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語：穆彭艷就人生意義的問題寫了一篇札記，諶洪果回信答復。特將二人的交流分享給大家，希望有所啟發(fā)。

穆彭艷：以結(jié)果為視角看待人生的意義

你是否曾在一個難忘的時辰，在腦海中“過完”了自己的一生？

無論你是在何種年紀在腦海中預演一生的?！叭松?，必有一死”一定是這一思考的最初前提。假定，我們是從恰好的20歲開始“預想”整個人生——往前導，會有呱呱墜地的那一刻，會有懵懂的童年，陽光燦爛的少年，然后就是20歲左右。往后導是勇猛精進的青年，百轉(zhuǎn)沉浮的中年以及世事沉淀的老年。

在這個過程中，我們玩耍、嬉戲、如饑似渴地學習，工作拼搏，戀愛結(jié)婚，生育子女……就這樣在歲月流轉(zhuǎn)中，不斷長大，不斷變老，直到生命停止在某一刻，化為一捧黃土，再到后面，黃土也不在了，只剩一片虛無。

何為虛無？便是一無所了。

我們生時，世界上多了一個“微不足道”的人；我們死時，世界也不會因為一個人離去有任何改變。從開始到結(jié)束，竟然是從零到零的一個過程。

仿佛，我們在世事間沉浮掙扎拼命追逐的一切僅僅是一場徒勞。想到此處，是何種感受呢？就是“懷疑”，懷疑這樣的人生的意義何在。也許有人會說：“我有自己的孩子。我還留下了各種動產(chǎn)以及不動產(chǎn)。這些都可以證明我這一生多么的碩果累累，也都可以證明我存在過，證明我奮斗過。這便是意義。怎會是一場徒勞？”可是，孩子是永恒的嗎？房子能聳立多久呢？孩子也會迎來“百年之后”，孩子的孩子也將迎來“生命的終點”……代代如此。

縱觀歷史，預演未來，再耐久的建筑，例如如今已經(jīng)延續(xù)千百年的金字塔，也只不過今天還存在而已，更遑論，我們的房子也就是幾十年的產(chǎn)權(quán)。如此來論，關(guān)于我們存在的證明也必將在時間長河里不斷地被沖蝕，最后消失殆盡。

于是，有人說：“那我就創(chuàng)造出來一個比‘孩子以及房子’更長久存在的事物來。問題不就迎刃而解了嗎？歷史上，不是有很多成功案例嗎？兩千多前的孔子，蘇格拉底等等，他們的肉體生命早已在兩千多年前結(jié)束，化為無有，可是并不妨礙兩千多年后的我們知道他們“存在過”。

甚至，可以預想，孔子，蘇格拉底等人的‘存在事實’將會繼續(xù)延申。圭璧在前，我們也可以如他們一樣，窮己所有，創(chuàng)造出來一個精神的紀念碑或者‘孩子’，在我們的肉體生命結(jié)束之后，繼續(xù)在世間發(fā)光發(fā)熱。這哪里是什么‘一無所有’呢？”這樣說來，好像很有道理。思想，文化等等生命總是綿長的，如果夠幸運，我們創(chuàng)造出來的是一個經(jīng)典，看起來確實將會“永遠”存在。

那么，問題又來了，孔子、蘇格拉底等人在哪里看似不竭地存活著呢？在人類文明里，在我們身處或者可以預知的時空界限里。也就是，他們的存在長度又依托在所在的大土壤里——人類文明。

可是，從我們目前所知的物理學知識來看，或多或少都無法回避這樣一個事實：宇宙起源于一個無質(zhì)量無體積的奇點，從誕生的那一刻起，也在走向坍縮的結(jié)局。

那么，人類所在的世界，以及其所存在的宇宙也有一個有限度的“壽命”。這個壽命只是遠遠長于人的壽命但并不是沒有盡頭。

那么，到了人類或者宇宙寂滅的那一刻，所有現(xiàn)在看似永恒的“孔子、蘇格拉底等”，也就隨著一起化為無有。

這樣說來，無論在肉體生命上，還是在精神生命上，都沒有一個永恒。所有出現(xiàn)的，最終都會離開并不剩一物。

那么，此刻再來想，人生有何意義呢？

也許有人說，是有一個宏大的存在創(chuàng)造了這個世界。我們也因著這一創(chuàng)造本身就有了意義。比如上帝，比如盤古女媧等等。那么，它們又基于什么標準創(chuàng)造了這個世界？它做這一切的意義是什么呢？

在我們看來，創(chuàng)造是一種美好，可是或觸目所及或充耳所聞，這場創(chuàng)造并不如我們所期待那樣全是美好。要不然，也不會有那么多無奈的感嘆，悔恨，痛苦等等。從各種角度，我們都無法判定這場創(chuàng)造有什么意義。

那么，如果這場創(chuàng)造毫無意義，身處其中的我們又有什么意義呢？只是作為其中的一部分嗎？如果整體都沒有意義，“作為一部分”又有什么意義呢？

如此想來，似乎就得出了一個結(jié)果：人生沒有意義。

但是，問題又來了。我們又是從何標準來評判“人生是否有意義呢？”，從前面所述來看，這一判定標準是死后所存以及其存在的時間長久——有事物留下并且此物永恒存在——如此，人生就是有意義。相反，就是沒有意義。

這里面有一個很明顯的結(jié)果導向的視角：從結(jié)果來判定人生意義有無——有東西長久的留下就是有意義？沒有東西留下就是無意義？是這樣嗎？

那么，過程論者是否同意這一判定呢？如果我們聚焦于人生中每一個正在發(fā)生，尚未產(chǎn)生結(jié)果的“當下”來評判“人生的意義”。

那么，又該如何來制定“有意義”的標準呢？假定，無論是日?，嵤?，還是人生大事，我們都在當下的概念來決定它的意義性，不去用一個結(jié)果來判定意義性。

如此以來，我們此刻做一個決定，做一件事情等等，“做”本身就有它意義。可是，當我們談“有意義”的時候，就已經(jīng)假定了一組概念——“有意義”和“無意義”。當下所“做”并非因為“做”這個動作發(fā)生了就自然具有意義，或者自然無意義，它仍舊需要一個判定。

那么，它的判定標準又是什么呢？此時此刻的由內(nèi)而外的感受——比如愉悅感等，然后呢？我們一切人生行為或者事件都可以用“當下的愉悅感等”來判定，很顯然與前面的說法就產(chǎn)生矛盾了。

因為，“當下的愉悅感”本身也是一種結(jié)果導向視角。這就又回到了：人生的意義在于它的結(jié)果是否有意義。可如前所述，從結(jié)果導向來論，人生從一片虛空而來，又最終回到一片虛無，顯而易見是無意義的。仿佛討論到這有了一個結(jié)果——人生沒有意義?？墒牵覀兡軡M足這樣的答案嗎？如果，無論從短暫的肉體本身，還是從宏大的看不到盡頭的宇宙敘事，我們的人生都沒有意義。那么，這一切的開始和結(jié)束的意義又是什么呢？

想到此處，寫到此處，我的內(nèi)心是一片迷思。“沒有意義的人生”于我們每一個人的意義是什么呢？如果，這樣活著，那樣經(jīng)過，最終并沒有差別。我們該如何去“直視”每時每刻，直視最終“從零到零”的事實呢？這個世界仍舊有很多人，在知曉或者相信這一“事實”的情況下，仍在孜孜以求的追尋，他們又是為了什么呢？是什么召喚著他們在這一片虛無中一往無前，以“虛無”為目的進行此刻的創(chuàng)造？

從前所論，從目前可以想到的最宏大的視角來看，每個人的最終歸處是一致的，但是，奇妙就在于，這個結(jié)果并不絕對決定甚至干預過程。我們?nèi)耘f在選擇經(jīng)過這一切以及抵達終點的獨屬于自己的方式。

對于每一個獨特的人生，這一“可選擇”是否就是意義所在？或者，對于整個人類，在“虛無”結(jié)局之下，去努力賦予意義就是意義所在呢？

諶洪果：人生的意義不以世界的有無為前提

你寫的《人生的意義》的讀書札記很好，能夠把作者的論證和觀點“化用”為自己的表述和例證，并在此基礎(chǔ)上確立自己的問題意識，然后嘗試尋求答案，讀起來很順暢，還能引人進一步思考。我也從你的文字中受益。

你發(fā)現(xiàn)人們在談?wù)撊松饬x時，往往是“以結(jié)果為導向的視角”，這是恰當?shù)母爬?。而且在分析問題時，先找到一個概念或命題切入，這樣整個文章就有主心骨了，各種材料也能根據(jù)統(tǒng)一的范疇和思路組織起來。

以結(jié)果為導向意味著，人生的意義要根據(jù)是否有某種結(jié)果來衡量。問題在于，所有結(jié)果都是靠不住的，終究會消滅。如果結(jié)果本身是虛無的，人生的意義何在？很多人退而求其次說，既然無法期待結(jié)果，那我們就珍惜當下，在當下創(chuàng)造意義。你敏銳地看到，當我們在當下決定做或不做某事時，我們內(nèi)心一定也有一個有沒有意義的標準，比如做這件事能帶來愉悅，能讓自己充實，但愉悅和充實，仍然是結(jié)果為導向的，所以抓住當下的說法，也無法實現(xiàn)人生意義。

我想進一步指出的是，“以結(jié)果為導向”的概括，從社會科學分析范式的角度，是不錯的，但這一提煉似乎還不夠抽象，也就是不夠哲學。更徹底一些，可以說，有關(guān)人生意義的分析，終究是以“有無”為導向的。這也是內(nèi)格爾一以貫之的思路。

如果人生所依托的更大的東西是“有”，那就說明人生有意義；如果人生所依托的更大的東西終歸于無，那就說明人生無意義。事實上，不管是時間維度，還是空間維度，更大的東西都是虛無，所以結(jié)論只能是人生是無意義的。

時間上，人類所創(chuàng)造的、所擁有的一切，從物質(zhì)性產(chǎn)品到精神性產(chǎn)品，都會消失，無法永存；空間上，人類所依附的共同體或整體，無論是家庭、國家還是世界本身，也都會無限擴展下去，虛無之外是更大的虛無。

至于當下，以“有無”標準衡量，更是虛無。在時間的過去、現(xiàn)在、未來三者當中，“現(xiàn)在”才是最不可能存在的，在你進入現(xiàn)在的那一瞬間，現(xiàn)在要么已經(jīng)過去了，要么還沒有到來?，F(xiàn)在壓根就沒有存在過，所以什么珍惜當下都是空談，無意義的。

你問了一個好問題：既然怎么論證人生都沒有意義，為什么人們還是能夠在虛無中一往無前，傾情投入呢？看來我們都有些不甘心，也許，我們?nèi)匀辉谶x擇抵達虛無的唯獨屬于自己的方式，這種獨特性的方式本身，大概是有些意義的。最后你說，難道在虛無結(jié)局下，去努力賦予意義就是意義？

這樣的結(jié)論也算是自圓其說，聊以自慰了。但是，恐怕無法真正說服自己。所以你最后用的是問號。理由很簡單，當我們直接面對徹底的虛無，我們根本就沒有動力和能力去賦予什么生命的意義。那種在無意義中創(chuàng)造意義的說法，多半是自欺欺人。

你是學心理學的，應(yīng)該知道一個密閉空間的心理實驗，一個人在一個完全密閉的、靜音的、無法接受任何外界刺激的空間里，是待不了幾天就會崩潰的。要知道這個所謂的密閉空間，相對于完全的虛無，還差著十萬八千里呢。

事實上，就連作者在最終結(jié)論也是：“也許生命不僅沒有意義，而且也是一出荒誕??？”對于生命的意義，作者也陷入了迷茫，而以問號結(jié)束。

現(xiàn)在，我也試著回答人生有沒有意義的問題。我先說說我的感受。在閱讀內(nèi)格爾和你的關(guān)于人生意義的文字，以及在我與你就這個問題進行交流的過程中，我覺得這樣的討論雖然沒有答案，但確實是有意思的，至少比我用這段時間刷抖音有意思多了，因而也有意義多了。

你或許會立刻反駁說：既然怎么做都是虛無，那么做啥不都是一樣的嗎？怎么還會有一個意義高下的問題呢？

對此我要反其道而論之。

毫無疑問，對于做這件事比做那件事有意義，這是我真實的感受，是無法否認的。正因為人們就當下該做某事總會有意無意地有所比較和權(quán)衡，所以可能證明“虛無論”并不是絕對的。我們愿意投入時間和精力去做某件事而不做另一件事，這一事實足以說明我們覺得某件事比另一件事更有意義。如果事情之間能夠進行這種意義高下的比較（不管比較的標準是主觀的還是客觀的），就表明并沒有絕對的虛無，因為總得“有”某個據(jù)以比較的標準啊。

對于超越我們經(jīng)驗的之外、之上、之后的事情，到底是有還是無，我們是不知道的，畢竟人是有限的，有限無法真正理解無限。這就是不可知論。

因此，斷然以“無”為前提討論人生的無意義，這個出發(fā)點本身就是有問題的。換言之，討論人生的意義，沒有必要糾結(jié)于我們的所作所為最終是有還是無。人生的意義只能以人生為前提。人生之外，到底是有還是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種有或無與我的人生是不是相關(guān)。

就像加繆所說：

“我從未見過有人為本體論斷去死的。伽利略掌握著一個重要的科學真理，但一旦這個真理使他遭遇生命危險，他便輕而易舉地棄絕生命……他的真理連火刑柴堆的價值都不如。到底地球圍著太陽轉(zhuǎn)還是太陽圍著地球轉(zhuǎn)，壓根兒無關(guān)大局。說穿了，這是個無足輕重的問題。反之，我倒目睹許多人，因為覺得生活不值得過而輕生了事。我也看到有些人，因某些思想或幻想給了他們生的依據(jù)而為之獻身?；诖耍覕喽ㄉ囊饬x是最緊迫的問題?！?/p>

這是加繆對生命意義的肯定。問題的關(guān)鍵不在于到底是有（比如活著）還是無（比如死亡）支撐著人生的意義，而是在于，我們基于自己對人生意義的斷定，才去主動選擇是有（活著）還是（無）。有或無這樣的結(jié)果僅僅是結(jié)果而已，有無并不能作為意義的前提。意義就是自身的行動性，意義因而是個體性的，是我所看重的。意義是一種存在感，一種重要感。

說到底，我們存在，所以我們關(guān)心自己的存在，而就我的確存在這一點兒言（哪怕我此刻在夢中，我在夢中也是存在的），我就有充分的理由去尋求自己人生的意義。這可以稱為“人生意義的內(nèi)在性”。不必要悲情地在虛無中創(chuàng)造本不存在的意義，而是要在本就存在的意義中開掘生命的實在性和主體性。意義不取決于我們擁有的東西，我們所做的事情，意義就是我們之所以擁有、之所以去做以及之所以為之歡笑為之哭泣的東西。

那種“人生無意義”的說法是大而化之的。意義永遠都是在的，但意義的確可能被耗費。人生之所以無意義，還是因為人自己把它整得無意義了。

一個人真要貫徹人生毫無意義的原則，那他就連“人生無意義”這句話也不該說出口。但既然他已經(jīng)說了“人生無意義”，就證明他想要說服人們或自己相信人生是無意義的。

就他試圖說服這件事而言，對他還是有點意義的。

文章首發(fā)于2022/10/12 知無知公眾號：igwi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