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麥?zhǔn)諘r節(jié)，大人們白天黑夜地從田地里忙到打麥場上，家里沒人，竟給了小偷可乘之機(jī)。

一天早上，幾個村人議論著看小偷去，昨晚堵在家里的，聽說揍得不輕。我也滿是好奇地相跟了去，長這么大，還未見過臉上已貼了標(biāo)簽的小偷呢，這個貨真價實的真不容錯過。

小偷鎖在大隊部一間屋里，耷拉著腦袋縮在墻角，圍觀的人一來，索性埋了頭在臂彎里。我扒著窗臺，像等待孔雀開屏一樣，好不容易看到他露了一回臉：半邊臉虛青，嘴角還掛著血跡，那張年輕的臉驚恐地掃過眾人，被眾人掃過后，又低垂下來。他的眼睛似乎還在尋找那道可以遁去的地縫，墻角開始讓他局促，不安，無助，也許，他正盼著快點被派出所的人帶走才好呢。

有幾個大人哐哐踢著門，一邊惡狠狠地說著：揍得輕，把他的賊爪子剁了才好呢！他們臉上猙獰著一種陌生的表情，不再是平日里親切地喊著我名字的，一團(tuán)和氣的面容。你一言，我一語，相互煽風(fēng)點火，我越聽越感到逆耳了，真怕那股莫名的邪火把這扇門燒散了架，趕緊溜回家了。

我把所見所聞一一講給祖母聽，她嘆了一口氣：真是，教訓(xùn)過了，還打人家干嘛？祖母似乎正表達(dá)了我心中的意思。

麥?zhǔn)照婷?，日曬西山了，派出所的人才把他拘走?span style="position:relative;left:-100000px;">(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時光一晃幾十年，想起那個情景時，總會有一碗水和一個煎餅同時出現(xiàn)在那人跟前。這是村里人給的，還是我一廂情愿地編排的，真是記不清了。不知為什么，惟如此，那個畫面才是完好的，我的村莊才完善依如初?？傊?，有一種我還不知道名字的情感，在那時熨帖地萌發(fā)著。

后來，在朋友開的書屋打工，逮到一個偷書的中學(xué)生，他說家里窮。頭腦一熱，就把一個月的生活費都掏給他，只是希望他好走。

朋友笑我傻，少年真的杳如黃鶴了。其實，自己知道，也許在補遺兒時，一碗水和一個煎餅的愿心吧。

二、執(zhí)手與放手

村里，按輩分我叫他士爺，他年輕時成分不好，一直娶不上親，近五十歲了才娶了個有精神病的老姑娘。

村里的理發(fā)店與我家比鄰，常見士爺領(lǐng)著老妻來理發(fā)。女人很少說話，安閑的臉上卻溢出笑意。穿戴的也干凈，身材富態(tài)，頭型還是六七十年代的婦女的發(fā)型，也許她一直留戀著過去的歲月。

村里再也沒有比她享福的女人了，女人們都這么說。她一點家務(wù)都不操持，洗衣做飯，給她洗頭都是士爺?shù)?。女人每天的藥物還不能間斷，日子緊巴了，士爺就跟著蓋民房的建筑隊做小工。

日出而作，日落而歸，士爺為他的女人不辭辛苦，一晃也是六十多的人啦。每天下午散工的時候，女人就在村口的大路上邊走邊等，有人問起，她就說迎他哩。村頭迎盼，她和他簡直成了一道風(fēng)景，路人側(cè)目，看著心里起波瀾。她也蒼老，卻不是鄉(xiāng)下主婦操碎心的憂煩戚容，那絲淡淡的喜悅，有一種詩經(jīng)里女子的稚拙可愛。作答后，與別人再無閑話，好像她的眼睛里只認(rèn)得士爺一個人。

晚飯后，人們喜歡在路口乘涼閑話。士爺一手挎著兩個馬扎，一手牽著妻子，也落座于眾人里。那種相牽相隨倒是村里普通的夫婦們不屑做的，便有男人在背后說風(fēng)涼話：這沒用的女人，士爺圖個啥味？可士爺依然云淡風(fēng)輕，我行我素，從未流露出對妻子的不滿，在人前，也并不因為有這樣的女人而矮過一分一寸。

男人們無論怎樣打趣士爺，村里那些要強(qiáng)的女人多半是羨慕嫉妒士奶的，士爺越疼護(hù)她，倒生生顯出她們一貧如洗的寵愛，于是，女人們對士爺都挺和氣。自家男人的短處，早已在她們心里昭然若揭了，有時想起來，便無故地對男人獅吼，氣咻咻地透出苦命的寒鴉色。

哪一個村莊沒有一兩個精神病人，很多精神病人并沒有如此的好命，哪怕更年輕漂亮的，她們遇不到士爺這樣的，只能三番五次地改嫁，病情嚴(yán)重了，一紙契約也無力束縛人性，便被人踢皮球一樣一腳踹開。仿佛除了士爺，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人愿意付出無緣無故的愛。

村里人都說士爺是天下少有的好人，那兩個身影，好的不像是鄉(xiāng)間的男人女人，美的更似一對鴛鴦鳥，不由人不遠(yuǎn)遠(yuǎn)地行著注目禮，要么走上前去親熱地招呼一聲。那時，并不太懂這無緣無故的好源自何處，說人本善良似乎還不足以表達(dá)。

及至讀到張愛玲：因為懂得，所以慈悲。慈悲，讓她寒塘自渡。細(xì)思量，慈悲何止于讓張愛玲放手胡蘭成的山河歲月，分明也是那無法收復(fù)的歲月山河，還給她自己的一顆明珠。

慈悲也在士爺?shù)?a target="_blank">生命坐標(biāo)上閃光，所以才能不離不棄，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吧。慈悲以堤，人性的自私暴戾便無處橫流，從而，示他一生遜順祥和，在人間煙火默許的邊上。

慈悲是個帶著時光的沉香，很具生命厚重感的詞語，像仙鶴尋到了它的鶴山才會展翅?，F(xiàn)在，誰在世上何處哭泣，微笑，走動，望著；無故在世上哭泣，微笑，走動，望著；在如此恰當(dāng)?shù)?a target="_blank">孤獨時刻，哭著你，笑著你，走向你，望著你，讀著你。

當(dāng)然，士爺不會有這般小布爾喬亞式的想法，他只懂得以慈悲照拂現(xiàn)實。

夕陽黃昏，萬物眾生的緣緣相系中，慈悲是愛情在一夢之余所化生的終年，恰似這對天地鴻蒙中走來的老人，讓多少華麗綺夢黯然神傷。

三、長河之堤

日子安安閑閑地過，日磨月磋，安閑把我們內(nèi)心的東西巧妙掩藏，有時候，災(zāi)難倒像一朵奔跑的光焰，顫動半明半昧的內(nèi)心黑暗。

一邊是不舍晝夜的泗水長流，一邊是泛著聲色浪花的世俗生活，長河之堤，處在這樣的臨界狀態(tài)，追索著偶然與必然遠(yuǎn)古的聯(lián)系。

堤防，與長河同在，古往今來，無數(shù)的勞動者帶著祈福的信念，以一鐵鍬一籮筐的黃土培植構(gòu)筑起來；它既是祖先智慧的遺贈，在無數(shù)洪荒中承受著瀕臨的潰散；也是時間的手筆，在天地默許的慈悲邊緣，為大堤之下，千家萬戶普通住家窗口的那一點溫亮，挹注光和熱。

雨季來臨，有古老的長堤護(hù)持，北方的河水依然故我地平靜地流淌，村莊和城市走著精細(xì)的小刻度，日常節(jié)奏安然循環(huán)。

枯水期的河靜水深流，訊期也流著同樣平緩的節(jié)律，堤防簡直高枕無憂了，從實用意義幾近于過渡到覽勝漫步。柏油的堤面，佳木成蔭，白云千載空悠悠，隱逸之風(fēng)接引孔孟故里，通往盛世太平的古城。

修筑了許多年，長堤已經(jīng)具有了山川風(fēng)貌的靈秀，葳蕤一派自然的景象。登臨堤防，置身于某個制高點上，像俯瞰眾水一樣，可以俯看著眾生，得道的，升仙的，做鬼的，投生的，瞇著眼也早已熟諳諸相無常的低水位。

堤防的另一邊，密集的樓群，喧囂的市聲，躁動而渾濁，似乎是另一條河隱身的“負(fù)空間”。

茶余飯后，人們喜歡來堤上散步，那種開闊的視野在這里展開了去。水、河道、河灘，疏朗分明，蘆葦沙沙，翻覆涌動著不死的思想；鷗鷺翔舞，鳴叫著洪荒之歌；碧草如絲，啜著逝水詩波，青翠平靜不知愁。

坐在一塊孤立的石頭上，聽搖扇的人議論一場騷亂事件，那一條河一換拍子，何等濤濤，何等不馴且洶涌。一萬只蟬齊嘶的夜晚，一萬匹馬松開了內(nèi)心韁繩的鬧市，一下子萬人空巷，小市民市儈已久的安閑暴漲出驚濤三尺浪；低調(diào)的骨子里也隱伏著阿Q的灰色激情，血色革命，愚昧的義勇要打破平庸；不明真相地裹挾進(jìn)去，人潮爆發(fā)了洪水的泛濫，長河之堤的沖決，竟然源于一場做看客還不盡興的鬧劇。

人??！都不認(rèn)識自己了，有生之年不想淪落為無聊者，卻還是做了殉難于無聊的圣徒。

聽罷，已感到坐下石滲透到身體里的冰涼。更確切地說，那個鬧劇吹寒了人心。一夜之間，吉爾吉斯牛圈也可以打掃的干干凈凈的現(xiàn)代神話，清晨的街市上，與太陽和解的腳步按部就班，好像從來沒有錯亂過。只有空氣，還未來得及稀釋掉昨日的咸味，那是源自汗珠的，淚水的，血腥的。

現(xiàn)在，我開始懷疑，無戒備的狀態(tài)會魘住堤防，他也會松一下神經(jīng)，設(shè)而無防地打著哈欠了。甚至就這么不動聲色地盹起來，洪水猛獸就乘虛而入了。

蒲扇下的清議已是扇底風(fēng)，那些缺口自我愈合的功力遠(yuǎn)遠(yuǎn)深厚于思考。表面上破壞的是社會安寧，真正摧毀的卻是內(nèi)心的慈悲之堤。人們心里的狼藉誰來清掃？信仰不在了，誰還會盤點清數(shù)人們內(nèi)心真正的缺失？

人性深不可測，堤者自岸。慈悲以堤，還有什么濁流暗疾能暴漲到恣意橫流？

真羨慕懵懂無知的孩子，從不閱讀眾口一詞的新聞，也不懂載浮載沉的人世，像河邊的青草青翠柔嫩不知愁；采著長堤上好看，不知名的野花。愿他們多采擷一些吧，帶回長堤之下，那個充滿歌聲與微笑的家，為溫亮的窗口增光添色。

恍惚中，我像一只蟲蟻，持報著慈悲的紅色預(yù)警，默默咀嚼消化著事件的殘渣，不肯回頭。而那些被時間和歷史浸泡過的，清晰而有力的刻痕，很快就被野草湮沒了。

首發(fā)散文網(wǎng)：http://www.one124.com/subject/38507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