密的白發(fā)，我永遠拔不凈它們。那一刻，我恨不得把歲月奪走她的那些時光，都搶回來。
現(xiàn)在，我仍舊一個人在異地，時常跟阿媽通電話。都工作那么多年了，她還是有諸多擔(dān)心，害怕我在外面被人欺負，擔(dān)心我吃不好，不懂得照顧自己。
每次在電話里，我把生活、工作情況統(tǒng)統(tǒng)報告一遍之后，她才會放心地掛掉電話。
父母年紀大了，真是越來越像孩子，小時候，是他們寵著我們；現(xiàn)在，我們要哄著他們。
親愛的阿媽。其實，你的女兒，現(xiàn)在真的生活得很好。她的工作剛好是她的興趣；她有自己的喜好，并且每天堅持著；她活得瀟灑隨性，厭倦城市的喧鬧時，她會跟驢友四處窮游。她有一個不大不小的野心，就是在某一天，一定要讓你過上買東西不看價格簽的日子。
正值母親節(jié)，親愛的阿媽，愿您身體健康，福壽齊天。也祝愿天下的母親順心如意，健康長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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