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樹。一棵死亡了的樹，留下一截樹樁。

樹樁悄立在盛夏蔥綠的田野里。一條青石板鋪就的路，沿樹樁下的田埂去了西邊，西邊的山梁上架著潤濕的夕陽。有一只“馬碧娘”的鳥兒歡喜而來，在夏天暴雨過后初晴的傍晚，優(yōu)美的身姿滑翔而下，伸出的腳剛要被樹樁托穩(wěn)，又“喳”的一聲飛去了遠(yuǎn)方。而我端坐在樹樁下的青石上，石板干凈而紋路清晰。這只鳥不愿與我分享清涼黃昏的喜悅，仿佛還受了些驚嚇。稻田里一片蛙聲的奏鳴也嘎然而止。此時，微微的涼風(fēng)習(xí)習(xí)而起，西邊的天空飄過一朵墨云，夕陽躲在后面，陽光被拉成絲、被扯成片，云朵也鑲堪上了金邊，樹樁留下的影子便顯得特別的瘦長。

這是一棵什么樣的樹？桉樹、柏樹、楊樹、柳樹或者其它什么的。遠(yuǎn)處有青山隱隱，身后小河流水淙淙。樹死了，留一樹樁在生命最旺盛的季節(jié)，經(jīng)雨水侵泡，我已然在它腐敗的身軀上看不出原樣。這棵樹有怎樣的生命軌跡，它可開過花，是否結(jié)果，我都無法想象。這時，兩只蒼蠅飛了過來，穿花般飛舞一番后趴在樹樁上。一只蒼蠅牢牢抱緊對方，交尾的器官努力地收縮，拼命地做著愛，想是要將延續(xù)生命的種子在綻放美麗的瞬間全都播下。我揚(yáng)起了手中從田埂上悄悄摘來的豆葉，想要將它們捕殺，而兩只蒼蠅愉悅的樣子卻絲毫沒有覺察到危險(xiǎn)，它們在用盡激情創(chuàng)造新的生命。蒼蠅本是敏感的動物，它們丑陋的樣子和傳播的疾病是我極不喜歡的，它們嗡嗡地叫著，張揚(yáng)而狡詐的飛翔模樣更讓我厭惡。天地間是廣闊的，而它們選擇了這截樹樁體煉愛情，一瞬間在我手下歷經(jīng)了生死而不懼，我確實(shí)無法痛下殺手，只好任它們在潮濕的樹樁上將生命繁衍。田野中生長著碧綠的水稻和菜蔬，空曠中再沒有像樣的樹。一棵曾經(jīng)生長的樹，有充足的陽光和豐沛的水分，然而卻死了，留下一段歲月，讓人看不出生的痕跡，讓我日暮時守著它在念想。

三十多年前的夏天，我時常用稻草將破爛的褲頭緊緊系在胸前，整天摸著饑腸碌碌的肚子，盼著娘用無力的聲音叫我吃飯。別人家鍋碗瓢盆都已在響，而我家茅草房上則遲遲見不著炊煙。餓急了，丟下手中的農(nóng)活趕回家，見娘抱著牛羊吃剩下的、被牛羊踩踏和屎尿浸泡的草料正在發(fā)愁。娘用這些草料作柴火燒飯，往往被煙熏得淚流滿面。娘多病而顯得早衰的臉，在娘離開我已二十多年了，還讓我一想起就心酸。于是，我發(fā)誓要弄來好的柴火，幫助娘和家里減少一些困難。七、八歲的我背好了磨得锃亮的鐮刀，去了田野里，爬上田埂上僅有的一棵高高的桉樹，我要修盡它的枝椏。

一棵樹，一棵桉樹。長在夏季的田野里，有繁茂的枝葉和寬大的樹冠,有濃郁的花香散發(fā)和成群的蜜蜂糾纏。我附在它的身上，拼命地飛舞著鐮刀。樹身在我刀下晃動，隨著“嚯、嚯”的聲音而逐漸劇烈，樹枝不住往下墜落。陽光開始有些刺眼，手臂有些酸痛和發(fā)麻。我絲毫沒有停住的意思，發(fā)狠地砍著，向樹尖上移動著。當(dāng)快接近削完最后一枝樹丫時，我先前修枝傷了樹身的地方“咔嚓”一聲斷了，我和整個樹尖一起墜落下去，只覺自己頭闖上了田埂，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當(dāng)我醒來時已過了兩天兩夜。是爹用箢篼把我盛了，提我去小河邊埋葬時發(fā)現(xiàn)我手指輕微的動了一下，撿回了我一條性命。娘后來給我說，當(dāng)時大家悲痛欲絕，都沒有想過，大熱天的，我的身體竟沒有腐敗，怎么會想起將我埋了，言下有深深的歉意。我知道娘愛我，我是她生命的延續(xù)。在后來，娘還給我算了一命，先生說我有九條命，是狗變的，不會死的。那一年秋天，曾被桉樹濃陰遮過的稻田，意外地多收了一擔(dān)稻谷，生產(chǎn)隊(duì)的隊(duì)長特別叫記分員給我記了一個成年人一天的工分。而那棵桉樹，已不再是一棵完整的樹，它再沒有長出像樣的枝椏，它后來的歲月是由一截樹樁而漸漸地將生命消亡了。(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一條河從記憶深處流出來，它流經(jīng)我生命的另一個夏天。在那充滿蓬勃生機(jī)的日子，河流帶給我的恐懼還歷歷在目，仿佛這事就發(fā)生在昨天。那時，我在一個小鎮(zhèn)上的派出所工作，小鎮(zhèn)的小街小如彈丸，然而卻熱鬧非凡。河如玉帶纏腰一般繞著小街，小街的風(fēng)景因河而生異彩。那天午時下過短暫的暴雨，雨后的日頭煎熬著人，下午四、五時還將街上的人們烘烤得汗流浹背，心煩氣悶。雨沒有下透，小街上的變壓器已被雷電擊爛，人們叫喊著熱得要命，拼命地?fù)u晃著蒲扇。我忙完公事，隨著小街上的人們拿了臉盆、毛巾、香皂和換洗的衣裳，一起去了小街外河堤壩邊。河堤是塊塊巨石砌成，高大約有五米，河水漫堤而過，因落差而形成一幕水簾，水霧不住地在河堤下的水凼里升騰。曾建過水礳的涵洞在河堤下吸進(jìn)河水，有一個巨大的漩渦，排出的水柱猶如噴射出的一條水龍。山洪替換出稻田里的稻花水而涌入河里，河水盈盈而散發(fā)出迷人的香味。我們愜意地暢游在冰涼的河水里，仰著身子咪著眼，漂浮在水面。炎熱已被我們忘卻，一種清涼通透的感覺仿佛要與我們永生相伴。

一棵殘缺的楊樹，或者，也就是那么一截楊樹樁，沒無聲息地生長在河堤下的河凼邊。樹樁上儲留著密實(shí)的枝葉，它發(fā)達(dá)的根系被水礳涵洞的排水洗刷，多數(shù)已曝露在河邊的水面。河畔的泥土經(jīng)雨水和河水的侵蝕而特別松軟，間或還有土塊掉進(jìn)河里。當(dāng)那人被漩渦吸入涵洞時，我竟然沒有發(fā)現(xiàn)；而我聽到“卜通”的一聲水響時，心已經(jīng)含在嗓子眼了。我急忙爬上河堤，見一個人在河凼的流水中沉浮、掙扎。慌忙里我只有大聲地喊：“樹，樹，那棵楊樹！”他仿佛已懂了我的意思，拼命地向那楊樹樁的根部游去。他努力地想抓住那曝露的根，但幾次都沒有成功，還嗆了幾口水，沖出的水柱困擾著他，他不住的在水凼里回旋。倉惶間我赤著上身，撲上楊樹，爬上樹端，使勁地?fù)u那樹樁。樹樁根部細(xì)小的根不斷的斷裂，泥土也不住的脫落掉進(jìn)河里，樹身也快接進(jìn)河面。最后，我雙手抱住樹身，猛然往下一摔，樹和我整個都砸進(jìn)河里。那人在水中薅住我的雙腿并抱緊，我們靠著楊樹一起掙扎著上了岸。上岸時，楊樹最后一根主根也斷裂了，隨著泥土的滑落，樹的主根還扯出一斷埋在河床里的白骨。楊樹、白骨全都掉落進(jìn)河里，與奔騰的河水一起流去。

多年以后，我還會從夢中驚起，擦著額上的冷汗想，如果冥冥中沒有那棵不起眼的楊樹樁，那人的命定然是不保的，說不定我們的白骨也會陪伴另一棵什么樣的樹，而在夏季瘋長。不管什么原因，一棵樹，或者一截樹樁死了，也許對你沒什么意義，如果它們一但踏進(jìn)我們的生活，無論時間怎樣推移，它們也會在我們的記憶中永久地存活著。田野依舊蔥綠，河流依舊在流淌。世上有許多的樹，也有許多的人，還有許許多多的其它生命，它們每天都在演繹著生命的誕生，或者生命的消失。而我經(jīng)歷的一棵樹，一截樹樁所發(fā)生的故事，則更是一種生命依承和跨越另一種生命的存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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