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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尚書小嘉字文可

公元258年春，緊閉了半年的壽春城突然大門洞開，淮南軍終于按捺不住，主動奮力一搏，試圖向南突圍。

淮南軍已入死地，簇擁著大量攻城器具向司馬昭的防線發(fā)起了猛烈的沖擊，而司馬昭對這一刻也早有準備，向著蒙盾靠近的淮南軍不斷發(fā)射飛石和火箭還擊。這一場惡戰(zhàn)足足持續(xù)了五六天之久，淮南軍被砸死、燒死的兵士不計其數(shù)，連壽春城外的深壑都被鮮血和尸體填滿。諸葛誕看不到潰圍的希望，只好丟下無數(shù)被燒成焦炭的器械罷兵回城。諸葛誕知道，一鼓作氣，再衰三竭，這次失敗，就意味著淮南軍再也沒有沖出重圍的可能了。

眼看著壽春陷入絕境，糧草也即將用光，困在壽春城中的軍民彈壓不住，紛紛私自跳墻投降，幾日之內(nèi)，歸降司馬昭的人數(shù)竟達數(shù)萬之多。這么多人的出奔離心，讓壽春城內(nèi)本就稀少的戰(zhàn)力更加捉襟見肘，對于諸葛誕、文欽等人的斗志更是打擊極大。眼看禁止叛逃已不可能，文欽干脆與諸葛誕說，城中的北方人不少家在中原，三心二意，現(xiàn)在只有吳人降心略小，稍微可靠。既然如此，不如將城內(nèi)的北方人全都趕出節(jié)省糧食，只留下吳軍堅守。這樣的建議理所當然受到了諸葛誕的懷疑和拒絕，你讓我把北方人全都趕走，只留下你們的部屬，這樣的提案到底是何居心？文欽見諸葛誕在這樣的關頭仍然瞻前顧后懷疑自己，兩人之前的新仇舊恨更加明顯，最后居然鬧得水火不容。

或許是諸葛誕覺得文欽的實力已靠不住，若有異心又無法收拾，在二人矛盾激化之后，居然先一步殺了文欽。當時文欽的兩個兒子文鴦、文虎正在主城旁的壽春小城中連同別部一起駐扎，聞知父親的死訊立刻大驚失色。文鴦、文虎兩兄弟思忖，現(xiàn)在壽春小城內(nèi)不只有文家的軍隊，接下來諸葛誕一定會派人來圍剿我們斬草除根，既然走投無路，只能不帶部眾，偷偷翻出小城向司馬昭投降，以此乞求一線生機。

按理來說，文欽對于司馬家而言罪不容誅，文鴦又有著嚇死司馬師的"光輝歷史"，實在很難想像司馬昭要如何接納文家兄弟的歸降，在司馬昭軍中執(zhí)掌軍法的官吏也當即建議將二人立刻處死示眾。然而，司馬昭卻在這個時候顯露出了一代梟雄的胸襟和狡猾，表示對于二人以前的光榮事跡完全可以既往不咎，并且讓他們帶著幾百人向壽春城內(nèi)喊話勸降。文家兄弟可說是司馬昭用來攻心最好不過的廣告：連文欽的兒子都可以得到赦免，其他人又有什么好猶豫害怕的呢？

司馬昭這一步棋，成了壓倒諸葛誕的最后一根稻草。尚在壽春城內(nèi)挨餓受凍的眾人看見從犯無罪，不由得大喜過望，再也沒有為諸葛誕效命的斗志。諸葛誕見狀情知不妙，只好命令部分死忠的可靠將士在城墻附近嚴防死守，禁止城內(nèi)之人出降。

但是諸葛誕如此作為，卻讓壽春城內(nèi)的眾人更加離心。為了檢測攻心之策的成效，司馬昭親自來到壽春城頭，替諸葛誕來檢閱壽春守軍的工作狀況。然而，壽春城上的士兵見了敵軍主將卻視若無睹，握著弓弦一箭不發(fā)。司馬昭知道，強取壽春的機會已經(jīng)成熟，回營之后，中央軍圍困壽春的各路兵馬擂鼓造勢，一齊大舉攻城，這時候的壽春軍力量已經(jīng)相當薄弱，很快就被司馬昭攻陷城池。吳國一名叫于詮的小將見戰(zhàn)況落到如此境地，實在是咽不下這口氣，憤然道："大丈夫奉命來解人危難，就算不能成功，又怎么能就這么束手投降！"說罷拋下頭盔，逆著逃竄的人群而上，戰(zhàn)死在亂軍之中。其他失去了希望的壽春守軍紛紛投降，而原為魏國叛將的唐咨，因此機會在投吳三十余年后得以受赦回國，其后還曾為了司馬昭的伐吳計劃奉命造船。

諸葛誕見得大勢已去，只得與少部分親信一起突出壽春，想要跑到壽春小城再做打算。然而，諸葛誕似乎用光了運氣，沒能跑掉就死在了司馬昭麾下將領胡奮的手下，自此，一時轟轟烈烈，牽涉到魏吳兩國主力大軍的淮南三叛終于落幕。

縱觀"淮南三叛"整個過程，應該說，身為司馬家姻親的諸葛誕突然起兵，雖然并不在司馬昭的意料之內(nèi)，但也已早就做好了若有萬一的打算。司馬氏在魏國掌權三代，到了三叛前后，朝野內(nèi)外，色彩顯眼的反司馬勢力已經(jīng)基本盡數(shù)掃清，魏帝、太后也都在司馬昭的掌控之內(nèi)，因此，諸葛誕雖然聚集起的聲勢比起毌丘儉更加浩大，但壓力其實比起二叛只大不小。

諸葛誕對于這一點并非沒有清醒認識，因此，他將希望寄托在了吳軍身上，希望全盤讓出淮南能夠使得吳國接管揚州全境，自己從中也得以保全，但是僅僅如此，似乎還遠不能解釋諸葛誕這個司馬傾向濃厚的兩面派究竟為何要貿(mào)然反叛。本來沒有性命之虞的諸葛誕，過高估計了吳國和孫綝的可靠程度，在指望吳軍支援的計劃落空后表現(xiàn)得更是愈發(fā)消極混亂，最終只能以一個難以定性的身份，落到了兵敗族誅的下場。

而司馬昭、鐘會在這場戰(zhàn)役中，展現(xiàn)出了相當高超的心理戰(zhàn)術，可以說是用盡可能少的代價，達到了最完善的成果。東晉史學家習鑿齒對于此次司馬昭使用的攻心戰(zhàn)給予了高度評價，認為司馬昭在這一戰(zhàn)中的作為堪稱"德攻"，不僅達到了平叛的目的，更讓異國之人感念恩德，叛逆之士心懷羞愧，這樣的功績堪稱不世。在壽春陷落后，司馬昭俘獲了幾百名諸葛誕所養(yǎng)死士，雖然諸葛誕其時已死，但這些死士依然拒絕屈服于司馬昭。當年為了對抗曹爽，司馬昭的大哥司馬師也曾經(jīng)養(yǎng)死士以備不測，按理來說，司馬昭應該對死士這種特殊群體也有著一定的了解認識。在招降被拒后，司馬昭頗為惡趣味地對他們進行逐一勸說，如果對方再加拒絕，就在其他人面前當眾處死，之后再換下一人重復上述過程。然而，這些人的意志比司馬昭所想還要堅韌許多，不但沒有一人在死亡的威脅下屈服，反而相互勉勵道："為諸葛公而死，也算是沒有遺憾了！"最后，諸葛誕的這些部下居然沒有一人屈服，殉節(jié)殆盡。

順帶一提，雖然諸葛誕留在壽春的三族被盡數(shù)誅殺，但他已經(jīng)嫁入司馬家的女兒卻得以幸免。三十年后的八王之亂初期，諸葛誕的外孫司馬繇為了報外公諸葛誕的敗亡之仇，誣陷文鴦為廢太傅楊駿一黨，居然將其論罪滅族，此為后話。

至于吳國方面，經(jīng)此一役，孫吳的全家和朱家兩位家主一降一死，損失極大，而孫綝在這次軍事行動中表現(xiàn)出的殘暴昏亂，更讓朝野上下怨言極大，孫綝本就不高的人望更受折損。在此打擊之下，孫綝理解了當年諸葛恪的處境，也開始和他采取相同的作為：對于來自朝堂的壓力采取逃避態(tài)度，每日借故不朝，同時利用權限任命幾個弟弟把控住宮城內(nèi)外軍權，試圖強行握住燙手的大權?？匆姎v史如此相似，孫亮感覺到，或許鏟除權臣，上位親政的機會馬上就要來了。

一日，孫亮秘密召見了全公主孫魯班。這位年僅十五六歲的小皇帝，面對這位政爭老手姐姐毫不畏懼，詳細盤問當年孫魯育遭到冤殺的事實。孫魯班叫苦不迭，這時候損失了大量部曲的全家已成平陽之虎，連小皇帝孫亮都可以抓住要穴將上一軍。然而孫亮真實的目的，并不是要將全家搞垮，孫亮告訴孫魯班，現(xiàn)在全家危若累卵，若想安穩(wěn)，只有扮演起當年孫峻的角色，和皇帝聯(lián)手一同搞倒權臣孫綝。雖然孫亮這招軟硬兼施用得極為稚嫩，但孫魯班知道，孫亮所言并不是危言聳聽，全家雖有不低的政治權力，可他們賴以生存的部曲實力卻被孫綝攪得七零八落，隨時都可能成為他人的魚肉，而最有可能對全家出手取此權位的，毫無疑問就是權臣孫綝。事已至此，孫魯班只好與孫亮聯(lián)手，一同對抗孫綝。

接下來的故事，說法就變得頗為曖昧：孫魯班面對孫亮的質(zhì)問，將罪責全然推諉到了朱據(jù)的兩個兒子：朱熊、朱損的頭上，孫亮因而命令丁奉前去將這二人就地處決。孫綝聽聞此事，親自入宮勸阻孫亮，然而孫亮卻相當果斷，還沒等孫綝反應過來，就已經(jīng)拿下了朱熊、朱損的人頭，因此，孫綝與孫亮的矛盾也更為激化突出。

朱、全二家的恩怨之深基本路人皆知，而朱家之前結(jié)好孫綝，事實上也在無意中站到了皇帝的對立面，孫亮、孫魯班挑這二人開刀似乎并不無端。稍微細心一點就不難發(fā)現(xiàn)，這其實是一樁頗為微妙的疑案。誅殺朱熊、朱損的罪名，可是和"朱公主"孫魯育的死直接關聯(lián)的，難道說嫡母被殺還能怪到兒子身上不成？

因此，筆者認為，通過這起事件，可以大概推測出以下幾點結(jié)論：其一，朱家和孫綝的合作同盟關系藕斷絲連，并不能隨著朱異一人的死痛快切斷；其二，朱家在朱據(jù)被殺后，政治處境異常艱難，如果說孫魯班的指控不是無中生有的誣陷，那么朱家其他人為了生存，很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參與或是默許了孫峻、孫魯班對孫魯育的迫害。

孫綝得知朱熊、朱損二人死訊，開始對這位初生牛犢一般的小皇帝感到棘手，而孫亮也認為，自己通過這次斬首行動摸清了孫綝的底，秘密召見國丈全尚之子全紀，打算對孫綝實行武力誅滅。君臣二人密議定計之后，孫亮對全紀千叮萬囑：你的母親是孫綝的堂姐，回去一定要讓你的父親對她保密，這件事情千萬不能讓她知道！

然而全紀告訴了父親全尚今天的君臣密議后，孫亮的叮囑卻被這位國丈大人立刻拋到了腦后，回身就告訴了自己的妻子，你們家孫綝馬上就要被皇帝天誅了，自求多福吧！

全尚之妻聽說之后嚇得不輕，立刻連夜派人向?qū)O綝秘報了孫亮的計劃。孫綝得知孫亮、全尚要圍攻自己，即刻搶先一步襲擊全尚，同時出動人馬，打算武力逼宮，做一次困獸之搏。到了第二天早晨，吳宮已經(jīng)被孫綝的部下從里到外團團圍住，同時，孫綝也召集來了吳國百官，武力脅迫他們與自己一同聯(lián)名施行廢立，尚書桓彝不肯屈從，被孫綝當場殺害。吳國群僚無計可施，只有乖乖在孫綝準備的表折上簽名，前后不過一晚時間，小皇帝孫亮居然就從皇帝變成了"會稽王"。

這時候的孫亮得知事泄的緣由，氣得七竅生煙，帶弓上馬想要和孫綝拼個魚死網(wǎng)破。這時的孫亮已經(jīng)出離憤怒，呼喊道："我是大皇帝的嫡子，在位已有五年之久，這群逆賊怎么敢和我作對！"孫亮身旁的近臣和乳母不忍看見皇帝送死，圍在孫亮身旁苦苦相勸，這才勉強將孫亮阻止。

孫亮與孫綝僵持了兩天，其間粒米未進，最終無計可施，只好投降。在出宮之前，孫亮曾經(jīng)想要召見全紀質(zhì)問，然而全紀認為自己有負重托，無顏面對孫亮，最終因羞慚而自殺謝罪。一個頗為黑色幽默的事實是，因被權臣弒殺而出名的魏帝曹髦，死年尚在孫亮被廢的兩年之后，如果孫亮真的出宮討伐權臣而死于孫綝之手，那么作為第一個典例而被后人熟知的，可能就是比曹髦更早的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