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早晨，或是夜幕。

計劃已久。我要從A城出發(fā)，前往一座松林圍繞的湖泊釣魚。臨行，我從父親手中接過釣竿，同一位身體肥胖的男人結(jié)伴。但我不知道該怎樣稱呼他最為恰當。事實上，他與我一同出生，在同一副子宮里。下血雨那天，母親死了。也是從那天起，父親變得神經(jīng)兮兮，惶惶不可終日。關(guān)于我們的出生，產(chǎn)科醫(yī)生也是各有其辭。年輕醫(yī)生認為，先后無關(guān)緊要，重要的是出生已成事實。老醫(yī)生則意見不同，認為出生本身就是一件極其嚴肅的事情，必有先后之分。并一致跺腳宣稱是我先他后。爭論一直持續(xù)。這樣看來，他該是我的同胞兄弟。作為這場爭論的主體，我認為，我更具有發(fā)言權(quán)。雖然我們一同出生，還在一副子宮里。但我們確實存在較大差異。首先在模樣上，我們就完全不像一對雙胞胎。他年輕的模樣，我可記不起?，F(xiàn)在的模樣，也僅靠想象：基于最近對他的觀察，一種近乎于意像上的觀察。差不多比我胖出一個身子。他總是吃得太多，運動得太少，導致面部肌肉明顯與鼻子持平，眼睛還要從肉縫里尋辨。不光是外觀差異天壤，糟糕的是，從我記事起，就沒聽他說過一句話。哪怕是一聲支吾性的“嗯”“啊”也沒有。我們假設(shè)他是啞巴，他也不會是一個合格的啞巴。手語形同虛晃。這算什么？同他交流，全憑揣測。

湖泊不遠，人們總這樣說。起初，我們僅靠雙腿趕路，后來用輪子，也用過飛機。途中睡過幾次，最后一次睜眼，我就站在一座松林圍繞的湖泊邊上了。一切看上去還是那樣熟悉：沿岸垂釣者熙熙攘攘，不聞鴉雀。針松像灌了鉛似的，冷冷的立在那里。茅草已經(jīng)枯黃，葉子一直從腰部垂趴到地上。天空低矮得仿佛要掉下來，隨時同湖泊融為一體。段段白霧停滯在樹與樹之間，像一條條送喪的白幡。我忍不住將一只手捂向胸口，以此理順呼吸，調(diào)息波動不均的心跳。我身后是一座小小的土丘。形象一些，幾乎和大號的墳冢沒什么區(qū)別。上面除了雜草沒有多余的植物。遠處，一股暗色的濃稠正從四周向松林邊緣靠攏，收緊。天快黑了？管它呢？我早已分不清季節(jié)；垂釣者還在陸續(xù)趕來，很快就拼成一個人環(huán)。我急切地掛上魚餌，又用力的拋竿。我猜是墜子太輕，湖風太急。我重復了幾次，魚線就幾次從空中蕩到胸前，打到衣服上。有人注意到了這一幕。一位用肌肉撐起衣料的男人朝我定了定神。我趕忙伸手，在空氣中亂抓。線身飄來蕩去。男人在此刻回頭了，開始與人交耳低語。一個接著一個，人群開始從不同方向朝我照望過來，低語聲漸漸壯大，嘶嘶作響。我顯得有些難為情。我只穿了一條牛仔褲，從它翻白松垮的外觀，就可以推斷至少搓洗了幾百次。我的臉頰紅了，耳朵發(fā)燙。不單拋竿技巧糟亂，還有烙印窘境的穿著。我明白他們的心思。我喉頭打顫，咕隆了一口唾液，我想“我還有一位同伴。”；胖子蹲在我身后，就在土丘和我之間，在一團像是亂糟糟的漁網(wǎng)面前?！按钜皇?？”我試著揣測。見胖子沒有反應(yīng)，我接著說：“這是我生平第一次釣魚，也是此生僅有。父親沒有傳授我多少垂釣技巧。實際上，他根本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你是知道的。更沒來得及為此作好準備，哪怕是理論上，我就出生了。仿佛我們是釣魚世家，垂釣天賦與生俱來。無需操心。這恰恰是最令我苦惱的地方?！迸肿觿恿?，我有些吃驚。我繼續(xù)說：“雖然我們不曾有一次真正的交流，但我們在某種層面上是有過交談的，這種層面很可能就是直覺與想象的結(jié)合。就好比你剛才身體的微動，我覺得這正是一種信號，直覺告訴我這個信號是積極的，你想繼續(xù)沿著這個話題交流下去？”胖子的確動了，幅度不小。他粗胖的手指就像油亮的臘腸，笨拙的理起漁網(wǎng)。算了吧，我想多了。他只是在理一堆散亂無序的亂網(wǎng)。我硬起頭皮，別無他法。最終，魚竿勉強拋了出去。人群隨著下沉的魚鉤安靜下來，魚竿的一頭埋在水里，一頭趟在岸上。

我凝視浮標的時間，與苦悶一樣長。這期間，沒有一條魚啄食。湖水黑洞洞的。我有些沮喪，打心里后悔這次遠行。可這又怎么樣呢？我的家人堅信，我必會釣上一條魚。我抬頭看了看天空，期待著能有所變化。天空陰沉著，掛著暗色的云層一動不動。一切都是老樣子，仿佛時間停滯了，我和其他人一起，被凍結(jié)在時間的點上。也許有人例外——那位同胎的伙伴。這個想法也只能是一種揣測。想與他交流是多么困難，他的存在簡直就是形同虛設(shè)。但我總不能因此一直抱怨。想到這里，我就更加沮喪了。我隨手撿了塊青石，將頭靠在上面。睡意敲打著眼皮，不久，我就睡著了：天空終于掉下來，和湖泊融為一體。松林消失了，白霧消失了。四下俱黑，一切都消融在這片濃稠中，不見一點雜質(zhì)。我站起來，脫掉衣服。赤裸著，開始奔跑。我無數(shù)次跌倒，又爬起來，行走，再奔跑。在一條光暗交織的線上。我終于甩掉了那位同胎兄弟，但我心情復雜，既不高興，也不難過。天知道該有怎樣一種心情？我快速穿越一個場景，又塑造出另一個場景。我在自己的世界里，自由出入，激起陣陣漣漪。漣漪一環(huán)扣著一環(huán)。最后，我在一座水泥房子里醒來，被鐵軌的轟隆聲喚醒。我追尋這奇異的交響，將脖子橫放在鐵軌上，我感到一陣涼爽直透脊骨。兩旁的刺桐，花開鮮紅。那交響越來越近，我覺得是時間到了，我看見湛藍的天空；忍不住流下淚來，我正在一列午夜的火車上，輕倚著車窗。笛聲剛完。一個嬰兒哇哇大哭。在下一個夢里，孩子長大了，還是在哭。這哭聲斷斷續(xù)續(xù)，就在那條直線的邊上。

真正醒來的時候，一切如初。胖子依舊理著亂麻，我實在無法容忍這種狀況，我有些喘不過氣來。在一個無法分辨晝夜的時刻，我走出家門，形色簡單。在一座松林圍繞的湖泊邊上，我被定格在一副小小的相框里，進退兩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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