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芳華。
【最好不相見】
那時候她才十七歲,一個人偷偷溜出來在長安城外放馬飛奔,只想著如何排解心中的憤怒和怨氣,不知不覺馬兒卻在上坡上的懸崖邊停了下來。她翻身下馬,看著懸崖下細細繁密的藤條,心中煩躁的不行。
那個時候她已經(jīng)成親了。她身份高貴,享盡萬般寵愛,但也只是父母應(yīng)盡的寵愛而已。原因很簡單,她是大唐的高陽公主,似乎未來會怎么樣早已注定,父皇再寵她,也不會所有的事情都由她做主,但是她不喜歡,不愿意,不接受!
即使是房玄齡的兒子又怎么樣。不是她喜歡的,她一樣不要。她不喜歡駙馬房遺愛,于是他的才華他的品行在她眼里就都是污槽。她承認自己驕傲任性,但是她就是不喜歡,即使是容忍一下都不行。
她坐在懸崖邊上迎著風,根本就不知道未來何去何從。視線的盡頭是一片火紅的暖陽,她將劉海兒掀到一邊,微微閉著眼,似乎這樣更舒服一點。耳邊拂過的是細微的風,讓她忍不住身子向前微傾,然后一雙溫暖的手撫上了她的肩。
她嚇了一跳,睜眼看見的竟是一個和尚。和尚面容清秀,眉眼溫和,給人的感覺很舒服。她一回首,他似乎也是微怔,隨即撫上她肩頭的手更加用力了一些,“施主這么年輕,請不要尋短見。貧僧多有冒犯,也是迫不得已。但是跳崖這種事,真的是萬萬不可的?!?span style="position:relative;left:-100000px;">(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她不解地瞪大了眼睛,望了望眼下深不見底的懸崖,再看了一眼他放在自己肩頭骨節(jié)分明纖長的手,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劫】
師父以前說他六根不凈,但是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不好。他出家的時候只有十五歲。那時候家里很窮,但是他一直很好學。如果不是因為水患或許他會去考取功名,但是后來家沒了,家人也沒了。他不知道自己在為什么奮斗,出家對他來說只是順其自然的選擇。那時候他不懂情愛,只想找一個容身之所。他跟著師父道岳法師在這個世間行走,他一步一步,成為了法華寺的主持,成為大唐最年輕的“綴文大德”,他以為自己看透了生生死死情情愛愛,但是最終他知道,師父說的是對的。
他的確六根不凈。他貪,他嗔,他癡。
他忘不了懸崖邊那個女孩孤獨落寞的背影,以及她回頭的瞬間,在暖紅色的希望下,眼中瀲滟的光彩。她問他,“你看我像要去死的人嗎?”
他沉默不語。只是放在她肩頭的手依舊沒有拿開。她盯著他看,“出家人都說男女授受不親,你看你哪有出家人的樣子。你這個和尚,不會是假的吧?專門出去騙吃騙喝的?!?/p>
他突然就漲紅了臉。師父按輩分替他取名辯機,他學識淵博,文采出眾,也擅長辯難。師父說辯難有助于精進佛學,但是他還說這有利于吵架,不幸的是他辯難很強,但是根本不會吵架斗嘴,于是他只能沉默的站在那里。
她看著和尚微怒漲紅的臉,只覺得更加好笑,似乎這一年多的憤懣不平都淡了很多。她站起來向馬兒吃草的地方走去,他的手也終于放了下來。她轉(zhuǎn)身向他笑,“我是不會自殺的?!?/p>
她用手指指著他身后的懸崖,“只是你要小心不要掉下去?!?/p>
用手指指著別人是很不禮貌很不尊重別人的習慣,但是他竟覺得有些可愛。少女翻身上馬,動作利落漂亮,然后飛奔離去,再也沒有回頭。
【房遺愛】
她回到府中的時候,房遺愛正在和府中的歌姬在花園捉迷藏。滿園子都是鶯鶯燕燕,房遺愛眼睛上蒙著一塊黑布,白色的錦袍上還沾著酒污,將紈绔子弟的品行展現(xiàn)的淋漓盡致。
她記得成親的最初幾個月,他依舊保持著溫文爾雅的模樣。即使她在大婚之夜將他拒之門外,他也沒有絲毫怨言。只是紈绔依舊是紈绔,即使裝的再像,會寫寫文章,又能怎么樣呢?
他依舊變成了今天的樣子。
她站在花園邊望了一眼,轉(zhuǎn)身就走,卻不想房遺愛卻突然從花園里走了出來。他的眼睛上依舊蒙著布,渾身都是酒氣,就這樣從身后驀然抱住了她。
她渾身僵硬。房遺愛的呼吸就在耳邊,他似乎沉默了一會兒,突然笑起來,“是詩詩,對不對?詩詩身上有股兒蓮花味兒……”
她驀然轉(zhuǎn)身,掙脫他的懷抱,“房遺愛,你睜開眼睛看看,本公主是那些歌姬能比的嗎?褻瀆大唐公主,你以為自己是駙馬就不會治罪了?沒有我,你什么都不是!”
她揚眉,模樣高傲至極。房遺愛沉默的解開眼前的黑布,漠然的看著她,“你還想怎樣?”
“詩詩是誰?”她盯著他看,那些歌姬跪在他的身后,微微發(fā)著抖,卻沒有人站出來。她冷笑一聲,“好,真好,真是一群好姐妹。既然這樣,你們這些人魅惑駙馬,置大唐顏面于不顧,都拉出去,杖斃!”
“你雖然是公主,但也不要太過分了!”房遺愛走近她一步,“我只是認錯個人,至于公主殿下這樣大動干戈么?”
她冷眼看著眼前之人。房遺愛沒有太多書生的儒雅之氣,倒是顯得很是俊挺正氣,即使是以前他對她溫和的模樣。而現(xiàn)在他的衣襟半敞,只讓她覺得輕浮和可惡。
她冷笑一聲,“我說值得就值得。我要做什么,你能管嗎?你能么?”
他身后的一名歌姬以手伏地,顫聲道:“賤婢詩詩,愿意承擔一切后果。只是今天的事情是我連累眾位姐妹,只求公主不要責罰她人。公主與駙馬伉儷情深,都是婢子的錯,都是婢子的錯……”她一下一下磕頭,并沒有哭泣,只是聲音里的顫抖讓人心酸。房遺愛伸手想要將她扶起,詩詩雙手扣住青磚的縫隙,指間隱現(xiàn)血跡。房遺愛轉(zhuǎn)頭看著她,“你究竟想要怎么樣?”
她看著眼前不住求饒的詩詩和一干眾人,看著房遺愛憤怒的臉,突然覺得胸口悶得緊。她究竟要怎樣,她什么時候變成今天這個樣子。人人怕她,人人恨她。本應(yīng)該是枕邊人的駙馬,即使雙方不相愛,又怎么能幫著一個歌姬來對她呵斥?
伉儷情深,這是多么大的笑話?她一轉(zhuǎn)身,“這件事你總要給我一個交代。我不想怎么樣,只是駙馬如此荒淫無度,不知又想怎樣?”
房遺愛看著她走出花園,扶起詩詩,動作輕柔。詩詩玉面蒼白,此時終于掉下眼淚,“公子……”
“多說無益?!彼嫔下冻龅男θ?,“你回去好好休息,沒事的?!?/p>
【春日三兩桃花】
詩詩死了,自縊閨中。房遺愛摔了書房所有能摔的東西。那時她在書房看書,冷眼看著他發(fā)瘋。他眼睛里有怒火,“高陽,你為什么非要和一個歌姬過不去?你要是愛我也就罷了,可是我們是什么關(guān)系?我不管你日日出去游玩,你又憑什么管我的事情?以后我們最好互不干涉!不要拿你的父皇壓我,即使是陛下,若是知道了你我的關(guān)系,也不會讓你這么亂來的!”
他憤然從書房走了出去,那背影竟然有些失魂落魄,她才知道或許他是真的喜歡詩詩的。但是詩詩的死的確與她無關(guān)。她說要一個交代,只是要她公主的顏面。皇家丟不起這個人,而在這個方面,房遺愛,其實……還很單純。
她輕輕合上手中的書,看著外面的蒙蒙細雨。此時正是初春,空氣中是濕潤的青草氣息,她走過書房的碎瓷片,看著外面霧蒙蒙的天,突然想起了不久之前看見的那個似乎更加單純的小和尚。
想起他那日呆呆的模樣,她突然覺得無比舒心。然后她就真的,策馬去了那日相見的山坡。忘卻了房遺愛,忘卻了父皇不盡人意的賜婚,在春日的細雨中,任風雨迷了眼。
山坡上桃花開了,櫻粉的一片。她沒想到真的能再見他。他倚在一棵桃樹下,呆呆的望著天。她從包裹里抽出紙傘,從身后繞到和尚所倚的桃樹后,突然將傘伸了出去。
辯機正在看著眼前的桃花發(fā)呆。春雨雖微,但是桃花嬌嫩,依舊落了不少。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但是無論做什么他都會走神,他需呀時間需要空間來一個人靜一靜。他不知不覺走進這里,看著開遍的漫山桃花,覺得心情平靜許多,但是不夠,還有很多很多的空白需要填補,然后他突然看見自己眼前比桃花更加姣美的臉。
她笑吟吟的問他,“小和尚,在想什么呢?”
或許這是她第一次正視這個小和尚,眉目異常雅致,眼角還是頗具風情的鳳尾形狀,眸子里現(xiàn)今還帶著驚訝。他慌忙起身,一抬頭竟與她的額頭撞在一起。她“啊”的哼了一聲,退后一步。小和尚眼中驚訝更甚,“施主,對不起,多有冒犯實在是……”
“小和尚,你能不能不要總說施主施主?”她一手撐傘,一手揉著額頭,再惡狠狠地瞪了他的光頭一眼,長的這么好看,怎么這么想不開去當和尚!這練得是鐵頭功么?疼死她了。
“我不是小和尚,我有法號,辯機?!彼槐菊?jīng)的糾正,“而且我肯定比你大?!彼级畾q了。
辯機……她知道這個人,傳說中的綴文大德,得道高僧。據(jù)說他走過的地方,信徒們都會取土回家供奉。這樣傳說中神一樣的人物,竟然……是個小和尚?她看著他的表情,覺得又想笑了,“你是在變相的告訴我你的名字和年齡么?那我也告訴你好了,我姓李,叫……季蘭?!?/p>
辯機早已紅了臉。高陽性情跳脫,沒有其他公主的沉悶安靜,或許也是因為這個,李世民才會如此寵愛她。但是即使唐朝民風開放,辯機依舊沒有見過如此開朗豪放的女子。他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甚至不知道自己被堂堂一國公主給調(diào)戲了。只是覺得有些無所適從。
高陽看著他呆呆的表情以及濕透的僧袍,將傘遞給他,“別在這里淋雨了。道家講究親近自然,你們佛門就別傻了。”
“自然萬物都是有生命的,親近也好,我沒有關(guān)系。姑娘的傘還是自己用吧?!?/p>
他微垂著眉眼,沒有接傘。高陽的發(fā)絲衣衫微濕他不是沒有看見,再說他怎么能這樣就接受女施主的東西。
“既然萬物皆有生命,那么人的生存豈不就是錯誤的?民以食為天,即使不食葷腥,那么稻米谷物呢?不是也有生命?”她最會的就是講道理,此時講起來更是覺得暢快,“如果你是覺得我會淋濕,那么可以共同撐傘。佛祖說了,男女授受不親,但是佛祖也說了,萬物皆平等。既然如此,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她將油紙傘舉高,“辯機小和尚,你說對不對?”
辯機聽著她瞎扯,覺得有點古怪,但是又說不出哪里古怪,于是他點點頭,“好像沒錯。”
“既然沒錯,那就走吧?!彼龑氵f給他讓他打著,“你的身量高?!?/p>
他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手中已經(jīng)舉起了傘。他的手攥得很緊,好像內(nèi)心在掙扎著什么。他瞥著她肩膀被風雨吹落的花瓣,“我們要去哪里?”
“隨便走走。”她隨口應(yīng)著,“在這山上也好,至少很安靜,很舒服?!?/p>
他看見她的眼神一暗,即使只是短短的一瞬。
“你不開心么?”辯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問出了這句話。出家人禁忌過問世俗之事,但他如此自然就問了出來。
高陽抬頭看了辯機一眼,“我成親了。我……爹爹在家族地位很高,還有一個家族也很有地位,爹爹把我許配給那個家族的次子,那樣那個家族就會更加效忠爹爹。我們已經(jīng)成親將近兩年了。”
她如此坦白說出了自己的事情。辯機握著傘的手更緊,“那你為什么不開心?那個人對你不好?”
“不是?!彼氖种笓嵘献约旱拇剑笆俏覍λ缓?。我不喜歡他,所以對他不好。但是我卻發(fā)現(xiàn),我讓他痛苦,我也不開心。”
她說不開心,但是辯機卻覺得松了口氣。因為她還說她不喜歡那個人。貪嗔癡,貪嗔癡……他真的,全部犯了。
“我知道告訴你你也不知道怎么解決,但是我想找個人說。”高陽的雙眼亮晶晶的,“娘親爹爹不可以,兄弟姐妹更不可以。我想找個陌生的人說一說,因為你只是聽聽,這就夠了?!?/p>
他聽到“陌生人”三個字,只覺得心中難受得緊,“我們……也可以不是陌生人的?!?/p>
高陽抬頭,他慌忙補充道,“我們可以是朋友?!?/p>
【城內(nèi)城外】
長安城里有很多姓李的大家族,但是沒有李姓家族內(nèi)有叫李季蘭的女子。當然這已經(jīng)是之后辯機多方打聽之后得出的結(jié)果。他已經(jīng)半個多月未見那個聲稱自己叫李季蘭的女子了。
那日在桃樹下,他說出朋友這個字眼,少女玉面紅唇,他不知道自己如何犯了佛家最大的禁忌。
他吻了她。
他覺得自己入了魔,眼前是重重迷障,看不透撥不開,他在重重迷霧之中迷失了自己,再也不是以前的辯機了。
而她當時明顯怔在了原地,直到他自己驚醒后退一步,她雙頰才泛上紅暈,愣愣的看著他。
他不知道說什么。少女也久久不語。然后她一聲呼哨,那匹屬于她的棗紅色駿馬飛奔而來,她上馬,看了他一眼。
他不知道她眼里的情緒是什么,只是心中太慌亂,他就這樣一直站在原地,知道她的身影再也看不見。像第一次見面時那樣。
他去那片山坡,桃花越開越盛,盛開之后等待的就是衰落,他覺得這與自己的心情如此類似??墒撬荒苷f,也無人可說。師父告誡他專心專注專行,他也覺得做不到了。
他將落了一地的花瓣掃凈,他聽見馬蹄達達。他轉(zhuǎn)身看見棗紅馬飛快奔來。少女桃色紗裙美麗非常。她并未下馬,只是問他,“佛祖說做和尚的要六根清凈,你自己六根不凈,也把我搞得心中不得安生,你說,你要怎么賠我?”
他啞口無言,不知道如何回答。她繼續(xù)說道,“你這小和尚實在大逆不道,要不就不要出家了,我就把你綁回去,當壓寨相公如何?”
他丟了手中的掃帚,聲音微顫,“你說什么……”
“就是你聽到的那樣?!?/p>
“施主……你不怪我?”
“要是你我在一起,你就不是和尚了。”她終于下了馬,走到他面前,“你聽好了,我叫季蘭,當然,這是乳名。我的封號是高陽?!?/p>
她看著辯機微怔的臉,“這樣的話,你還會想要和我在一起么?”
有封號的公主,地位如何尊貴。他若知難而退,她會放棄。但如果不那樣,那么她拼一拼又如何?
她不喜歡為難別人,也不喜歡委屈自己。
辯機看著少女的眼神,終于知道她是誰。能叫高陽的,只有陛下的小公主。但是……這又怎么樣。
他淡淡一笑,竟有種說不出的風華,“要的。我要和你在一起。還俗也好,就算被陛下殺……?!?/p>
她慌忙用手捂著他的唇,“誰說和我在一起就要死?你要好好地才能陪著我。”
她長這么大沒對誰動過心,但是竟然被這個心思單純的小和尚打敗了。匆匆見過兩次,剛剛知道了名字,他就吻了她。她不清楚是不是他一時情動,但是她夜晚輾轉(zhuǎn)難眠,竟會想著辯機的那個吻,以及當時他輕顫的睫毛。
如此惶恐不安,又如此堅定無疑。
【譯經(jīng)】
貞觀十九年,玄奘大師求經(jīng)歸來,奉旨在弘福寺譯經(jīng)。辯機文采風流,佛法精湛,被選中參與撰寫《大唐西域記》。
道岳法師看著辯機的臉,微微笑道,“辯機,這是你的榮耀。你還年輕,你比師父有前途?!?/p>
“師父是說過出家人不應(yīng)該看重名利?!?/p>
“但是你也要知道師父的愿望就是弘揚佛法。辯機,不要再像前些日子那樣心不在焉了。”
他微微垂著眼,良久才吐出一個字,“是?!?/p>
道岳看著這個最得意的弟子,滿意的點頭,“我不知道你遇到了什么事,但是你要知道,師父的弟子中就只有你最出色。你是法華寺的主持,代表的就是法華寺。既然玄奘大師也看重你,親自選中你,那就是你的機緣?!?/p>
“是,師父,我知道了?!?/p>
“那就好。下去休息吧?!?/p>
“是?!彼麨榈涝姥谏戏块T,夜空中是一輪滿月。他在月下矗立良久。玄奘大師選中他是他的機緣,那么遇見季蘭,也是他的機緣。
師父待他如父,他不想違背師父的愿望。
畢竟,一生弘揚佛法,那也是他曾經(jīng)的愿望。
【玉枕】
他再見她,她坐在河邊的巖石上,手中捧著桃花瓣,一片一片往河里送。流水帶著花瓣流向不知名的遠方,他在她的身邊坐下來,“玄奘大師選我去弘福寺譯經(jīng)?!?/p>
她一把將花瓣塞給他,“我知道了。真是恭喜你。”
他眼神暗了暗,“譯經(jīng)之后,我會還俗?!?/p>
她看著他落寞的表情,忍不住安慰他,“不急的。我只是覺得有點失落。不過這也是好事啊,說不定你就名留青史了。”
她用手支著腦袋歪著頭看他,“只要你不要騙我就好。否則我會不甘心,殺了你都有可能的?!?/p>
她從身后拿出一只絲綢包裹,“玄奘大師選譯經(jīng)人的事情我昨天已經(jīng)聽下面的人說了。你以后要是住在弘福寺,肯定就不能經(jīng)常出來了。所以我要送你一樣東西。”
她打開包裹,里面是一只碧綠的玉枕,“你要每天帶著才可以?!?/p>
她將玉枕塞到他的手里,“一定要?!?/p>
“可是……這東西好貴重?!?/p>
“這樣你天天看見才不會那么快把我忘了?!彼吡艘宦?,“我聽人說很多人都送這個的。”
辯機輕笑,“那我一定每天帶著?!?/p>
樹后人影一閃,已經(jīng)掩沒無人。房遺愛看著腳下被踩亂的野花,終于無力的坐了下來,沒有在意被泥土弄臟的白色衣袍。
【禍】
她從沒想過翻譯幾本經(jīng)書需要這么久。整整四年辯機都沒有從弘福寺回來。她與他常常寫信。他的信寥寥幾句,他會說玄奘法師的言行,說他的經(jīng)歷,說他的見聞。她看得出來玄奘大師很看重辯機。有時候他甚至說幾句他覺得有道理的經(jīng)文給她聽。即使不見,卻又恰似相見。所以即使相見日短,她也依舊甘之如飴。直到有好些天突然收不到他的信了,她突然有了一種心慌的感覺。
她發(fā)現(xiàn)很多事情一夜之間似乎變了很多,比如房遺愛。四年前詩詩死后他很少和自己說話,但是現(xiàn)在他徑直闖進她的房內(nèi),定定看著她,看得她無所適從。
他說,高陽,辯機被判腰斬。
她一愣,干笑一聲,“你在說什么呢?!?/p>
“弘福寺抓了一個小偷,小偷偷了一只玉枕,經(jīng)查詢,這只鑲嵌珠寶價值連城的玉枕是你的?!?/p>
她渾身顫抖,“是的又怎么樣!那是我的,為什么他要被腰斬!”
房遺愛眼中一片冰冷,“高陽,你知道的,你知道為什么的?!?/p>
這是皇家的丑聞,辯機逃不掉,就必須死。
她一把推開他,力氣大的驚人,“我要去見父皇?!?/p>
房遺愛扶住她,“沒有用的!陛下下旨,再也不許你進宮。你身邊所有知情的丫鬟都處以極刑。高陽啊高陽,你清醒一點!”
她心中巨震,幾乎站立不住,一張臉早已沒了血色,“父皇不會那么無情的,不會這樣的!”
“你心中明明知道事已至此,誰都救不了他,是你自己執(zhí)迷不悟!”房遺愛的聲音驟然高了起來,“皇家無情,你不是一直知道的么?”
“我要去見辯機?!彼哉Z,“辯機一定也想見我了?!?/p>
她推開房遺愛的手,跌跌撞撞往外走,卻發(fā)現(xiàn)府中人人目光躲閃。府外是重重官兵,她撥開一個人,又來了一個。
一個人在她面前行禮,她認識這個人的,父皇的禁衛(wèi)軍統(tǒng)領(lǐng)。他語氣冰冷,“公主不要為難下官,陛下有旨,公主三個月內(nèi)不得出府?!?/p>
她只覺得眼前一黑,人已經(jīng)昏死過去。
【味道】
她開始夜夜做夢,吃不下東西,神色一天比一天憔悴。她不再是以前那個驕傲如風,耀眼如陽的高陽公主,她被仇恨和愧疚折磨地幾乎發(fā)瘋。她不知道是不是辯機責怪她害死他,她的夢空茫茫的,夢里全是走不盡的路,但是一次她都沒有夢見他。
房遺愛打發(fā)了送飯的丫頭,自己端著粥來到她房中。她躺在床上,紗幔遮住了臉。他將米粥放在床邊小機上,輕輕嘆了口氣。
“吃點東西吧?!彼^椅子坐在床前,沒有忽略她暗淡的眼神,“人死不得復(fù)生,你還有我?!?/p>
她看了他一眼,嗤笑,“你能做什么。你不是很恨我么。”
房遺愛沉默的端著粥碗,輕輕攪著湯匙,“我很不恨你不重要,問題是你想做什么?”
“我想殺了父皇,你敢做么?”她眼神明亮,“房遺愛,不要輕許承諾?!?/p>
他將粥碗遞到她面前。她看著他堅定地眼神,終于張口吞下,只是依舊有一種惡心欲嘔的感覺。房遺愛喂完了小半碗米粥,這個過程內(nèi)一直沒有說話,直到他出去為她掩門那一瞬。
他說,即使什么也不做,陛下也活不久了。
他還說,我喜歡詩詩。詩詩身上的味道,很像你。我知道她是被流言蜚語逼死的,她沒有經(jīng)歷過什么大事。這不是你的錯。
【陰謀】
這一年初夏,唐太宗走到了人生的盡頭。不久之后,唐高宗李治登基。
她有了自由,卻又不知道這自由有什么意義。她不再見房遺愛,每次想起他的那句話,她就覺得心酸。她這一生二十幾年,欠的夠多,她不想繼續(xù)虧欠下去了。
而辯機,就像心口劃過的一道疤,再也去不掉,她也不想讓它去掉。如果沒有她,他應(yīng)該依舊是單純的小和尚,依舊會去譯經(jīng),過著平靜,也是平安的生活。
但是現(xiàn)在,什么都沒了。
叔父向她表示對新帝不滿,她要和父皇唱對臺戲,那么她也要把李治拉下來。皇家的親情太淡,否則辯機怎么會死。父皇說是疼她,最終為了堵住眾人之口殺了他,讓她連見他最后一面的機會都沒有給。
她知道自己與辯機相愛是個錯誤,可是一旦開始她就不知道如何停下。就算他死也不能。
叔父李元景也不是什么廢人,即使做皇帝,也比自己那個縱身酒色的兄弟好。她讓手下心腹將一封信送給巴陵公主,然后一個人站在窗前。又是春,窗外月色下桃花含苞,一粒一粒很是喜人。
她看著月色下走近的房遺愛,微微皺眉。
他的步履匆忙,徑直推開了門,“你要謀反?”
她一滯,“你偷看了我的信?”
“是?!彼拱?,直直看著她,“謀反之事茲事體大,不要沖動?!?/p>
“我沒有沖動,這件事我想了很久了。”她的聲音無比平靜,“你不知道我以前有多么喜歡父皇。他寵愛我,我也尊敬他。即使幾天不見,我都會想她。但是從辯機死的那天我就想殺了他,我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我會這么恨他。而現(xiàn)在,我只想殺了李治?!?/p>
“他是你哥哥。”房遺愛目光微垂,“你想過失敗的后果么?!?/p>
“死?!彼f,轉(zhuǎn)頭不再看他,“我很久之前就在想,這樣也好,就不用這樣辛苦了?!?/p>
他聲音輕顫,“為什么你從來不想想別人的感受?”
她抬起頭,努力抑制想要流出來的眼淚,“我很自私,你也知道的。”
“那么,就讓我與你一起吧?!?/p>
她驀然回頭,房遺愛目光中蒙上水霧,嘴角卻帶著笑,“若是成功,我就是功臣。若是失敗,就讓我與你一起去死。”
【敗去了四季】
他很早就見過高陽。她很美,但這不是他心動的理由。他喜歡她,因為她和所有的公主都不同。
別人總說她驕縱,但是他知道那不是。她不是只知道禮儀書畫的人偶,她是鮮活的,可愛的。所以他容忍她的驕傲,哪怕在洞房花燭夜她將他拒之門外,他也只是淡淡一笑。
他知道她不愛他,甚至對他的紈绔嗤之以鼻。但是房家的家事太亂,他要給自己一張面具,一張足以抗拒大哥房遺直的面具。他喜歡詩詩,因為詩詩不會煩他要求他做什么,她只是安安靜靜的坐在那里,他需要的時候,她會默默出現(xiàn)。她的身上有種蓮花味兒,他不知道這是什么香粉,但是這與高陽的味道很像,他很喜歡。
詩詩死了,他憤怒,所以向她發(fā)火,但是她不言不語讓他心中難安。他去查詢,卻知道那不關(guān)她的事。他想要道歉,卻覺得她越來越不對勁。她會一個人發(fā)呆,傻笑,于是他鬼使神差跟著她出去了,卻發(fā)現(xiàn)了他的秘密。
不是不心驚,只是他已經(jīng)不知道做什么了。
最好不相見,如此便可不相戀。
辯機死的時候,他甚至有點開心,可是看見她失魂落魄,他突然覺得高陽和辯機一起死了。她變得沉默,變得消瘦憔悴,他從沒有覺得自己如此無能。
敗給了辯機,敗給了她,也敗給了自己。
他就在她的身邊,敗去了所有。
既然如此,她要謀反,那就,陪她一起吧。即使是死,他也是和她一起,他也只能贏辯機這一次。
唯一的一次。
【尾聲】
這年春,成為一場血腥屠殺的開始。
房遺直與高陽公主和房遺愛不和,查其秘密,將訊息交給了新帝。新帝徹查消息無誤,于是一干眾人盡伏誅。
《新唐書》記載:四年二月甲申(公元653年),駙馬都尉房遺愛薛萬徹柴令武、高陽巴陵公主謀反,伏誅;殺荊王元景、吳王恪。
首發(fā)散文網(wǎng):http://www.one124.com/subject/484807/
覆芳華。的評論 (共 6 條)
- 大海之子 審核通過并說 歷史小說寫成這樣,已經(jīng)不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