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伯
岳伯是個寡漢條,比岳父大十歲,岳父第一次腦出血的前一年他生病了,失去了勞動能力,岳父去世十八個月后他也去世了。
寡漢條每個村子都有一些,他們也是個不被人關(guān)注的群體,一般都是因為身體或智力有殘疾和缺陷造成獨身的。岳伯這個年齡段的寡漢條基本都是上世紀(jì)五六十年代適婚卻因貧困或其它原因?qū)е挛椿榈?,?dāng)中不乏儀表堂堂聰明過人能踢能咬的主,有的在兄弟中還排行老大,這一直讓我很迷惑——作為家中頂門立戶的長子,什么原因竟然使舉家之力也未能讓其成個家?他們年輕時同父母一起生活,父母去世后有的跟隨兄弟侄兒生活,同吃同住同勞動,老了由侄男侄女養(yǎng)老送終;有的自立門戶另起爐灶,一般年輕能干活的時候手里都會多少攢倆錢,守著一片宅基地(早些年農(nóng)村的宅基地緊張,有嗣的兄弟一般會過繼一個兒子給寡漢條的兄弟繼承宅基地)和多少不等的家業(yè),到老了指望這些換取侄男侄女們一口熱乎飯,一副薄棺材板。當(dāng)然也有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混世魔王,老境自不必說。
岳父只有弟兄兩個,岳伯一直跟隨著岳父生活。初識他時就有六十多歲了,穿著很樸素但比較干凈,話也不多,見人都樂呵呵地,白天和岳父岳母一起勞動,晚上就睡在牛屋里。他不吸煙也不喝酒,家里有客人了喊也喊不到桌上,自己端個碗或蹲或坐在大門外吃,中間也會去給客人描個酒,多少隨意,也不大勸。無事可做時全家坐在一起他總會和杠子頭岳父為一些與己無關(guān)的陳年舊事抬個閑杠,一家人倒也其樂融融。就這樣他幫著岳父岳母把音階似的一溜孩子拉扯大,孩子們都比較尊敬他,岳父岳母至少表面上對他也挺客氣。我不知道他一個人靜下來的時候是否想過自己的未來,確切地說他一開始就把自己包括未來交給了這個家,早已和這個家融為了一體,休戚與共。所以他會在和別人因為一片荒地而終年不息的交鋒中倚老賣老屢次沖在第一線,也從未懷疑過未來會有什么不可測的,享受侄兒侄孫膝下承歡的晚年生活應(yīng)該是順理成章理所當(dāng)然的事。
岳伯身體一直不錯,基本沒生過大病。俗話說:爛麻繩熬過鐵曲鏈,平常不生毛病的人一旦生病就可能要命。就在岳父第一次腦出血的前一年秋收過后,岳伯病了。岳父在世時有一次猜測過岳伯生病的原因,他平時基本用不到錢,但每年秋收完糧食換成錢后岳父都會多少給他一點,那年不知什么原因岳父沒有及時給他或許也就沒打算給他。過了一段時間岳伯就生病了,可能是他已經(jīng)習(xí)慣岳父每年的這種做法,覺得岳父的行為已經(jīng)超出了錢本身的意義,是對他勞作一年的一種肯定,證明他對這個家的貢獻(xiàn),也是他存在的價值體現(xiàn)。隨著年老體衰,他越需要這種肯定,而岳父這邊卻遲遲不見動靜,是否是因為自己老了,對這個家的作用越來越小了?如果對這個家沒有作用了那么連一日三餐都會變?yōu)檫@個家的負(fù)擔(dān),貢獻(xiàn)變?yōu)樨?fù)擔(dān)還會不會得到原有的尊重?晚年侄輩孫輩繞膝的天倫之樂還會如期而來嗎?就這樣,抑郁了一陣子,岳伯就病倒了。
岳伯生病后,請就近街上診所的大夫來家里看了幾次,掛了幾天水,雖然沒要了命,身體卻垮了,不能再下地干活了。雖然是因病退休了,可他心中可能還有些許的不平吧,表現(xiàn)也和原來大相徑庭,原來那種主人翁精神也沒了,對什么都視而不見。有時候還像小孩子想引起大人的注意那樣,制造個事端,或弄個腌臜人的事,把岳父岳母弄一肚子氣,家里就沒有原來那樣和諧了。第二年秋收,本來因他生病少了一個勞動力,業(yè)已一把年紀(jì)的岳父岳母累得血不養(yǎng)心,那天傍晚從地里回來,見他看著牲畜糟蹋門口的糧食卻無動于衷,本身嘴就碎的岳父嗔怪了他兩句。一會兒岳母進(jìn)屋發(fā)現(xiàn)他正用一根繩穿在屋頂?shù)蔫F圈上,試試摸摸要上吊,岳父急怒攻心,一下子也出溜到了地上。這是岳父第一次腦出血。
三個老人病倒了兩個,在外打工的侄兒侄媳辭了工,回來準(zhǔn)備安心持家,照顧老人。然而美好的初衷卻掩蓋不住現(xiàn)實的矛盾,人多了家里更不平靜了。失去勞動能力的人甚至不如一個沒用的物品,廢物你可以把它扔在犄角旮旯里,眼不見心不煩,而人你卻不能把他藏著掖著。兩個不會干活只會吃飯的老人前院一個,后院一個,吃飯時也不少吃一口,沒事還在眼皮底下晃蕩,瞅著都讓人發(fā)愁,愁則生煩,煩則生怨。俗話說:家和萬事興,一個人家如果成天氣不順,使囊擺氣的,遲早會出大事。第二年秋收的時候,本來也一直沒怎么干過農(nóng)活的侄兒被車砸壞了腿,雖沒致殘,卻也基本告別了重體力活。岳伯看著家里接連不斷地出事,雖然眼來眼去的,也相對平靜地過了一段日子,直到岳父去世。(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岳父出殯那天下午,老少姑娘和客一起去添墳捂火。妻的小姑——一個同樣被生活摧殘了大半輩子言語顛狂的女人幽幽地說,怎么會是小哥走了,還不如大哥走呢。大哥小哥還不都是哥,話讓聽者心寒。但也是她不知道活著的大哥以后要面對怎樣地生活有感而發(fā),可能大家在心里都這樣想過只是沒這么赤裸裸地表達(dá)出來罷了。
岳父去世后,侄兒又出門打工了,不久侄媳和岳母打了一架,岳母一氣之下,離家出走了,侄媳也帶著幾個孩子進(jìn)城找了份工作,同時招呼孩子上學(xué),家里就剩下岳伯一個人暫時沒人管了。吃飯的時候他就端個碗滿莊要飯,要到了鄰村的大侄女家,大侄女覺得影響不好,就留他在家,可他還像在家里一樣一點不自重,幾天下來,大侄女也管得足夠。大概月余時間岳母回家了,岳伯還住在前院,岳母仍住在后院。岳母本來就不待見這個大伯子,以前岳父在的時候可能還顧忌一點影響,現(xiàn)在岳父不在了,岳伯反成了她的包袱,甩又甩不掉,因此少不得橫眉立目沒個好臉色。他的小妹顧念著兄妹之情,把他拉到家里住幾天,岳母欣喜之余正準(zhǔn)備托人送糧食過去讓他在那兒扎常樁呢,小妹也受不了又把他給送了回來。
自立門戶的寡漢條也不僅僅是不受約束,吃得隨便些,他們也有走桃花運(yùn)的時候。有時候村里會來無家可歸流浪至此的外地女人,要么是精神不正常要么本身就是好逸惡勞的江湖老油條,在村里人的竄掇下,一般都會有寡漢條把她們領(lǐng)回家中,精神不正常的過段時間聊解生理饑渴后實在是過不成日子都會被趕走,那些本身就不安份又無錢可圖的自己便會杳無音信了。也有一些帶有子女的,有的寡漢條會把她娘們留下來,早早地在本村或就近給閨女找個人家,如此一來,一般也會白頭偕老了。但這樣的有心計的人是極少的,大多都是過段時間又帶著孩子跑路了。岳伯跟著岳父和岳母生活,不知道中間有沒有這樣的機(jī)會,即便有這樣的機(jī)會,岳父岳母也不見得會玉成好事,所以終其一生,仍保留著處子之身。岳父去世后的一段時間岳伯的身子骨卻奇跡般地比以前硬朗了起來,伴隨著雄性荷爾蒙的活躍,壓抑了一輩子的原始欲望似乎也被喚醒了,瘋瘋顛顛地與人說和岳母沒緣份之類的有悖倫理的話。歪嘴騾子賣了個驢價錢——吃虧都在那張嘴上,終于有一天傳到了岳母耳中,不到二十歲就嫁進(jìn)這個家外表溫順內(nèi)心剛烈的岳母狠狠地甩了他幾個耳光,餓了他幾天,又請人給后院砌了個院墻,蓋了個龍門頭。平時不允許他跨進(jìn)這個門,飯時用他專用的碗給他盛碗飯。得知此事,我覺得這個對別人都如菩薩般的岳母如此陌生,不說岳伯這么多年為這個家出的力流的汗,就說光在一個鍋里攪一輩子的勺子,是塊石頭也捂熱了吧,她怎么唯獨就對這個大伯子如此苛刻,怎么就產(chǎn)生不了一點親情呢?岳伯為了這個家奉獻(xiàn)了一輩子,沒穿個啥,沒吃年啥,連病都很少生,他就像一根蠟燭,燃燒了自己,把光和熱都給了這個家。到了這個份上,難道就不能對他有一點包容之心嗎?
人最怕的就是老來無依,何況一個依附于別人生活了一輩子把身心都交給了別人的寡漢條,即使這個被依附的人是自己的親兄弟姐妹。年輕時王朝馬漢的干,唯一的指望就是老了有個依靠,而現(xiàn)在真正到了需要依靠的時候,卻眨眼之間,家里老的沒了,年輕的也走了,原來侄孫在家好歹心里還有個寬懷,現(xiàn)在也見不到人影。仿佛魔術(shù)師手中的道具一揮之下,那個曾經(jīng)歡聲笑語充滿希望的九口大家庭就沒了。滿懷的希望變成失望再到絕望又已無力抗?fàn)?,?qiáng)烈的失落感顛覆了他幾十年的行為準(zhǔn)則,無奈地岳伯只能變本加利的用破罐子破摔的方式來發(fā)泄心中的憤懣。本來身上都一直穿棉襖棉褲,三伏的天還穿著也不洗不換,屙門尿戶的也不出屋,身上和住的屋子又臊又臭,站門口都聞得到。侄女們回去想給他脫下來換洗換洗他也不配合,時間長了,大家也都懶得管他了,只是每次回去買點蛋糕之類的軟和東西給他飽飽口福。
岳伯去世的那年春節(jié)前,我的店又搬一次,搬家期間妻回家了一趟,回來后自然又免不了一番感嘆,最后說,這老頭不餓死也得凍死,真冷的天飯也不說趁熱吃,等放涼了才去吃。說我媽我媽也不聽,我也管不了了。聽了妻的描述,我想這不是求死嗎?想著搬完家穩(wěn)定住事了,把岳伯接來,領(lǐng)他到澡堂洗個澡,再買兩件新衣服,干干凈凈過幾天舒心日子。想到那個“莎士比亞”的葷段子,我甚至齷齪地想,再帶他尋找傳說中的石碑道,去了卻一個寡漢條人生的一個遺憾。然后再好好和他聊聊,我想告訴他,辛苦了一輩子,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您的好起碼侄女們都在記著呢。寡漢條是沒有資格自曝自棄的,爹去世時您不是還念叨著等您到這一天也不知道能不能辦成這樣嗎,沒有親生的兒女,到了這一步更應(yīng)該責(zé)已一點,自愛一點,平時勤洗澡,勤換衣服,收拾地干干凈凈的,沒人厭惡,就是不愿呆在家里了,四五個侄女到誰家不管,何苦這樣作賤自己呢?等您百年后,侄女們也給您排排場場地把后事辦了,反正農(nóng)村人都不重生養(yǎng)重死葬。話是開心鎖,我想他缺少的就是心理的關(guān)懷,這樣也許能化解他心中的戾氣,讓他重新燃起生活的希望,回到正常的生活軌道上來。然而我剛搬完家,就在臘月十六,他去世了。妻說,雖然伯從小很親她姊妹幾個,她幾個對他也很有感情,但卻沒有岳父去世時那樣難過,反而有一種輕松感,起碼知道他已經(jīng)不在這個世上受罪了,不用每天惦記著他吃飽木有,暖不暖和。
岳伯生病是因為一點小錢,及至后來家庭的一系列變故,可謂風(fēng)起于青萍之末,正好又趕上了這個風(fēng)云激蕩的時代,如果像過去一樣人都困守家里,即使境遇無異,但看著親手帶大的后輩人或許對他也是一絲慰藉。如今和所有人一樣,他赤條條地來又赤條條地走,活著時身上尚有的幾百塊錢去世后也不知去向。
我也弟兄兩人,當(dāng)年弟弟都快三十了還沒成家,這個歲數(shù)在農(nóng)村這輩子就完了。我的母親就要崩潰了,及至后來,都有點饑不擇食了,二婚頭,精神不正常的,病秧子什么的,只要有人提親啥人都見,只想讓他好歹成個家自己混一家人。這也是母親基于一輩子的農(nóng)村生活經(jīng)驗對寡漢條的結(jié)局有著清醒的認(rèn)識,和對弟弟的命運(yùn)無奈的一種不甘與掙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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