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聲音]DK-16文字記錄:我們和我們的孩子【2】張立憲談教育 轉載
[一種聲音]DK-16文字記錄:我們和我們的孩子【2】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xilei 發(fā)布于 2021-11-17 10:31:00
讀者:看著孩子成長,會回憶起自己小時候的很多瞬間。當孩子做某件事情、自己給出某種反饋時,總是容易感慨,要是自己小時候父母也像現在的我一樣給出類似的反饋就好了。我小的時候不是很幸福,長大之后發(fā)現自己不懂得怎么去愛別人,我想知道,該怎樣教會孩子更好地理解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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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松蔚:這或許是我們這一代人共同面對的問題,每一代都有類似的情結:我吃過的虧,或者自己受過的苦,特別不希望在孩子身上重現。但是,這樣的情結往往又會給自己增加一個束縛,好像我必須要做一些特別或不一樣的事情來塑造孩子,讓他成為可以補償我們、或者實現我們小時候沒有實現的那個愿望的人。有的父母希望孩子能成為學霸,因為自己以前學習不夠好;也有的父母會說,我以前學習很好,但并不快樂,所以我希望孩子能夠學會快樂等等。歸根到底說,孩子的事情并不是父母能夠完全決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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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愛這樣的命題,它應該特別自然,就像空氣和水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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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立憲:愛的定義可以很寬泛,一個人可以自定義愛。至少某種程度上,愛意味著設身處地、將心比心,從這個角度講,我認為這位讀者已經在愛了,雖然他認為自己不會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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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松蔚:這位讀者在這個階段要做的最重要的功課,不是讓孩子怎么學會愛人,而是他怎樣學會自己愛自己。做點自己喜歡的事,或者穿件好看的衣服,給自己多一點空間,不要老是考慮自己是不是一個足夠好的媽媽、爸爸。把這個問題放下一點,能讓自己對自己好一點,那其實就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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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我發(fā)現孩子最近開始學會撒謊了,并且撒謊的時候非常心安理得,我就批評他,這時候他承認了錯誤,表示不會再犯,但不久之后他還會犯同樣的錯誤,并且他對我的回應只是希望我不再批評他。遇到這樣的情況,我的內心很矛盾,想知道三位老師有什么樣的建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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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立憲:我的第一反應是,撒謊只是一個小小的錯誤。咱們提起貪官污吏,是要讓他們不敢貪、不能貪、不想貪,我覺得撒謊也是這樣,我們應該怎么給孩子創(chuàng)造一個不敢撒謊、不能撒謊、不想撒謊的環(huán)境呢?還是從大人身上做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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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曉楠:對小孩來說,尤其是在他小的時候,你是他的全世界,孩子非常在乎你的反應。如果他有哪件事情不敢告訴你,需要撒謊,一定是你表現得非常在意這件事情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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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立憲:他為了討好你、為了免于懲罰才撒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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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曉楠:為了免于讓你傷心。所以我會盡量在很多事情上讓自己顯得對結果不那么在意,但我會說很多的話,通過大量的語言去溝通。語言可以表達愛,不怕多。我會解析孩子為什么不敢告訴我,孩子撒謊這件事情有一部分是我的責任,那么我們共同來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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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松蔚:是的,把撒謊這件事當成錯誤,就已經是我們作為成人的判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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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立憲:你認為撒謊也是一個中性詞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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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松蔚:我認為撒謊是一個策略。這種策略甚至在某些語境下是有積極意義的,因為這可以給孩子帶來一些生存資源。當然,如果我們把它放在特別抽象的語境里,從道德上評判,那的確是一個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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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家長擔心孩子撒謊,或者對此不認可和不接受,這些行為并不會禁止或者預防孩子撒謊,反而會讓孩子下次用更高明的技巧來撒謊,不讓別人發(fā)現自己在撒謊,其實問題并沒有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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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楠老師剛剛說的我完全同意,我們需要和孩子談一談,多談一談。我甚至認為應該告訴他,他在這種情況下創(chuàng)造性地找到了解決自己需求的方式,這說明他很聰明,同時還應該和他談談看,到底遇到了什么樣的麻煩,以至于要用這樣一種策略來實現自己的目的,看看還有沒有更好的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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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曉楠:我有個問題想求助松蔚老師,是不是大人在孩子面前絕對不能撒謊?比如說圣誕老人,我們家孩子現在開始逼問我圣誕老人的事情了。再比如,我們家剛剛換了一臺冰箱,她抱著舊冰箱哭了一個禮拜,不讓搬走,我就說這個冰箱去養(yǎng)老院了,它也留了記號,你回頭可以去看。如果你告訴她是賣掉了,她會很傷心的,她現在這個年紀,認為每個東西都有靈魂,所以直到現在我仍然在撒這個謊。我擔心孩子會不會學我這個?她會不會說,你怎么能沖我撒謊,難道撒謊不是一件很惡劣的事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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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松蔚:這其實是大人在成長過程中對自己的反思。我也會對我女兒撒謊,今天算是一個告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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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可以對孩子撒謊,但我們心里要很清楚,如果要撒這個謊,將來也許有一天是要重新回過來面對這件事。像圣誕老人這樣的謊,再過幾年看,它就是一個玩笑,一個大家都能夠完全理解的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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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曉楠:她并不會真的因此認為撒謊是一個可以容忍的行為,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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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松蔚:把撒謊等同于惡劣,或者等同于傷害,這本身就是一刀切的評判。有時候我們只是沒有做好準備,或者暫時還不打算讓孩子面對真相,那就可以先把謊言放在這里,但并不是說這個問題我們永遠不去面對,也許再過幾年我們應該回過頭來講講,當時發(fā)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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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立憲:你剛才的解釋讓我感覺,必須得調整,我以后盡量要做到讓孩子在我面前能夠暢所欲言,這可能是大人應該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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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曉楠:這是一個基本的底兒,是一切的防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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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對學校教育中各種整齊劃一的要求,其實我們家長私下討論時是不太滿意的,很多孩子的優(yōu)點和特點、一些頑皮帶來的靈巧的智力反應,是我們非常珍惜的,但孩子可能為了滿足學校的要求,會不停地去適應。我很擔心孩子失去性格當中這種寶貴的東西,不知道三位老師有什么好的建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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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立憲:你們兩位的孩子都上學了,我的還沒有上,我也有這種擔心。當然,學校也不是整齊劃一的,也存在各種各樣的學校,各種各樣的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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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曉楠:我的感受是,孩子成長的過程中,尤其是前半段,家庭的環(huán)境是最重要的,雖然家長可能搶奪不了那么多的時間。父母是什么樣的人,不是你跟他說了什么,而是你對什么感興趣——你是不是真的有興趣,你表現出的對事情的解讀、熱情甚至玩的方法,小孩會有立體的、全方位的浸入,可能你什么都沒說。你慢慢也會察覺,孩子會對什么事情開玩笑,或者會對什么事情更愛鉆研一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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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完小孩以后,覺得那句特別俗的話特別正確:生完孩子你會想做個更好的人。不光是說你對別人好、你的言行,不是,我突然發(fā)現自己也有乏味的部分,我就想補充這一部分,只有通過彌補自己的乏味,才能一點一滴地帶出我對什么事情感興趣,要是發(fā)現自己擅長的那部分特別好,我就可以隨時拿出來,這對孩子來說是一種營養(yǎng)。她在學校里的那些東西你沒有辦法改變,但家是一個巨大的土壤、花盆,孩子最后可能會更像家長,而不是更像某一位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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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松蔚:特別同意曉楠姐的說法。我女兒有的時候會跟我聊自己寫的某篇作文,比如她說,老師讓我們寫這件事,我的真實感受就是沒什么感受,這個事其實挺無聊的,但我也知道這篇文章要怎么寫才能拿高分,我知道老師想看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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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社會發(fā)展其實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比我們更上一代的人,那時整個社會是一個集體主義的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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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立憲:他們不會說這種話,他們小時候更不會說這種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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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松蔚:那一代人要求的就是整齊劃一。當然,整齊劃一也是有生存意義的,因為在一個集體主義的文化語境下,你就是得整齊才能獲得凝聚力和戰(zhàn)斗力。而我們這一代,有時候正好是站到了它的反面,在這一點上我們好像跟上一代有個對抗:就要去追求個性化,就是不要整齊,必須要有自己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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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我們的下一代身上,他們好像在往回調,這種調整不只是單純回到中間狀態(tài),像我女兒這代人,他們會說,我知道整齊有整齊的用處,我也知道自己的聲音是什么,我不排斥在某些時候為獲得成績或者別的什么去做某些事情,也知道社會或者外界對我的要求標準在哪里。我覺得,他們其實是更靈活的一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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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立憲:他們比我們更圓融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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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松蔚:是的,只要你跟孩子講清楚就好。你在學校里待著有統(tǒng)一的標準,但你在家里,我們允許你個性化,它們不是矛盾的,不是互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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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曉楠:孩子特別小的時候,我曾經嘗試把我的采訪技巧用在和她的溝通上。比如她在學校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我會說,你跟我說說是怎么回事,結果根本采訪不下去。后來我發(fā)現,真的是要回到更多開放性問題上才行,也就是沒有任何答案的問題:“后來呢?”“真的嗎?”你這樣問,她才會愿意跟你說。包括一些觀點的討論也一樣,當你和她說的都是一些開放性的問題,也不期待她有什么標準答案,只是作為一個梯子引她往下想的時候,她可能更容易打開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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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立憲:你這兩年節(jié)目越做越好,是因為孩子幫助了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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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曉楠:也許吧。然后你再說清楚,學校里的東西如果有用、需要你這么做,你可以作為一個工具接納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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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我跟妻子常年在外打工,為讓孩子也能看到我們看到的世界,我們給他買了iPad,和各種各樣大城市里有的書寄回去,但孩子好像不太喜歡我推薦給他的、我認為好的這些東西,反而去看一些粗制濫造,甚至語言上我都不太認同的東西。我們很著急,但又不在他身邊,要怎么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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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立憲:這位家長的做法,是我們所有的爸爸媽媽都喜歡做的:找一個書單,把其他爸爸媽媽推薦的好書買給孩子。這樣的好處是效率很高,孩子接觸的的確是好書、好東西,壞處是孩子沒有參與選書,家長以為靠他們的力量可以屏蔽那些在他們看來不好的書,但其實做不到。別說爸媽不在身邊的留守兒童了,即使孩子在爸爸媽媽身邊生活,也做不到。還是應該讓孩子參與到選書的過程中,讓孩子不僅僅是接收信息,還要學會對比信息,過濾信息,并做出自己的評估、取舍,這個非常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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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做書的,也希望我們的書賣得越多越好,但我更認為,一個小朋友拿起一本書來,從頭看到尾、完完整整地讀完,再寫個讀后感,這肯定是我們所理解的閱讀,但是,如果他拿起一本書,只讀了兩頁就放一邊,這其實也是一種閱讀。他做出一個決定:我放棄閱讀,這本身就是一種閱讀。小朋友看公交車上的站牌,這同樣是一種閱讀,甚至他今天觀看咱們三個討論怎么對付他們的視頻,這也是一種閱讀。如果剛才提問的爸爸媽媽有可能的話,帶著小朋友到書店,讓他學會從一百本書里選三本書、一本書,或者五本書,這個閱讀過程會比他把這幾本書讀完更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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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曉楠:我家小孩剛剛能夠自主閱讀的時候,我注意到有一個特別重要的區(qū)分:學習和讀書是兩件事。讀書并不是在學習,不能把讀書這件事定義為學習。有一種書叫橋梁書,會把書里的詞語組合得更有效、更科學,我就去問老師,現在應該讓孩子多讀章節(jié)書、橋梁書,還是更復雜的書或者繪本呢?老師跟我說了一句特別簡單的話:“任何書。”他說哪怕孩子讀你家報紙的一個小紙片,讀一個留言條,都可以,因為文字是工具、途徑,只要她跟這個東西有親近感就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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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立憲:看玩具的說明書,是最好的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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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曉楠:在引導閱讀的過程里,你永遠要避免把這件事和學習聯(lián)系起來,最破壞讀書情緒的就是說“你該讀書了”“你看你又沒讀書”“你應該讀這本書”,他會認為這是一個任務,我們可以做的是喝彩,以及和他一起去享受一本書,或者談論這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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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想讓他讀更好的書,避免讀你覺得不太好的書,應該給他一個大范圍的選擇,可以去圖書館,或者買各種各樣的書去試一試,但千萬要避免說你必須要讀某本書。我們家甚至反其道而行之,就是“free reading”,free這個詞會讓孩子很興奮,所以我會強調說,做完了這些事你才可以free reading,她現在已經把閱讀這件事特別歸納為自己的自由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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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立憲:這是你的工作,這是你的任務,這是你的責任,孩子對這種安排可能會很抗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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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曉楠:那位老師跟我說,書是很有意思的,很多書里寫的意象,對小孩來說是完全可以沉浸其中的,但我們大人很多時候反而是把它給定義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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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松蔚:六哥剛才提到選書,我特別喜歡那個過程,也經常帶我女兒去書店挑書。有一點要補充,在孩子選書的過程中,家長要特別注意避免給予太多的評判,比如說這本書太幼稚了、不夠高級。舉個例子,我小時候特別喜歡吃方便面,但我爸媽就說這個東西是垃圾食品,不好,你還是得吃點營養(yǎng)的。結果他們越不讓我吃,我就越覺得它特別有魅力,直到上了大學、大量地吃方便面以后,才慢慢意識到它真沒那么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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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家長有個擔心,如果我沒有在一開始就告訴孩子什么是好的、什么是不好的,他好像就沒有能力去培養(yǎng)出自己的審美和鑒別能力,但在我的經驗里,只要那個東西是好的,他遲早會發(fā)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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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立憲:有一句話叫“不要低估一本壞書對孩子的教化作用”。一本壞書不是指把孩子教壞、誨淫誨盜,而是指一本壞書能讓他見識到壞,讓他能夠判斷這是壞。就像小孩不能生活在一個無菌的環(huán)境里,總要經歷病毒,總要經歷感冒發(fā)燒一樣,壞書某種程度就算是感冒發(fā)燒,不讓他經歷是不可能的,他在各種信息的比對中,美和丑,高和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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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松蔚:他才知道好書好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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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立憲:甚至在這種意義上,他經歷過一本壞書,見識過一本壞書,比讀十本好書可能受益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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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曉楠:我有幾次難忘的共讀經歷,覺得特別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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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前也不擅長和孩子共讀,記得有老師說,你要問他們一點問題,我發(fā)現特別破壞氣氛。我也不能想出什么好問題,你說說這個是要說明什么呀,小孩就會非常抗拒。后來我發(fā)現,真正美好的共讀經歷發(fā)生在我真的覺得那本書特別美好的時候,我會去贊嘆那個句子,我說這句子作者是怎么想出來的,我會在那兒自言自語,孩子也說是啊是啊。在這個過程里,有過幾次質的飛躍,當我們細細共讀幾個大部頭的時候,她在寫作的過程中會受到影響,我并沒有說你要這么寫,一句都沒說過,但因為她也體會到那個美,那個美由你渲染出來,由你點破,由你跟著她一起去欣賞了,然后我發(fā)現,好像是她突然進到這個世界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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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立憲:不要說現在搜索引擎就在身邊,隨時都可以搜到,不用背那么多東西了,即使原先人類檢索知識沒有這么方便、很多人都以為能背誦更多東西就是學問高的年代,閱讀也不只是讓人掌握知識而已,而是要通過掌握這些知識,激發(fā)自己的創(chuàng)造力、想象力,包括知識遷移能力,如果沒有對知識的這種遷移、嫁接、拿捏、整合的能力,學富五車也沒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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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曉楠:我記得當時那個老師說,你想想,書里的世界有多大,一個小孩在家里,只能接觸到這樣一個小小的現實世界,尤其是越小的時候,他所有對外部世界的了解都在書里頭,他會很興奮的。書不是敵人,只要你別每天把它樹立成一個敵人,孩子一定會沉浸其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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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立憲:松蔚老師,雖然你不是干我們這一行的,但我認為你應該是讀書很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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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松蔚:還行,家里有一面墻的書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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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立憲:那你的閱讀習慣和對閱讀的理解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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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松蔚:我小時候是在姥姥家長大,父母忙于工作,我其實有一點孤僻。我姥姥家說的是另外一種方言,不是我原來那個地方的話,所以跟別的孩子玩不到一塊兒。小時候就看很多的書,它們是我可以說話的一個伴兒。我就是太孤獨了,太無聊了,到哪兒都得帶本書,稍微有點時間我就看書,是這么讀書讀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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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女兒不一樣,她的成長環(huán)境里有很多小朋友,會覺得跟小朋友一塊聊天比看書有意思,所以我沒有辦法把自己的成長經驗復制到她身上。我現在仍然很喜歡看書,在家拿出一些書來看,她就會關注我在看哪些書。有時候我們去書店,她就說,爸爸,這本書我們家有,那本書我們家好像也有。我們會玩游戲,找書店里有哪些書是我們家里有的。我發(fā)現,通過我看書這件事,她對書這個東西產生了另外的認知,她覺得書是我爸的朋友,所以有時候也會希望了解那本書里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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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立憲:剛才陳曉楠說,女兒因為家里舊冰箱離開這個家她就特別難過,這可能是很多小孩都面臨的一個情況。我女兒前幾天剛過四歲生日,按理說應該是生日快樂,小屁孩嘛,但她說了一句話:哎呀,我再也不能像三歲那么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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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曉楠:很有哲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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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立憲:成長本身意味著不斷地離開和失去。當時她說完這句話,我馬上想,這是所有生命,只要有思想、有智慧的生命,都要面臨的大問題。接著我又想到《城南舊事》,林海音說她寫《城南舊事》,寫的就是她童年時光中一個個的離開?!冻悄吓f事》的章節(jié),第一章寫秀貞和妞兒,第二章“讓我們看海去”寫那個小伙子,第三章寫蘭姨娘,第四章寫宋媽,他們家的保姆。這是一個由遠及近的過程,她先看到跟自己不是那么親密的人離開,然后再看到大高個被抓、蘭姨娘離開,又看到宋媽離開,到最后“爸爸的花兒落了,我也不再是小孩子”。前面一個個離開,對最后爸爸的離開,讓她在情感上有了一個個鋪墊,很難想象把這個順序顛倒過來。我突然就想到,小孩讀這種書,就是對離開和失去的預先體驗,然后當他自己面臨越來越重的離開和失去時,可以有個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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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曉楠:有位日本的學者,他有幾個孩子,后來也都成為學者,他說他們家在孩子小時候,任何一個地方放著書,不要怕亂,廁所里、陽臺上,都可以有書。孩子可能發(fā)現,這兒怎么有本書,抄起來就看兩眼。我發(fā)現這個辦法特別靈,我們家現在也是這樣,在所有地方都散落著一些書,孩子會看到,這些書就成為她生活中稀松平常的東西。如果非得擱在書房里,然后說現在開始看書了、看一個小時,她會特別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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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過一個講座,是說動畫的。如果一個小孩常年看電視,當然有好處,但也有問題。小孩為什么那么愿意看廣告?因為畫面轉換得特別快,大概三幀一換,尤其是廣告,特別快,一旦超過了三幀,他就會產生對畫面變換的期待。當孩子長期習慣于這樣的節(jié)奏,被牽引、被更換畫面的時候,就很難忍受書,也很難主動掌握節(jié)奏,因為書是慢的,它一直不變,這一頁都不會變。看書的時候,畫面不會變,但頭腦里的東西會變,就像《城南舊事》的意象,它的影響會更深遠,但你得習慣這個節(jié)奏。這可能是要從小培養(yǎng)的。小孩思想里精神的部分超越了現實生活里的體驗,相對來說,有被動與主動、想象空間與精神空間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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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立憲:上周六和陳老師聊的時候也說到,閱讀最大的好處是他可以自己操控,這一段我可以看很久,下一頁可以一掃而過,但看電視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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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曉楠:所以需要讓孩子從小習慣閱讀的節(jié)奏。就像松蔚老師,小時候在家里只有書是你的伙伴,那么自然習慣以這個節(jié)奏和它共處,現在好多小孩要到特別大了再回來養(yǎng)成這種習慣和節(jié)奏,他會有點不耐煩,所以這可能還是要從小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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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立憲:我再分享一個故事。讀小庫有一冊繪本叫《752只兔子》,講的是一個小公主有752只兔子,在一個風雪之夜,有一只兔子丟了。小公主發(fā)誓,就算頂風冒雪,不辭千辛萬苦,也要找回這只兔子。故事發(fā)展到這兒,核心其實是我們最常見的“不顧艱辛一定達到目的”。后來大臣們勸小公主,你知道出去有多么危險嗎?你知道外面的風險有多大嗎?最后公主放棄尋找那只兔子,說我還有751只兔子呢。這個故事和我們日常給小朋友灌輸的理念是反其道而行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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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曉楠:對我女兒影響比較大的一本書叫《菲菲生氣了——非常、非常的生氣》。不知道為什么,我每次讀那本書都會熱淚盈眶,女兒可能也會被我?guī)影?,感到廣大的世界安慰了她。后來我發(fā)現,當時她沒有太多反應。但很多年以后,就在前一陣,她寫了一篇作文,想象自己有只寵物小狗去世了。小狗的名字叫氣泡。她寫道,小狗去世后,她從家里出來,走到小河邊,聽見流水聲、看見樹等等,當她看到夕陽上有一個圓圓的點,就覺得那是小狗,說:“氣泡,你為什么上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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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發(fā)現這一段神似很多很多年前的“菲菲生氣了,那個廣大的世界安慰了我”。她說,我把這個消息咽進去又輸出來。我發(fā)現,她把這本書內化了。很多年后你會發(fā)現,某一本書在她生命里,所以我覺得要去探險,去實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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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立憲:我女兒小時候背“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給我們背幾遍之后,她突然說,不敢高聲語,恐驚地上人。她其實是故意改的,然后就一臉壞笑地看著我,我當時覺得特別美好,她學會了篡改,學會了知識遷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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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閱讀,家長最發(fā)愁的就是作文。這跟剛才咱們聊閱讀是一樣的,不要把它拘束在一定場合,比如現在這一個小時我們來讀書。作文也是一樣,我們都以為作文課上寫在作文本上的才叫作文,其實日常生活中作文也無處不在,就像閱讀無處不在一樣。如果小朋友今天要去小伙伴家玩,他怎么跟爸爸媽媽交代這件事,這本身就是一篇作文。如果他會寫字的話,趁爸爸媽媽不在的時候,寫成一個小便條,這也是作文。他跟爸爸媽媽描述電梯怎么運行,跟親戚描述我們家住在什么地方,家里有什么,可能都是作文。我們現在對小朋友的語言表達能力訓練,還只局限在寫作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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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曉楠:我記得老六和我說過,練筆頭就是每天要寫多少字,不管什么內容,這樣你提筆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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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立憲:其實我現在想,所謂每天寫六百字還有一種儀式感——我要寫。我們常說,人類最經濟、最高效的器官就是大腦,假如變成《黑客帝國》里的電腦來運轉,要耗費差不多一個水庫的供電量,但人類輕輕松松吃一碗米飯就夠運作半天了。大腦運轉最經濟,卻最光芒萬丈,你讓它不斷地想,一句話怎樣表達能更完整、讓對方聽得更清楚、產生的疑問最少。我覺得這個練熟了,作文自然就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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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曉楠:就是先寫而不怕,家長也是,不要老說這個語法是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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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立憲:對,訓練孩子怎么把日常的表達和溝通做得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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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第一個問題,想請教三位老師,我的孩子上小學后,開始需要每周填寫閱讀完成單,要求記錄每天閱讀的時間。我發(fā)現孩子有一些微妙的變化,我們共同享受閱讀快樂的時間變少了,他開始追求填到單子上的時間,從每天五到十分鐘,變成每天十到十五分鐘。我很擔心孩子喪失享受閱讀的能力,這個階段會過去嗎?我能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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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立憲:說真的,我內心對這種事是非??咕艿?。不管是學校還是爸爸媽媽,經常陷入對小孩閱讀行為的過分關注。比如“你知道嗎,我們家小孩三歲已經讀了八百本書”;“我們家孩子經常讀書讀到晚上十點”;“我們家孩子周末都不休息,也在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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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讀者所說的問題,從五分鐘變成十分鐘,又變成二十分鐘。對閱讀行為的過分關注會讓孩子只關注閱讀行為,他會覺得如果我這樣做,能得到好處。這個好處或許是在學校得到學分,甚至能評三好學生,或許是在家里被爸爸媽媽獎勵,甚至給我買獎品、赦免我做家務等等,所以閱讀變成一種獲利行為,孩子只是在按照你所期待的來表演。包括我們自己,從小到大,大多數時候的閱讀狀態(tài)以及學習狀態(tài),都是在做樣子給別人看——給爸爸媽媽看、給老師看、給同學看,甚至給自己喜歡的異性看。為什么一上大學,相對自由一點,馬上就崩盤了,讀不進去也學不進去了,就是此前長期做戲演得太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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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松蔚:六哥這樣說,我原則上是應該贊同你的。但我今天有個任務,要唱反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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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里真實的聲音是,讀者擔心這個階段會不會過去,我覺得是會過去的。咱們可能認為,“為讀而讀”這個事不高級,但這就是一個階段性的過程,也別太擔心。一開始家長可能真的覺得讀書的目的好像不那么純粹,或者孩子也沒讀到喜歡的書,也不享受這個過程,但如果真不享受呢,他會慢慢放棄這件事情;如果真的喜歡讀書,哪怕一開始不是抱著很純粹的狀態(tài)進去的,書也會慢慢改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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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立憲:但我受不了,這樣會把一件非常美好、非常有趣的事,變得既不美好也不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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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曉楠:我覺得家長的態(tài)度也很重要。這其實就是一個小方法,讀完記錄一下,但不要跟孩子一起把它重視成競賽之類的。我們依然談論的是這本書好不好玩,好不好看。我記得松蔚有一個觀點,對一個人興趣最好的打擊就是獎勵他,原話是怎么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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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松蔚:其實就是反著來。有時候我們越獎勵一件事,孩子可能對這件事越沒興趣,但有時候我們稍微打擊一點,這個打擊得把握分寸和尺度。就像剛剛說的讀書,讀書的時間不是我硬塞給你,而是你得把某個任務完成,我才獎勵你一些時間可以讀書,這時,孩子可能反而會對這件事情開始產生興趣。這是人的一種逆反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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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很多家長覺得,自己是一代有思想、有文化、有見解的人,希望孩子在小時候不要走彎路,把最好的東西直接給他。我也遇到過很多家長,他們很苦惱,為什么我的孩子跟我對著干?為什么非得把“天上人”說成“地上人”?如果我們就是跟他做這個游戲呢,就來看看誰能把詩篡改得更有意思、更面目全非。我們越是把一件事當作好玩的事,不是特別嚴肅、必須得遵照什么標準,孩子或許反而越能在這個過程里體會到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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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立憲:按照您的思路,如果真想糾正一個小孩的不良習慣,是不是也可以用這樣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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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松蔚:我經常干這種事,其實是我在咨詢的時候經常做的壞事兒,讓家長反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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