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年味
老家的年味
文/魚石散人
濃濃的,又是淡淡的,在歲月的長河里,總會有一些東西,潮濕了我的眼睛,溫暖了我的心,點燃我炊煙般裊裊升起的回憶,而老家的年味,就是這樣的一種。
無論什么東西,大凡前面冠上一個“老”字,便有了歲月的滄桑感和歷史的厚重感,這就像山西的老陳醋、紹興的老黃酒、家鄉(xiāng)的老冬酒一樣,在時間的長河里浸泡,在舌尖的味蕾上翻滾,然后在你的每一寸血管內(nèi)奔涌,最后深深地烙印在你的骨髓里,你想忘都忘不了。老家于我而言,既是一個地理概念,更是一處情感驛站。每當(dāng)提起老家,我就會想起瀘水河,想起紅巖山,想起羊角嶺,想起那個依山傍水的叫“樓背上”的小村莊。每當(dāng)提起老家,我就會想起炊煙,想起兒時的玩伴,想起友善的芳鄰,想起日漸老去的爹娘。然后,這諸多的“想起”,總會在一個叫“年”的節(jié)日里,得到了盡情的釋放!
冬日的江南鄉(xiāng)村是安靜而閑適的。村后小山崗上的蘆葦花,開得正熱鬧,紛紛揚揚的,仿佛細(xì)碎的雪花在半空中飛舞。村前的老樟樹,依然華蓋亭亭,葉子深綠中夾雜一些微黃,粗壯的枝干里標(biāo)注著它走過的歲月的痕跡。村東的小河,清流款款,正唱著歡快的歌。村子里,流淌著溫暖祥和的氣息。暖陽下,老式民居的門口,一位老婆婆,戴著老花鏡,坐在矮椅上,正納著鞋底。椅子旁邊,一只老黃狗,蜷著身子,微瞇著雙眼,懶懶地曬著太陽。不遠(yuǎn)處,一只老母雞,發(fā)出“咯咯咯”的聲音,正招呼著幾只小雞,在草叢中覓食。天空中,偶爾有鳥兒飛過,滴落幾聲清脆的鳥鳴。
然而,這種安靜和閑適的氛圍,在臘月二十四這天,被打破了。這一天,是小年(北方的小年是二十三吧),家家戶戶開始忙碌了起來。主婦們,系上圍裙,戴著草帽,拿起笤帚,忙著里里外外掃屋除塵。村東村西的井邊,這時也人聲鼎沸起來,有的在漿洗衣物,有的在擦洗壇壇罐罐、生活用具等。水井邊,不時還傳來幾句俏皮話,引得眾人開懷大笑。男主人們,則忙著“祭灶王”。你看,他們裁好紅紙,端來筆硯,拿起毛筆,蘸上墨汁,在紅紙的中間鄭重地寫下“九天東廚司命府君之位”,右上方書“上天奏善事”,左下方書“下地降吉祥”。書畢,將它張貼在柴火灶的墻壁上。然后,端來桌子,擺上三牲(魚、肉、蛋)、齋飯和香爐,再點上三炷香,雙手合十,作揖祈禱,心中默念:“祈求灶王爺上天多說好話,保佑我們一家平平安安”。當(dāng)然,祭祀灶王爺時,最好能上一些糖果,據(jù)說是因為灶王爺吃了糖之后,嘴巴就被粘上了,他就開不了口了,想說壞話也說不了了。不過,我還是很疑惑,古代的糖大多是蔗糖或麥芽糖,粘性很強,確實可以粘住嘴巴,但一旦粘住了嘴巴,灶王爺怎么給你家說好話呢?所以,我更相信這句話:“拿了人家的,手短;吃了人家的,嘴軟?!贝蠹s供上糖的目的,應(yīng)該是行賄灶王爺吧。小時候的我,常常跟在父親身后,屁顛屁顛的,就是想偷吃幾個糖果,甜甜嘴巴,解解饞。祭祀灶王爺,是男人的專利,女人是不能去“祭灶神”的,民間自古就有“男不拜月,女不祭灶”的說法,大概是因為“灶神”長得像個白面書生,清秀帥氣,女人去祭拜,擔(dān)心會生出一些風(fēng)流韻事吧。呵呵,我們中國男人的心眼也太小了點吧!(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小年一過,老家的年味就越發(fā)的濃烈了。漸漸地,小村莊的空氣里,到處彌散著爆米花、糖古和南花根的香味。打爆米花,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多見了,但在我小時候,是最尋常的。打爆米花的師傅,在大土坪里擺上手風(fēng)箱、柴火爐子(有的是木炭爐子),爐子上架上一個黑乎乎的鐵質(zhì)葫蘆罐(外形極像山上的糖罐子,也叫“吉安辣子”),中間圓鼓鼓的,一頭是蓋子,一頭是搖把。師傅將米和糖裝進(jìn)鐵罐內(nèi),合上蓋子,擰緊,然后一手拉風(fēng)箱,一手搖鐵罐,爐中火苗“呼呼”,沒多久,師傅停下風(fēng)箱,站起身來,拿過一只開口經(jīng)過特殊處理的大麻袋,套在鐵罐頭上,再將一根小鐵棍插在鐵蓋子的圓孔里,用腳一踩,只聽得“嘭”的一聲,一股白色煙霧彌散開來,定睛一看,麻袋里是白花花,香噴噴,圓溜溜的爆米花。來打爆米花的人真多,但秩序井然,他們提著米,扛著柴,排著隊等候。孩子們好熱鬧,他們伸長著脖子,像泥鰍一樣在圍觀的人群里,鉆來鉆去,想親眼目睹這將米變成爆米花的奇妙過程,也許在孩子們的心中,這就是魔術(shù),這就是神奇吧。
打麻糍,也是我們老家過年的傳統(tǒng)節(jié)目。某天的清晨,父親叫上鄰居后生,抬來了一個石臼和兩根木杵,放在廳堂的中央。母親則將浸透了的糯米,濾掉水,上甑蒸糯米飯。灶膛里烈火熊熊,甑蓋上熱氣騰騰,約莫過了個把小時,糯飯的香味彌散開來。我在灶下殷勤添柴,恨不得糯飯快點熟透,好一快朵頤。母親揭開甑蓋,用手掌按了按糯飯,沒有粘手,于是說:“熟了”。我趕忙站起身,母親看著我的饞樣,就團(tuán)了一個糯米飯團(tuán)遞到我的手里,真燙手,我兩只小手輪流握著,不時還對著飯團(tuán)吹氣,然后咬上一口,真的很香,心里樂滋滋的,滿滿的是溫暖和甜蜜。起鍋了,母親把糯米飯倒在石臼里,然后兩個鄰居后生手握木杵,先是輕輕將糯米飯搗平,接著雙手舉起木杵打起麻糍來,嘴里不時發(fā)出“嘿呦,嘿呦”的號子聲,不一會兒,石臼中的糯米飯被搗爛了,然后兩人用力一卷,糯米團(tuán)就穩(wěn)穩(wěn)地放在了盤箕里,婦女們用繩子在木杵上一繞,再往下一摞,木杵上干干凈凈。母親和幾個鄰居大嫂,麻利地團(tuán)起來麻糍,一個個麻糍,整整齊齊地排列在大盤箕里,白白的,圓圓的,十分惹人喜愛。
打完麻糍,該做新衣服了。那時,我們叫“連衣服”,就是請裁縫師傅到家里來做衣服。來我家做衣服的師傅,共有兩個,一個叫財生,一個叫高子。我對財生印象較深些,他是個老師傅,戴著老花鏡,嘴上叼著短煙斗,煙管黑中泛黃,油光锃亮,是竹鞭做的,應(yīng)該有些年頭了。他不用縫紉機,手里就一個針線匣子,兩把尺子(一把硬尺,一根軟尺),一把剪刀。他手藝很好,我老家的人都請他,因為生意很忙,所以叫他做衣服,還得趕早呢。那時候,什么都要憑票買,買布也不例外。母親為了讓我過年能穿上軍綠色的新衣服,叫我早早地去江口供銷社去“扯布”。那天,供銷社買布的人真多,大家蜂擁在柜臺旁,個個都踮著腳尖,伸長脖子,高揚著布票和鈔票,高聲地嚷嚷:“給我買,給我買”。我為了買到軍綠咔嘰布,顧不得自己個子瘦小,拼著命往人群里擠,等到輪到我了,布卻沒有了,最可氣的是,我的軍綠帽子也不翼而飛了,我只得悻悻而歸。后來還是父親到嚴(yán)田供銷社,扯回了幾尺軍綠色的咔嘰布,趕在年前請財生師傅幫我做好了,才得以滿足我的心愿。至今想起這段經(jīng)歷,還恍如昨日,令人唏噓不已。
到了臘月二十八、二十九,老家的人們就開始做豆腐、殺年豬、炮酥肉了。其中殺年豬最有趣了,殺豬師傅擼起袖子,系上一條油晃晃的黑色圍裙,健步來到豬欄里,拿著那把前頭彎彎的油光锃亮的閻王鉤,往豬下頜一鉤,豬嗷嗷叫,知道自己的末日到了,前蹄直立,身子往后退,拼命掙扎。殺豬師傅將它從豬圈一路拖到廳堂,然后抓住豬的腋下,與助手一起,合力將豬按倒在條凳上,再一刀捅向豬的喉嚨,頓時,鮮紅的豬血“汩汩”而出,豬血恰好流到了準(zhǔn)備好的臉盆里。豬血越來越少,豬痙攣了幾下,隨著一掛爆竹聲響起,豬的一生便宣告結(jié)束了。我和小伙伴們忙著撿炮仗,殺豬師傅則將豬掀翻在地,忙著褪毛、開膛、分肉。這邊的廚房里,正在演奏鍋碗瓢盆進(jìn)行曲,灶火通紅,肉香四溢。鄰居們也陸陸續(xù)續(xù)來了,殺豬飯就要開吃了。我們這些孩子等不及啦,歡天喜地端著小碗,在旁邊的小桌上,早就喜滋滋地吃起來了。
最熱鬧的當(dāng)屬大年三十了。這一天,上午我們跟著父親去山上祭祖掃墳,接著是父親寫春聯(lián),我們則幫著貼春聯(lián),最后是吃年夜飯。紅彤彤的對聯(lián),豐盛的年夜飯,急促熱烈的爆竹聲,渲染出一個火紅的日子。然而,最難忘的還是“守歲”了。灶坑的里邊枕著一根粗大的老樹兜,火勢很旺,還能聽到“噼里啪啦”的聲音。燒火凳的柴角頭,堆滿了柴草,我們斜靠在柴草上,柔軟而舒適。墻角的米酒,在禾草裹著的酒缸里“嗤嗤”發(fā)酵,廚房里,氤氳著撲鼻的酒香。父親拿著長長的旱煙袋,一邊抽煙,一邊給我們講故事;母親則在昏黃的煤油燈下納著鞋底,銀針一閃一閃,仿佛天上的星星,在眨著眼睛。最激動人心的,是發(fā)壓歲錢了,那時家里不富裕,但父母總會給我們包上幾角錢的紅包。紅包是父親親手做的,小巧精致,上面還會寫上祝福的文字。這一刻,整個家,顯得寧靜而溫馨。
隨著開財門的鞭炮聲響起,新的一年來了。我們還沒等天亮,就迫不及待地穿上了新衣服,戴上新帽子,準(zhǔn)備迎接新年第一天的到來,心中充滿了無盡的歡喜和希冀。大年初一,我們先給父母拜年,然后到宗祠給祖宗上香,接著到各家各戶拜年。我們那時拜年很有講究,不像現(xiàn)在,只是握握手,問個好,就算拜年了。那時拜年,很莊重,要雙膝跪地,兩手附地,非常謙恭。主人往往會伸出雙手,來接禮。禮畢,主任熱情地招呼大家抽煙、喝茶、吃零食。特別親的,還會留下來吃飯,飯菜豐盛,甚至還有精肉打蛋湯吃,這應(yīng)該是貴賓的待遇了。拜完年,大人們?nèi)ッψ约旱氖虑榱?,孩子們則放炮仗、玩游戲、捉迷藏,玩得昏天黑地。整個小山村,變成了歡樂的海洋,到處是談笑聲和鞭炮聲,此時,老家的年味,也達(dá)到了最濃,像一缸陳年的老酒,醇厚而甘冽。
老家的年味,忙的是大人們,喜的是孩子們,難怪俗話有云:“大人喜歡蒔田,小孩喜歡過年?!币苍S,在大人們看來,蒔田是種下一年的希望,過年則是一年收成的展示,有驕傲,有遺憾,或者也有愧疚;而在孩子們看來,過年有好吃的,有好玩的,還有新衣服穿,他們無憂無慮,天真爛漫,這不正是大人們所希望的么?
老家的年味,我從臘月一直品到元宵,年年如是,從不缺席。因為,在老家的年味里,有我的親情和鄉(xiāng)愁,這是我的靈魂的棲息地。
(作者:劉新生,筆名:魚石散人,江西安福人,安??h作協(xié)秘書長,吉安市作協(xié)會員,中學(xué)高級教師,通訊地址:江西省安??h泰山學(xué)校,電話:,郵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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