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流網(wǎng):意料之外:出國學科普的我,被英國人教育了馬克思主義
“出國以后要堅定信仰,千萬別被資本主義思想腐蝕了!”



在我還沒去英國留學的時候,身邊一些長輩就開始憂心忡忡地囑咐。每天通過快手視察全球政務的他們,非常害怕紙醉金迷的西方世界把我毒害成一個墮落青年。
如今,我已經(jīng)在英國生活大半年了,而他們的憂慮當然沒有成真。我甚至發(fā)現(xiàn),不少英國老師和學生對于馬克思主義的洞察很深刻。每每討論到科學與社會的關系,他們的言辭總讓我想起歷史上那些富有革命激情的馬克思主義者。
一、外婆就躺在馬克思身邊
到了倫敦以后,我趁著開學前尚有空閑就去參觀了海格特公墓,據(jù)說那里埋葬著馬克思。海格特公墓在倫敦北郊,交通非常不便。馬克思的墓則在陵園的角落,若是沒有地圖,不費上半小時絕對找不著。
在倫敦市中心,帝王將相的紀念碑隨處可見。而馬克思,一個改變了世界的哲學家,卻默默無聞地躺在世界的角落,這著實有些寒酸。據(jù)說馬克思逝世之時,英國社會幾乎沒有反應。泰晤士報確實發(fā)了篇豆腐塊兒大小的訃告,但是完全沒用心寫,每句話都有錯誤。馬克思下葬之日,墓前除了摯友和親屬,幾乎無旁人到場。后來過了幾十年,連墓碑都殘破得簡直無法辨認。
如今新修的墓碑氣派得很,但墓前仍舊冷清,僅有的幾束鮮花和祭品還都是寫著中文的。我在墓前坐了很久,期間除了一只野狐貍,沒有任何生物前來拜訪。“唉,英國人已經(jīng)把這位偉人遺忘了吧?!?我心想著。
后來開學注冊,我見到了科學傳播系的新同學。閑聊之時,我問起他們:“你們英國人知道馬克思嗎?我指的是卡爾·馬克思,一位革命家?!?/p>
毫無疑問,馬克思在中國是家喻戶曉的。可是在這兒,鑒于陵園里的冷清場景,我很懷疑他們毫不知曉,甚至誤解我說的是賣草莓撻的馬克思連鎖超市。
幾個同學像看傻子一樣看著我,其中有位愛爾蘭裔同學說:
“我當然知道。我外婆就躺在馬克思身邊?!?/p>
“什么意思?” 我懷疑自己的聽力有問題,小心地又問了一遍。
“我是說,我外婆的墓就在馬克思墓碑邊上。她生前可是馬克思的狂熱追隨者,所以專門挑了那塊地?!?/p>
原來,這位叫萊利的女同學祖上是愛爾蘭共產(chǎn)黨創(chuàng)始人之一。她的學術經(jīng)歷和我相似,以前本科讀的是人類學,現(xiàn)在來倫敦讀科學傳播學碩士??蛇@也太過巧合了吧?剛來學校第一天,我就認識了共產(chǎn)黨創(chuàng)始人的后代?
“這沒什么稀奇的,在英國信仰社會主義的人多了去了,尤其是接受過大學教育的年輕人?!比R利輕描淡寫地說。
她的話并沒有完全說服我。畢竟經(jīng)過這么多年的學習,我潛意識里就覺得西方社會對馬克思主義有敵意。現(xiàn)在你卻告訴我,英國這兒滿地都是友軍,這我怎么能相信呢?
不過,自那次對話以后,我開始在生活中留心觀察馬克思或者社會主義思想存在的痕跡。雖然英國人很少直接提及這些名詞,但是那些馬克思曾經(jīng)提出的問題,英國人仍然在積極思考著。
比如在Facebook上,人們經(jīng)常會辯論要不要在中小學教材里加入批判資本主義的內容。街邊布告欄有時也會貼一些講座海報,題目非常有馬列主義的味道:資本主義會走向終結嗎?在自然歷史博物館里,人們經(jīng)??梢钥吹揭恍┕俜礁媸?,內容都是在反思博物館歷史上的殖民主義。而隔壁的帝國理工學院更是有魄力,他們刪除了?;绽镅赜昧艘话倌甑男S?,因為其內容和帝國主義有牽扯。
最奇特的是,有一回我在滑鐵盧火車站買鐵板烤雞。攤主大叔一邊往雞翅上撒孜然,一邊跟我聊天:“你是中國來的對嗎?真好。我的老家秘魯以前也有點社會主義,打土豪,分田地,可惜現(xiàn)在不是了?!?/p>
種種見聞讓我意識到,萊利的話似乎不假。社會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在英國并沒有被完全排斥,反而有不少擁護者。當然,英國人腦海中社會主義的含義也是五花八門。有的人將其理解成馬克思口中的科學社會主義,提倡公有制。有人則信仰英國歷史上的 “費邊社會主義”,倡導建立福利國家,并把權力交給知識分子而不是民眾。甚至也有人把社會主義和極權混淆了,以為蘇聯(lián)的政體就是社會主義的模樣。
無論如何,馬克思在19世紀所懷疑的事物,當代英國人也在懷疑。馬克思所批判的,英國人也在批判。
不過此時我仍然覺得,馬克思主義和我在倫敦的生活相距甚遠,至少和我攻讀的科學傳播學風馬牛不相及。直到認識了系主任凱文,我才發(fā)現(xiàn):我們或許可以用馬克思主義的視角來反思科研與科普。
二、科學真的屬于人民嗎?
科學傳播系主任凱文是一位老先生,他教課已經(jīng)20多年了,口音有點上世紀初英國黑白電影的經(jīng)典風格。課程伊始,他就給大家推薦了一本教材《公眾中的科學》(Science in Public )。我隨手翻了翻,發(fā)現(xiàn)書里赫然躺著這樣一句話:
“在馬克思主義者眼中,科學是布爾喬亞(資產(chǎn)階級)的科學?!?/p>
我非常不解,甚至覺得有些可笑。這使人不禁想起十月革命剛剛成功的時候,很多俄國人主張以往的數(shù)學是有產(chǎn)階級的數(shù)學,所以要破舊立新,重建一套屬于無產(chǎn)階級的數(shù)學公式。當然,他們最后沒有成功??茖W與數(shù)學一樣具有普適性,不僅是全人類共用的,哪怕拿給外星球人用也沒問題,所以它怎么會只屬于資產(chǎn)階級?想必,這種階級斗爭的觀點已經(jīng)過時了吧。都21世紀了,難道還需要用階級的視角來看待現(xiàn)代科學發(fā)展嗎?
我果然還是太嫩了。
第二天,凱文就給我們解讀了一種 “Standpoint theory”(立場理論),這種流行于當代科學哲學領域的理論實際上就是馬克思主義 “無產(chǎn)階級立場理論” 的更新版。
其核心思想其實很好理解:現(xiàn)代社會中,各個學科的領軍人物往往是有一定資產(chǎn)和地位的男性,尤其是白人男性,而他們強大的話語權會決定哪些研究問題與方向是有意義的。有時視野和思維方式受限于階級、性別以及人性的弱點,即使他們有普度眾生的菩薩心腸,想讓科學為全人類服務,往往也很難落實。因此,在他們的左右之下,富裕國家、階層以及男性更容易成為科研的服務對象。
舉例來說,如果有科學家想為歐洲幾十萬人解決皮膚瘙癢的煩惱,這會成為一個重要的科研項目。而如果他想為幾十萬食用牛糞牛尿的底層印度教群眾解決寄生蟲感染風險,則可能被認為是個沒什么價值的研究方向。
即使是在物理、化學,這類看似與社會無甚接觸的學科中,“階級的烙印” 同樣存在。畢竟搞科研就要花銀子,可銀子從哪來呢?底層群眾當然沒有錢,國家的基金也不好申請,但是軍火商、石油公司、藥企、互聯(lián)網(wǎng)巨頭有錢贊助。拿人錢財替人消災,這些科研項目生產(chǎn)出來的科技知識顯然會他們服務。
所以,“馬克思主義認為科學是布爾喬亞的”,這句話在今天過時了嗎?仔細想想,還是有道理的。
在和同學討論的時候,我緊接著意識到一個問題。科學家生產(chǎn)出來的知識有時候是為富有階級訂制的,可我們做科普的時候面向的可是全社會所有階層。那么,我們向底層群眾輸送的科技新聞、科學教育服務,是他們需要的嗎?這是不是好像一個窮困潦倒的人亟需衣服,而我們卻送了他一把有錢人家里的琺瑯瓷發(fā)簪?
不禁想起五年前讀本科的時候,我和生物學專業(yè)的同學們一起去城中村做科普公益宣講。我們給當?shù)鼐用窨破赵趺凑J識各種花卉盆栽,怎么鑒別中藥店里的假靈芝、假人參。可那些為了生活蝸居隔板間的工人們哪有地方擺鮮花呢?他們一個月3000塊的收入,哪有錢買靈芝呢?如此搞科普,看上去是在啟發(fā)民智,為群眾賦權,但實際上呢?這算不算是自我感動?
三、老百姓的智慧和坎布里亞郡的一群羊
凱文想得更深一層。他援引了一位馬克思主義學者 Paulo Freire 的觀點,說道:我們有時強勢地普及科技知識,搞得像文化入侵一樣,并沒有和老百姓對話,沒有傾聽他們到底需要什么。
凱文的話讓我有些焦慮。我們這幫搞科研和科普的年輕人多少有點 “天下為公” 的正義感。如果我們的工作沒能促進社會公義,反而起到了反作用,那么良心上無論如何也過不去。
既然如此,有什么解決辦法嗎?凱文的建議很簡單,就是我們非常熟悉的倆字兒:對話。從科學知識的生產(chǎn)環(huán)節(jié)到傳播環(huán)節(jié),都要讓公眾的意見擲地有聲,甚至直接讓公眾參與到科研活動中。
讓老百姓直接參與科研?這么做可靠嗎?且不說中國人的科學素質達標率不到全民人口的10%,即使在教育極其發(fā)達的英國,還有很多人不理解達爾文進化論和元素周期表。他們真的可以和科學家對話合作嗎?
為了顯示人民群眾的智慧,凱文給我們講了坎布里亞郡養(yǎng)羊的故事。
坎布里亞郡在英格蘭北部,那里有一家大型核電站,周邊生活著放羊的牧人。1986年,蘇聯(lián)切爾諾貝利核電站爆炸,導致大量放射性粉塵擴散到西歐。科學家隨即對全國環(huán)境進行檢測,發(fā)現(xiàn)坎布里亞出產(chǎn)的羊肉放射物質超標,并宣稱這都是切爾諾貝利事故禍害的。牧民們就覺得奇怪了,偌大的英格蘭,為啥只有俺們屯兒輻射超標?而且俺們這疙瘩還正好有個核電站?哪有這么巧的事情。他們懷疑,當?shù)氐妮椛湮镔|可能來自于附近的核電站,而不是蘇聯(lián)??茖W家們一開始不信牧民們的推測,但他們很快就意識到自己錯了。檢測結果顯示,當?shù)氐妮椛湮镔|確實有一部分是本地核電站泄漏的。
輻射從哪來倒不是最關鍵的,牧民們最操心的是環(huán)境何時才能恢復,不然辛辛苦苦養(yǎng)的羊全都沒法賣了。科學家們做了做模型推算,安慰牧民們說:放寬心,羊體內的輻射物質很快就能代謝出去。可過了很久以后,羊肉質量還是不達標。此時科學家們才發(fā)現(xiàn),因為不了解當?shù)氐耐临|和植被,模型里的幾個重要參數(shù)是錯的,所以算出來的結果也是錯的。
這回把牧民們坑慘了。但是科學家們知錯能改,他們上馬了不少新實驗,期望獲得更可靠的數(shù)據(jù)。其中有些實驗是針對羊群的,譬如,他們想測試皂土(一種火山灰土壤)在地表的濃度會不會影響羊體內放射物質的代謝速度。他們設計的試驗需要把羊群都圈養(yǎng)在圍欄里??煽茖W家們哪里在當?shù)仞B(yǎng)過羊呢?牧民一看他們的實驗設計方案就說,這不現(xiàn)實啊,不靠譜啊。因為當?shù)氐难蛞恢币詠矶际巧B(yǎng)的,漫山遍野撒丫子跑。一旦鎖在圍欄里,羊會因為生活習慣劇變而改變進食量,那么測出來的實驗結果就沒有意義了。
科學家們自詡是資深專家,覺得牧民是沒上過幾年學的白丁,所以沒有聽取建議。不出所料,不少實驗最后都以失敗告終。話說回來,如果在科研活動的最開始就讓這些牧民參與進來,那么人們是不是能少走一些彎路?牧民是不是會少遭受一些損失?
聽完凱文的故事,我被深深震撼到了。不僅僅是因為故事很動聽,也是因為我在那些自大的科學家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包括我在內,每一個有修養(yǎng)的科研和科普工作者口頭上都會承認:“人和人是平等的,科學和大眾也是平等的?!?但在實際工作中,我真的認可老百姓的智慧和他們進入科研、科普領域的資格嗎?我難道從沒有一刻覺得自己高人一等嗎?
想起英國有一位左派作家喬治·奧威爾。他有一本名著《動物農場》,在國內算是人盡皆知。書中象征著馬克思的白豬死后,動物們繼承他的遺志,在墻上寫上這樣一句標語:“每一只動物都是平等的。” 可是后來,篡改經(jīng)典的黑豬掌權。它既要承認平等的價值觀,又想標明自己高人一等,于是把這句標語改成了:
“每一只動物都是平等的,
但是有些動物更平等?!?/strong>
如果想搞好科學與公眾的關系,讓科學為人民賦權,我們在面對公眾之時應該摒棄掉這種 “更平等” 的心態(tài)吧。不然的話,當我們遇到類似坎布里亞郡的局面時,是否也會像當時的科學家一樣,覺得這些 “大老粗” 沒資格對科學指手畫腳?
凱文的系列課程很快就結束了。我總結上課收獲的時候覺得很有意思,我來英國是學習科普的,攻讀的也是理學學位,可沒想到從教材到老師同學們的討論,總是時不時地冒出馬克思的名字來。這或許可以歸因于馬克思主義橫跨幾個世紀的巨大影響力,也可以說是因為當今的科研與科普確實需要馬克思主義作為一面鏡子,用以自我反省。
結課以后,經(jīng)常有同學跑來找我聊天,畢竟我是全系唯一的中國人,也是唯一來自社會主義國家的學生。這其中,萊利的問題最有意思:“在你們那兒,科研、科普團體與普通人的關系是不是更平等一些?” 圖片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圖片 參考文獻
1. Freire, P., 2014. Education for critical consciousness, London: Bloomsbury.
Gregory, J., 2000. Science in public: communication, culture, and credibility, New York: Basic Books.
2. Wynne, B., 1992. Misunderstood misunderstanding: social identities and public uptake of science. Public Understanding of Science, 1: 281-3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