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謹以此文祭奠我的叔父以及那沉淪迷途不知歸路的親情

叔叔和父親是一個奶穗叼大的親兄弟。春上堂弟打來電話說發(fā)現(xiàn)叔叔的戶口兩年前被村里錯報注銷了，沒想到時隔九個月，堂弟突然又打來電話說叔叔不在了，霎時心中百感交集，久久不能平靜。我深深悲哀一個至親生命的離去，我們這個死人比活人多的孤門小戶的老墳里又要添一個墳頭。有人說過，既有肉身，就注定要承受與生俱來的千般驚擾。斯人已去，回想叔叔68年的人生之路，雖然如同一杯白開水寡淡無味，卻也飽含少年喪父、中年喪偶、老年喪子、兄弟離心的諸般悲苦。

父親姊妹四個，姑姑最大，叔叔最小。爺爺三年自然災(zāi)害餓死的時候，叔叔才十多歲，小腳的奶奶帶著四個孩子熬過了漫長的艱難歲月。大伯七十年代初入贅到湖北，家里就剩下父親和叔叔弟兄兩個，父親在外地工作，叔叔在家務(wù)農(nóng)，我們老宅在村子中央，分家后叔叔搬到村子最東頭去了。父親姊妹幾個都身材矮小，但有別于父親的慢工出細活，叔叔手腳麻利，干什么活都干脆利落，農(nóng)事更是比父親專業(yè)百倍，一人能頂父親幾個，矮小的身體里似乎充滿了用之不竭的能量。比如割麥子，父親是割半天也沒動幾步，割過的地方一個麥穗也不留，經(jīng)常受到拾麥穗的揶揄。而叔叔是割得快，掉的也多，但掉的再多也沒拉回去的多，在焦麥炸豆的關(guān)鍵時刻效率永遠是第一位的。由于叔叔家的日子越過越紅火，再綜合其他因素，村里人都覺得父親混不過叔叔。

也許是老天嫉妒叔叔的好日子吧，九十年代初，嬸子生病了，得的是乳腺方面的病，俗話說有啥別有病沒啥別沒錢，特別是在沒有任何醫(yī)療保障只能自求多福的年代。叔叔和嬸子四處求醫(yī)，花了很多錢想了很多辦法給嬸子治病，有個江湖游醫(yī)就曾經(jīng)在叔叔家里住了相當(dāng)長時間給嬸子看病。我至今仍清楚的記得叔叔和嬸子按著那個江湖游醫(yī)的偏方，每天吃完晚飯打著手電筒滿莊子捉壁虎，然后在鍋里焙干，再和大蔥白一起剁餡包餃子吃。然而嬸子求生的欲望終究斗不過病魔的殘酷，沒多久還是去世了。

叔叔有挨肩四個孩子，堂哥是老大，嬸子娘家唯一的哥哥腳有殘疾沒有成家，堂哥很小就過繼給他舅了，嬸子去世的時候，堂弟才十來歲，兩個堂妹更小。沒了嬸子的家自然不比原來，叔叔家里地里兩頭忙，又當(dāng)爹來又當(dāng)娘，拉扯著三個孩子。堂弟上到初中的時候一進教室就頭痛，索性不上了，兩個堂妹沒進過一天學(xué)屋門。叔叔不讓兩個堂妹上學(xué)，除了家里需要勞動力和經(jīng)濟上的原因外，我覺得還有叔叔重男輕女的思想在作祟（當(dāng)時村里也有其他不讓女孩子上學(xué)的家庭），如果堂弟能上學(xué)的話，叔叔肯定砸鍋賣鐵也讓他上，但歸根揭底還是叔叔封閉的小農(nóng)思想局限性造成的。古人尚知子孫雖愚，經(jīng)書不可不讀，家人的知識水平是家庭的上層建筑，會對家庭的未來走向產(chǎn)生深遠地影響，上學(xué)不一定能立竿見影的改變一個人、一個家庭的現(xiàn)狀，但拒絕知識意味著徹底放棄了這種可能性。因此如果說是嬸子的病逝造成了叔叔家經(jīng)濟上的暫時倒退，那么不讓堂妹們接受教育或許是叔叔家逐步走向衰落的開始。

過了幾年，堂弟妹漸漸大了，堂弟同樣身材矮小又單薄，茸的像根綠豆芽。同村一個姐看著幾個沒娘的孩子跟著叔叔熬得挺苦，便把她婆家村里的一個姑娘介紹給堂弟，據(jù)說人家姑娘是個過日子的人，難得的是人家也不嫌棄堂弟家窮人矮又沒娘，彩禮什么的都不是問題。這樣一樁打著燈籠也難找的好姻緣，堂弟不知什么原因就是不愿意。都說是娃別是沒娘的娃，但沒娘的娃一般都比較聽話懂事，堂弟妹們平時對叔叔都是言聽計從，孝順有加。也因為沒了娘疼，叔叔除了沒讓堂妹們上學(xué)之外，把三個孩子看得還是很重的，什么事都由著他們的意，在婚姻大事上更是不忍心違背堂弟的心意，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按當(dāng)時叔叔家的情況，添人進口加快家庭代際的發(fā)展也不失為一個辦法，叔叔應(yīng)當(dāng)采取雷霆手段包辦堂弟這門親事，堂弟即使心里再委屈最終也會接受叔叔的安排。然而作為一家之主的叔叔關(guān)鍵時候不捋事，聽之任之，錯失良機。大堂妹到了成家的年齡，有人介紹了個油區(qū)的男孩子，眼睛有點毛病，腿腳也不太利索。堂妹目不識丁，又少不更事，叔叔也偏信管閑事人的如簧之舌，貪圖人家油區(qū)少耕地，堂妹嫁過去了不用下力，居然同意了。小堂妹一表人材，雖然也沒上過學(xué)，卻天資聰穎，伶牙俐齒，在外面打了幾年工，遠嫁到湖北去了。(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又過了幾年，堂弟歲數(shù)漸漸大了，經(jīng)過爺倆的奮斗也早早的蓋起了樓房，但當(dāng)時婚姻擠壓現(xiàn)象在農(nóng)村已經(jīng)初露端倪，堂弟到2005年時才好歹成了家。堂弟媳是鄰村的拖油瓶孩子，據(jù)傳當(dāng)年因為考學(xué)落下了精神病，正常時候的通情達理中就帶著幾分偏執(zhí)，犯起病來更是摔盆打碗，指雞罵狗。

2008年春節(jié)，叔叔被一個騎摩托車走親戚的撞了，肇事者跑了，交警隊讓把那輛肇事摩托車推回家作為經(jīng)濟補償，但叔叔雖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治療，身體卻也恢復(fù)不到原來了，生活的重擔(dān)就落在了堂弟瘦弱的肩膀上。第二年夏收前，堂哥從南方回來收麥，騎著那輛肇事摩托車去趕集，突發(fā)疾病摔倒在路邊的瓦礫上，當(dāng)場去世，他外婆和舅舅也早已不在了，由我們村人拉回來埋在了嬸子身邊。堂哥留下一女一子，叔叔無力撫養(yǎng)，就由堂嫂帶著改嫁了。人一生前半輩子享福不是福，后半輩子受苦才是真苦，叔叔前半生沒享到福，后半生更是孤獨凄苦，接連的橫禍讓他身體每況愈下，藥不離口。堂弟媳的病情也時好時壞，需要持續(xù)治療調(diào)理，堂弟出去打工的時候不放心，只能把大女兒托付給她外婆，帶著弟媳一起出去。叔叔一人拖著病體在家青燈孤影，茍延殘喘，熱湯熱水尚不自足，天倫樂事更是個至死都不能企及的夢，生活的滋味于他，如魚飲水，冷暖自知了。

叔叔去世了，除了這濃于水的血緣關(guān)系使我物傷其類外，真正讓我暗自傷懷的是叔叔于我而言，更多的時候似乎只是一個普通的同村人，我們彼此都沒有感受到對方太多至親骨肉應(yīng)有的溫情，究其原因是祖輩籠罩著我們的兄弟不和的魔咒。

從知道有個親叔的同時我即知道了我們兩家不和。弟兄不和這種現(xiàn)象在農(nóng)村也很普遍，但是打死不過親弟兄，別家弟兄即使有時打得頭破血流，但很快就會和好如初，我們兩家則不然。我不知道在我出生、記事之前他們兄弟、妯娌、婆媳之間究竟互相傷害到什么程度，雖然有正直的人說到叔叔臉上，說你們這一門就你弟兄倆，你二哥又不在家，你應(yīng)該互相照應(yīng)搞好關(guān)系，但我們兩家卻一直是河井不犯，總有一種無形的距離。我剛記事時奶奶生病了，通過給奶奶治病，兩家才開始恢復(fù)走動，隨后又趕上了生產(chǎn)隊動地，嬸子抓鬮是一絕，使得兩家塊塊地都挨著，又購置了一些公用的農(nóng)具，在離村子最近的一塊地頭設(shè)了打麥場，共同使用好多年，也使兩家人有了較多聯(lián)絡(luò)感情的機會。但是親情就像是一面被打破的鏡子，即便是重圓，曾經(jīng)的傷害卻是那道永遠無法撫平的裂縫，尤其是來自親人的傷害比來自外人的傷害更使人刻骨銘心，甚至終生不能釋懷。人的親近程度有時候和血緣的遠近無關(guān)，只潛移默化的接受父輩的影響，因此兩家人雖然相處了一段最親密的時光，親情卻始終無法達到應(yīng)有的水乳交融。

關(guān)于長輩間的是是非非我從小接受的信息是不對稱的。在母親的諄諄教誨下，不僅她在我心中的形象逐漸高大全起來，還讓我知道了奶奶的“偏心眼”，知道了叔嬸的“趔巴家”，知道了她為了挽救兄弟關(guān)系所做的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種種努力。而我一直不曾同叔叔有過感情交流，也就無從窺探他內(nèi)心深處關(guān)于手足之情那部分是什么樣的，因此即便獲取到的和叔叔一家有關(guān)的總是負面內(nèi)容，正面信息始終是片空白，我也從來沒有對叔叔產(chǎn)生過一絲怨意。生活的厚賜使我慢慢地明白，同室操戈的悲劇根源就在于我們往往把寬容和理解給了別人，一邊針鋒相對，刀刀見血傷害著最親近的人，一邊又幻想著能從親人那兒得到最多的包容。仿佛真理永遠在自己這邊，總是在歷數(shù)別人的不是，從不審視自己的作為，刻意回避自己的問題而去放大對方的錯誤。自責(zé)基因和自我反省精神的缺失，使我們失去了冷靜正確處理親人關(guān)系的智慧，對別人或許還能低頭求和，對親人卻連一個歉意都吝嗇無比，每個人都覺得自己遍體鱗傷，親情也在簡單粗暴的矛盾處理方式中顯露它不易察覺的脆弱一面。從母親一直贊賞過繼出去的堂哥知道是一家人并因此厚愛堂哥這事，我知道母親內(nèi)心也是渴望兄和弟睦，世代永續(xù)的，但她一直固執(zhí)的認為輩輩弟兄不和是老墳地氣所致，寧愿多次求助風(fēng)水先生，卻從未曾客觀地反思過過去。每思至此，我只有一聲不問蒼生問鬼神的嘆息。

最近幾年我不怎么回老家，偶爾過年回去上墳的時候會去看看叔叔，因為他是我唯一的親叔叔，我們的血管里流著相同的血。我只看到叔叔身體越來越衰弱，仍然沒有太多的感情交流，深埋在心底的歉疚卻與日俱增。我從沒想到過叔叔這么快就會去世，對于瘦瘦弱弱的堂弟來說，兒行千里，家有高堂老父，即便是他在活著受罪，那份牽掛，那種拖累，永遠是羽翼呵護下雛鳥心中的恬靜與安詳。叔叔這一走，堂弟自此就若無根的浮萍，漂蕩在這偌大的塵世上。

有人說叔叔活著的時候受一輩子罪，后事辦的怪圓滿，我知道這些世俗的褒與貶對于一個逝去的人來說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意義了。死者長已矣，生者當(dāng)勉勵，但令人悲憤的是正像農(nóng)村有句俚語說老鼠拉木掀，輩輩往下傳，叔叔雖然走了，而那個魔咒的力量并沒有因為他那一代人的日漸老去和離世而消失，一切仍舊在輪回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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