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末，我去看望年近九旬的父母。才走進小區(qū)，就聽到有手風琴的聲音在陽光下輕快地流淌。循聲望去，我注意到那旋律源自于父母家所在的舊樓，我不禁想到，這不會是音樂老師退休的父親在演奏吧？但轉(zhuǎn)念，又覺得不太可能，如按這首曲子的節(jié)奏來說，就是由我來演奏，恐怕也吃不消，更何況耄耋老人。正在猜想中，一曲已止，琴聲也隨之消失了。

然而，當我走進父母家，卻迎面看到在客廳方桌上正擱著一架120貝斯的舊式手風琴。我湊近看了一下，隨即問父親：“這不是你的‘百樂’嗎？剛才是你在拉琴？”父親笑笑說：“是啊，時間長了吃不消。”我稱贊他拉得不錯，聽不出這琴聲是近九旬老人演奏的。聽了我的夸獎，父親開心地說：“琴會舊，人會老，但琴聲不會老呀?！?/p>

“琴聲不會老”好形象的一句話。記得我以前在房修隊工作的時候，隊里有個中年油漆工也喜歡這樣說。他姓梁，矮胖個子，黝黑皮膚，一雙似醒非醒的眼睛，讓人見了會感染瞌睡。但就是這樣一個不起眼的房修工人，卻能拉一手動聽的手風琴曲，因此，工友們給他取了個綽號叫‘手風琴’。至于梁是如何將‘油漆刷’與‘手風琴’匯集于一身的，好像從沒有人問過。不過，他好像很滿意這個綽號，在平時倘若誰叫梁的名字，他還會遲緩幾秒，但一聲‘手風琴’，他絕對會迅速應(yīng)答。梁有一架德產(chǎn)黑色手風琴，好像是96貝斯的‘霍納’。不清楚他是從哪里搞到這架舊琴的，但此琴挎在梁的胸前，笨重的琴身，恰好平衡了他的矮壯，感覺兩者還是蠻般配的。我很欣賞他拉琴時的樣子，微斜著頭，細瞇著眼，一頭亂發(fā)，隨著節(jié)奏的變化，飛揚起伏，一如大海的波濤。尤其是他的手指，當快速的音符開始跳躍時，簡直輕盈得像一組蝴蝶，在黑白琴鍵中翩躚起舞，瀟灑得無法形容。印象中，他非常喜歡前蘇聯(lián)時期的手風琴獨奏曲。特別是他在演奏《山楂樹》、《三套車》，或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這些曲子的時候，梁給人以一種情意綿綿的感覺，截然不同于他的外表。我曾猜測；或許在這淡淡傷感的旋律中，寄托著他對美好往事的思念之情吧。

確實，動人的手風琴旋律最容易滲透進人的心田，讓人緬懷起過去的如歌歲月。尤其是在人過中年以后，偶爾在某個黃昏，當你正倚靠在西窗邊遠眺著天際的晚霞，或是你正靜靜漫步在寂寥的靜湖畔。這時，伴隨著晚風你聽到有憂郁的手風琴曲子從遠方緩緩飄來，那聲音若隱若現(xiàn)，仿佛是天籟和人籟正在衷情地交流。對此情景，你能不感動？你能不因此而追憶起曾經(jīng)的青蔥年華？

我不清楚，是否有人會像我那樣，對手風琴琴聲有一種特別的敏感和親近。雖然它不像音色低沉的大提琴那樣常給人以悵然的傷感，但每當有蒼涼的手風琴聲音在我聽力所及的范圍內(nèi)響起時，在我的心頭總會浮現(xiàn)起許多舊日的溫暖情景與人事來。有時在不經(jīng)意間，突然有熟稔的手風琴旋律傳來，這時無論我是把卷在藤椅窗前，還是正和友人話別在庭前廊下，我的心弦定會被如訴的琴聲所撥動。那時，雖說我的目光還留在書上，我的言行好像還在道別，但實際上，這一切都已成為了表象。因為我的遐思早已隨感人的琴聲飄向了無可名狀的遠方。這些都是在我中年以后才產(chǎn)生的現(xiàn)象，有時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細想起來，其實這些熟記在心頭的手風琴曲子早已成為我回憶舊日歡欣時光的引子和象征。但我說不清，為什么在內(nèi)心深處我又會將這些手風琴旋律跟孤獨和憂傷的感受聯(lián)系在一起。這是一種正常的心理活動？還是一種固執(zhí)戀舊的病態(tài)心境？我無法說清這種矛盾。我只知道，這種心態(tài)并不是自憐之人常有的無病呻吟，也絕非年少詩人為賦新詞強說愁的蒼白情調(diào)。我是個重情重義的人，盡管在現(xiàn)實人生中常常遇到的總是寡情薄義的居多；我也是個臉上總帶明朗笑容的人，雖然內(nèi)心里常有的卻是苦悶與孤寂。我這種酸苦心情，也許正像丁尼生所說的那樣：“天下最沉痛的事，莫過于在薄情世界里回憶起往日的溫馨時光和純真友情?！笔堑?，在我記憶里，有無數(shù)美好的往事和情誼都是我永生難忘的。然而讓我詫異的是，那些幾十年前的舊日人事中竟有不少緣連著手風琴的因素，這真是讓人感嘆不盡。也許人生終究就是這般費解，或許手風琴本就是為了緬懷而造就的樂器。誠然，相比起其它樂器來，手風琴似乎更適合表達人們埋藏在心底已久或是傷痛過深的感情，那是經(jīng)歷了滄桑的感情，那是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的感情。我不清楚，當年的那個中年油漆工‘手風琴’梁，在他內(nèi)心深處是否也埋藏著這樣的感情故事？但從他動情演奏出來的感人旋律中，我猜測，這答案應(yīng)該是肯定的。如今，假若我記憶不錯的話，這位‘手風琴’梁，也應(yīng)該是年過八旬的老翁了。不知道他是否也像我父親那樣，偶爾還在演奏他那臺96貝斯的‘霍納’？我希望，他不會忘卻他那臺懷舊的手風琴，他依然會將那深情的手風琴曲子濕潤到每個聽者的內(nèi)心深處。以前，他不也常說‘琴聲不會老’嗎。(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是的，“琴會舊，人會老，但琴聲不會老?！蔽腋赣H的這句話，現(xiàn)在看起來，說得還真有些經(jīng)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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