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近年來，退休賦閑在家，又閑不住繼而被女兒女婿返聘為“孫管干部”的李澎，因著早年生活、工作經(jīng)歷頗為豐富，筆耕不輟，寫就了幾十篇有著深厚情感，帶著濃濃鄉(xiāng)土氣息的文字，讀來讓60、70年代的人非常感慨，而編者這樣的80后居然也成為了“澎嗲”的擁躉，心甘情愿地為“澎嗲”詩文打call。
畢竟歲月不饒人，晚年時光里總有些早年落下的病根來滋擾，“澎嗲”也不能例外，多年沒有好好重視的“結(jié)石”來了，給他和家人好好地上了一課。還好，手術(shù)順利，而因著這段就醫(yī)經(jīng)歷，“澎嗲”的創(chuàng)作靈感又來了，記錄的興頭一上來，就興沖沖地寫就了這兩千多字。

“澎嗲”的文字讀來質(zhì)樸，但帶著煙火氣息，值得好好品味。

是為薦。

【正文】

1

冬，默然而來，漸漸地深了，帶著蝕骨的薄涼和蒼茫的憂傷?！敖Y(jié)石”，這兩個鏗鏘的文字像釘子一樣，牢牢地鉚在了我的腎臟，日益漸濃的疼痛感揮之不去地縈繞著我。面對著如梭的光陰，在寂靜的寒冬里，只能發(fā)出無奈的嘆息。這位“落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的宿客，與我相伴十多年安然無事。欣賞它仁慈之余，近來竟然翻臉了，肆意折騰人了，大有“挾天子以令諸侯”之勢，把我逼進了醫(yī)院。

記得十多年前曾刺痛過我一次，經(jīng)街邊診所處理后就把這事沒放心上了。后來單位組織過幾次體檢，結(jié)論都是“腎結(jié)石”，由幾毫米至1厘米、1.5厘米……，直到近年經(jīng)歷過陣痛、長痛、劇痛；B超、CT，這顆石頭竟然3厘米以上了。

有位社區(qū)B超醫(yī)生驚訝地表示從未見過這么大的結(jié)石，并悲催地告之：藥物和體外碎石絕無可能排出，再往下走就是腎積水、腎衰竭了。在它漫長的生長過程中，其實并不是沒考慮過做手術(shù)，也并非對無數(shù)親友的勸說至若罔聞。

要問，就一個字：“怕”！

平時連打針都不敢的人能不怕么？

2

逼上梁山了，孩子們找了深圳最好的醫(yī)院：北京大學深圳醫(yī)院；

找了深圳最好的結(jié)石病專家之一楊尚琪博士。

楊博士四十歲左右，是位和藹可親的青年才俊。

后面查房護士的話印證了孩子們尋醫(yī)的精準：“你找到了好醫(yī)生，你看出血那么少，別人可都是一整袋一整袋的鮮血呀”。

遵醫(yī)囑11月29日咬牙住院做手術(shù)，暗自較勁：只當自己是上了戰(zhàn)場必須沖鋒的戰(zhàn)士，回頭就要被槍斃；又只當自己是一塊砧板上的肉，任其收拾好了。過河卒子開弓箭，豈容回頭？

這個手術(shù)叫“經(jīng)皮腎鏡手術(shù)”，體外打洞，進入體內(nèi)再在腎上打洞，結(jié)合輸尿管清除結(jié)石。風險：意外大出血；打洞穿刺時損傷腎臟及周邊臟器；感染；大多數(shù)病患需要裝個J管，術(shù)后2周再用膀胱鏡手術(shù)取出。

如此，只能祈求蒼天，雖然命是浮萍，但祈望我這浮萍能漂向避風的港灣。范爺說過“少年拼命，中年拼德，晚年拼運”。就這樣，我懷揣著“拼運”的信念，度過了術(shù)前那個漫長的不眠之夜，從早晨起便排隊做手術(shù)。

3

禁食禁水，洗澡換衣，刮體毛剪指甲，心里“動策”著。

下午四點半，三位醫(yī)護推著手術(shù)車風風火火地來了。我躺在行進的手術(shù)車上如騰云駕霧，大有道家《簽語》里“八卦陣開白帝城，陰風凜冽退吳兵”之勢。

一時間進電梯，拐通道，方向感全無。當家屬被擋在室外后，陌生和孤獨無助的感覺便一起襲來。一護士來問話：叫什么名字？做什么手術(shù)？接著埋麻醉針管，并面無表情地聲言針管較粗有點痛，我莫然，強裝笑言：絕不會從躺車上爬起來逃跑。

心中咒自己：變了豬還怕殺？

推上手術(shù)臺后，被脫光衣服，固定雙手，一閃念間那屠宰的場面一晃而過。麻醉師往我手上的針管里注射液體，告之開始麻醉了。我還想問點什么，忽覺如一滴濃墨滴在清水中朝四周箭狀擴散，繼而如群山般的沙塵暴從天邊滾滾而來……，斷片了。

就這樣無知無覺，無掛無礙，無痛無癢，美妙地離開這個嘈雜的世界好嗎？我想大多的老者會視為是一種離去的優(yōu)雅，盡管有那碗“好好活，活著就有效益；慢慢拖，拖著就能賺錢”的鼓舞吃瓜群眾的雞湯。

待我睜開眼看到天花板時，才知道明天的太陽又回來了，意識一如微醉，不知今夕是何年。護士推車送我回來，一路上我想起幾句不知何名可能顛三倒四的京腔：一馬離了西涼界，不由人一陣陣淚灑胸懷，青是山綠是水花花世界，薛平貴好一似孤雁歸來……

四人病房，床鋪一字排開，設施齊全。

只不過再好的醫(yī)院也沒有把酒話桑麻的浪漫，有的是生活的不便和病情的無奈。

床頭屏幕上赫然顯示著：58床李澎、66歲、腎結(jié)石。

4

剛進來，60床的中年病友張未名喜滋滋告訴我，昨天做了手術(shù)，叫我別怕，小手術(shù)。

其實他是切除腎囊腫手術(shù)，雖是微創(chuàng)，想起挖出半邊腎樣大小的腫塊也沒那么簡單吧，怎么稱小手術(shù)呢？晚上他呼嚕聲驚天動地，女人時不時哼著《可可托爾?！防铩澳且沟挠?，也沒能留住你……”，我想，做完了手術(shù)真好啊，一身的輕松吧。但愿我也叫小手術(shù)，是一個從腎里挖出雞蛋大結(jié)石的小手術(shù)。

到時我也要哼哼另一首不知名老歌：跟我走吧，天亮就出發(fā)，夢已醒來，心不再害怕，有一個地方，那是快樂老家……
鄰床的封進柱，70歲，來自湖南懷化農(nóng)村，老婆善言，老封稍顯木訥，黑紅顏色，褶紋深刻，一眼便知是一對憨厚無比，擅長于挖泥拌土的老把式。

老家山多，去年才被摘除貧困縣的帽子。他病情不容樂觀，前列腺增生堵塞通道，急診送醫(yī)，加之患有高血壓、糖尿病，前不久還患過腦梗。術(shù)后一根膠管從尿道口進入，另一根從切口處導出，接出一桶又一桶沖洗了膀胱的血水。這病、這年齡、這做苦了的身桿子，要是在懷化的大山里熬日子，恐怕就要作古了。

然而“關門開窗，輪回平衡”的佛論，在老倆身上得到了深刻的詮釋。膝下一兒一女，苦讀跳農(nóng)門，知識改變命運，各自在深圳成家立業(yè)。手術(shù)那晚，老頭指示：今晚歸兒子守著我。我打趣地問：你說兒子小時候“爛調(diào)皮”挨你打最多，今天老婆女兒女婿都在，為啥偏要兒子守？答曰：他在我不怕呀。你看，還重男輕女呢。

聽說老倆口已來深十年了，說起孩兒，滿滿的幸福感。不過，老人仍惦記著老家那一畝三分地，自言自語：如今城里人想農(nóng)村戶口還想不到呢。這不？嘴里吃著城里健生的“野菜”，心里仍惦著老家那度荒的“野菜”，此乃好不令人羨煞。

替換老張的60床，又來了一對貌似夫妻的中年人，初覺男人是病人女人是陪護。

到后男人動作麻利地換上病人服，女人輕言細語打了一陣電話后，就在椅子上候著，我揣摩這一對是夫妻？同事？戀人？似乎都有點別扭。

來了幾位護士才弄清這男人是位日本朋友，叫山田哲也，某公司高管，女的是位中國翻譯。翻譯不愿在陪護書上簽字，協(xié)調(diào)后只能要他們公司領導或同事來簽。尿血和不暢通可不是小麻煩呢，要通過多器臟探查后再做手術(shù)，必須先插導尿管。護士拉上簾子插導尿管，簾里面?zhèn)鱽眍愃啤把澴用撓滦?，“屁股移到止尿布上來”，回答聲含糊不清，翻譯只能隔簾喊話，類似于東漢儒家的“絳帳傳經(jīng)”，意思也就明白個大概。這翻譯畢竟不是生活翻譯下班還得離開。

接下來的各項檢查和生活就得靠他自己了。

奔走于樓上樓下和各樓棟之間的術(shù)前檢查，會找得你頭昏眼花。

單說就餐就頗費心思，醫(yī)院四個處不同地點的食堂——職工食堂、營養(yǎng)食堂、外包食堂、點菜大廳，一個身上插著管的老外搞得定么？背井富士山櫻花的天涯游子喲，我們由此而生出般般憐憫之心，但語言不通也幫不上什么，飯點問問“米西米西”啵以便捎帶，僅此而已。

細思量，我們不也有多少身處異國他鄉(xiāng)的游子么？有的雖然光鮮亮麗，其內(nèi)心說不定充盈著多少辛酸的淚水。

5

寄生于我，和諧共生的結(jié)石與我永別了。

佛說的：每個人的一生都有幾個劫數(shù)，我這算一個么？

涅槃重生也好，闖過一劫也罷，日子又回到了往日的平靜與泰然。

此時，再想想我們這一代老伙計們，真正是數(shù)月不見如隔三秋了，容貌變化及衰老速度都令人唏噓無語，甚至一不留神，又走了一位……。

寸金難買寸光陰，只要上天允許，我愿用微薄的全部家產(chǎn)換取過去那怕一小段有限的光陰。繼續(xù)滿世界轉(zhuǎn)，繼續(xù)為兒女看家護院，繼續(xù)當好“孫管干部”。

我知道，這不過南柯一夢，時光怎么可以倒流呢？這夢只能表達我對生命的敬畏和仰慕。走到最后該落幕的時候，就毫無吝嗇地讓它落花流水去，如這四時之冬，一切安于沉寂，一切幸于落寞。

李澎

2020.12月于深圳

作者李澎自述：

當過知青，做過農(nóng)民，放過電影。爾后長期在縣委、縣政府工作?？h里的工作主要是面對農(nóng)村與農(nóng)民，因此一生沒離開過他們。所撰寫的小故事都是曾經(jīng)發(fā)生在身邊的人和事。雖文字淺、筆頭拙，但情感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