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這樣啊。”聽完御魂的結(jié)論，我如是說。

我的身體本該在幾個小時前消失在大地上，現(xiàn)在則可以多活上一天。

多活一天的代價就是得不到救贖。不過也沒關(guān)系。我這種人若配得到救贖，救贖二字就太廉價了。

要死，就正兒八經(jīng)的死吧。

彩羽陪著另外兩個孩子上學(xué)去了。這個世界的另一個我則陪著我走在周一無人的公園里。

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們倆站在人工湖邊看著水里的倒影。明明是同一個人，差別真的好大。

我一年沒接過模特工作，一年來日復(fù)一日的穿著同一套：布著黑漬的白色運(yùn)動鞋，洗的掉色的藍(lán)色牛仔褲。襯衫外潦草的套著一個深色夾克，頭發(fā)在腦后扎成馬尾，發(fā)絲翹起，發(fā)梢分叉。

她則是一身潔白的連衣裙，踏著低高跟。柔順的長發(fā)披在身后，稍稍反著光。面頰飽滿白嫩。

簡直就是丑小鴨和白天鵝站在一塊

“那個?！蔽野咽址胚M(jìn)褲兜，又拿出來?！澳憧捎浀卯?dāng)年給美冬寫信？”

“暗戀那事？”

“對?！?/p>

“跟個傻瓜一樣。”

“是啊，跟個傻瓜一樣?！逼鋵嵕褪巧倒?。我心里默念。現(xiàn)在也是。也許美冬一直知道，信里那個人指得就是她吧…

片刻無言。

說到底，我還不知道怎么回答那個問題。

人們都喜歡說，把每一天當(dāng)成生命的最后一天。要讓生活的每一刻都充實有意義。

可當(dāng)我真的只剩一天時間，我卻不知道該做什么了。大腦里出現(xiàn)的第一個意像就是找個舒服的地方，躺著曬太陽。

我這20年看起來也做了不少事，但又好像什么都沒做。一路砍砍殺殺，拍照拍照。最后得出來了什么？

就好像把雜七雜八一堆材料放到榨汁機(jī)里，結(jié)果刀片旋轉(zhuǎn)起來的時候，塑料罐卻變的空空如也，連個樂色都不剩。

熙熙攘攘二十載，只落得個吵鬧。

“我很抱歉。”她把手搭在我肩上?！拔艺娴暮転榇藗?。對不起。也許我們能找到辦法…”

我笑笑，轉(zhuǎn)身抱住了她。

我沒想到自己的身軀會這么柔軟。我感受著我自己的溫?zé)釓乃纳砩蟼鬟f過來。她的心臟在胸腔里砰砰跳。

這顆心臟會一直跳下去。而我的這顆卻馬上要停擺了。

“能去三日月莊嗎?！蔽宜砷_她?！跋朐谀谴粫！?/p>

“當(dāng)然了。那可是你的家?！?/p>

“嗯，走吧?！睂⑺乐耍嗌龠€是想回家看看。

到了三日月莊門口，請假在家的環(huán)彩羽迎了出來。

看著這個粉色頭發(fā)的小小身影，我咽了下口水，內(nèi)心微妙。

當(dāng)時她的照片出現(xiàn)在新聞頭條上，其下大書特書她剛死了妹妹，又橫遭車禍，怎么怎么的慘。整的好像撰寫文章的人多有同情心似的。

周圍的同事也是嘆息：“唉，多好的孩子，看著怪老實的…”

然后過個幾天，人們就把環(huán)彩羽的存在忘的一干二凈。

所以這個女孩現(xiàn)在好短短的站在我面前，還和“我”談起了戀愛…

這個世界可真瘋狂。

看到彩羽，旁邊的另一個我眼都亮了。

“八千代小姐！”彩羽的喊聲甜甜的。

她們握住對方的手，互相微笑著。那是無意識的笑容，由衷的笑容。

幸福的笑容。

我閉上眼睛，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意外的發(fā)現(xiàn)了一個煙盒和一個打火機(jī)。它們居然也跟過來了。打開煙盒里面還有三根

人生的最后三根煙。

“那個，八千…”彩羽走過來，卻對如何稱呼我犯了難。那櫻花色的眼睛水汪汪清澈見底，滿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善意。

沒必要讓一個善良的孩子面對一個快死的人。

我掏出一根煙，點(diǎn)燃，放嘴里吸了一口，走向馬路旁的僻靜角落。

“你們先進(jìn)去吧，”我揮了揮手里的煙?！拔掖龝蛠?。放心吧，我很好?！?/p>

彩羽還想說什么，但八千代把手放在她的肩上，似乎在告訴她讓那個可憐人自己待一會。

她摟著彩羽進(jìn)了別墅。

看著八千代摟著彩羽的樣子?？粗业氖謸е硪粋€女孩。

唉…

我對彩羽那孩子很有好感。但我搞不懂我們倆為什么會產(chǎn)生那樣的情愫。還是說，那個七海八千代，因為經(jīng)歷的不同，本質(zhì)上已經(jīng)成了一個和我擁有同一DNA的完全不同的人了…

想到這我看了看眼前的別墅。

三日月莊…

是的，這兒無疑是三日月莊。但不是我的。我的家，我的世界，已經(jīng)拋棄了我。而我在這，又是一個麻煩的重復(fù)。

我能想象著自己進(jìn)去后，她們圍著我轉(zhuǎn)，絞盡腦汁給我想辦法。可我不想把自己不多的時間花在慌慌張張延長壽命上。

我望著眼前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房子，突然覺得沒有進(jìn)去的必要，只要在外面看看就行了。

有什么劃過我的腦海。

是不是還有一個人不知道…

我怎么連這都忘記了。我真是遲鈍的可怕。

我吸完最后一口，把煙扔到地上踩滅，朝萬萬歲的方向走去。

萬萬歲的排氣扇發(fā)出呼呼的聲音，梳著栗色側(cè)馬尾的少女聲音嘹亮的招呼著客人。

看到我進(jìn)來，少女一如既往的道：“呀八千代師傅…”

話沒說完，她驚訝的瞪大了眼睛。

“師傅你怎么了，是一夜沒睡嗎？”

“那個，能找個地方單獨(dú)說說嗎？”

“嗯好，你稍等一下?！彼脟共敛潦?，大眼睛擔(dān)憂的看著我。

這孩子平時大大咧咧的，實際敏感的很。

“師傅，你到那個樹蔭下等一會?！?/p>

“好?！?/p>

我站在樹蔭下，看著樹葉旁飛舞的小飛蟲，竟生出了莫名的認(rèn)同感。畢竟此刻我的生命比它們長不了多少。我們在某一方面成了同類。

“八千代師傅?！柄Q乃的聲音響起。輕輕柔柔的。她平日說話都跟唱歌一樣，但只要我做出一副嚴(yán)肅的樣子，她就會軟下去，就像一個聽話的小妹妹。

對一個聽話的孩子過于嚴(yán)苛，某種意義上是對她的辜負(fù)。

我抱住了她，臉埋到了她的肩上。

“八千代…”鶴乃似乎被我嚇了一跳。但她還是站在原地任由我抱著，肌肉放松，沒有掙開的意思。

“鶴乃，一直以來，真的很抱歉…”我盡量讓自己不哭。不然就成了尋求認(rèn)同的虛偽?！拔抑皇牵芎ε?。”

“師傅…”

“一路上發(fā)生了很多…那些根本不能用挫折或者傷痛來形容。那些都是人命，活生生的人命。過上了廝殺的生活并不能讓我把生死看淡。那只讓我意識到生命是多么脆弱?！?/p>

“師傅?！彼龘u了搖頭?！爱?dāng)一個事情你盡力阻止的時候依然發(fā)生了。那就代表著它是注定無法避免的?！?/p>

“但是誰又愿意承認(rèn)一件事是注定的呢？”我的聲音浸透了悲苦?！岸姓J(rèn)了，就只能放棄了。就像在一個滿是玻璃杯的倉庫里行走。稍稍一碰，就全碎了。我沒有保持平衡的能力，也沒有繼續(xù)下去的勇氣。鶴乃，這都是源于我的懦弱啊?！?/p>

“懦弱又怎樣？”鶴乃說著，平靜的看著我?！耙粋€人憑什么不可以懦弱呢？”

“鶴乃…”我驚訝的說不出話來。

“逃避，懦弱，膽怯。這些都是完完全全正常的情感啊。是的它很負(fù)面，但是一個人一輩子怎么可能不發(fā)燒呢？難道就任由著身體里的有害細(xì)菌把自己侵蝕殆盡？就因為發(fā)燒的樣子很無力很萎靡？一個沒有恐懼過的人是不可信的。彩羽算是個鐵人了吧，她還不是因為害怕而被困在doppel里幾個月？師傅，一個人害怕是因為她無能為力沒有辦法！為什么沒有辦法？因為該想到的都想到了，該窮盡的都窮盡了。你為了保護(hù)我們，用盡了你的全力。八千代，你一直都在保護(hù)著我們。有你在，大家都很安心?！?/p>

“可是，我還是沒有保護(hù)好你們。我的預(yù)期，還是大大的超過了我的能力?！?/p>

“那要到什么程度才算能力夠？”鶴乃反問?！耙恢睆?qiáng)求著自己保持最好的狀態(tài)，把自己的能量在不必要的地方生生耗盡？那才是真正的逃避，救不了任何人，毀掉自己倒很有效率?！?/p>

“毀掉自己…”

“我在謠里呆的那段時間，說出來不怕丟人，我那個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從來沒有這么想休息過。后來我被救出來的時候，你和彩羽哭著抱著我，要我不要再勉強(qiáng)自己。要學(xué)著依靠大家。八千代師傅，我們到底是為了什么走到一起的。既然要當(dāng)超人，各干個的不行嗎？”

我啞口無言，感覺自己要低微到塵土里了。我原本以為自己只是錯了，沒想到錯的那么厲害，那么愚蠢。

我看著她的雙眼，我仿佛在其間看到了一些以前沒有的東西。

“鶴乃，我為你驕傲?！蔽蚁胝f出這句話，但覺得未免太自上而下了。于是改口道：“我真的很高興，能成為你的朋友?！?/p>

鶴乃捂著肚子彎著腰，哈哈大笑起來。

這回輪到我嚇了一跳。

“不是哈哈哈哈?！彼四ㄐΤ鰜淼难蹨I?！鞍饲Т憬K究還是屬于很可愛的那一類人啊哈哈哈哈！”

餐館里的人開始招呼鶴乃，鶴乃把哈哈大笑塞回去，咯咯的對我道：“好啦好啦，我該回去了，八千代師傅。為了這點(diǎn)事失眠，你可真是不給彩羽省心啊?！?/p>

“啊…”經(jīng)常睡不著倒是真的。

“好了我真得走啦！彩羽成立神盟時發(fā)誓要拯救所有人，可大家投奔她卻不僅僅因為這個喔。再見啦！”

“嗯，再見。”

鶴乃一蹦一跳的回到餐館，長長的辮子在陽光下跳著舞。

看來這個世界的另一個我，多少有點(diǎn)長進(jìn)啊。

可惜該說的話…我的世界的那個鶴乃，已經(jīng)聽不到了。

鶴乃回去后，我沿著馬路牙子沒頭沒腦的走了片刻。最后實在受不了了。我不強(qiáng)求把有限的每一分每一秒都過得有意義，但也無法接受這般的無所事事。我掏出手機(jī)，打開通訊錄，看著那個熟悉的號碼。

美冬不在了。只有我們幾個知道。

她的家人對她的認(rèn)知，還處于失蹤二字。

為了保證家族的顏面，這個事自然是沒有傳出去的。天音月夜有天找我道：“七海小姐，梓學(xué)姐真的只是休學(xué)了嗎？”我沒忍心告訴她真相，只是說：“對…她狀態(tài)不好。你可能一段時間見不了她了?！彼龥]說什么，眼里滿是不相信。也是，一個魔法少女很久不出現(xiàn)，十有八九是…

也不知道那孩子和她妹妹月咲怎么樣了。應(yīng)該還在結(jié)伴打魔獸吧…

當(dāng)然了，因為剛剛提到的原因，美冬的號碼還沒有被銷掉。

不知道在這個世界還能不能打得通。

我的手指懸在手機(jī)屏幕上，不斷告訴自己就算打不通也沒什么損失。要聯(lián)系的話方式多著呢。而如果正好能打通…

好吧，我害怕的，就是打通。

但我的手最后還是摁下去了。

嘟…

嘟…

嘟…

不接也好。打不通也好。另一個我的聲音又在耳邊想起。是啊，不管是否活著，我和美冬都不會有結(jié)果…

嘟…

咔嗒！

“喂？”即使夾雜著電流音，我還是聽出，接電話的就是她。我感覺自己要哭出來了。沒想到這輩子，還能聽見這個聲音。

“喂喂？”見我不說話，對面多少有些疑惑。“是鴨醬嗎？奇怪，明明是鴨醬的號碼，卻沒有備注…”

“是我?！蔽冶M量讓自己的聲音冷靜，不發(fā)顫。

“啊，鴨醬呀。哪陣風(fēng)把你的電話吹過來啦！”她的聲音像風(fēng)鈴般吹進(jìn)我的耳朵里。我感覺即將提出的要求，像水泥般沉重，說不出口。

路旁有幾個人停下來看著我。我發(fā)現(xiàn)自己舉著手機(jī)，繃直身子立在路中央，像個牙簽。

好吧…

“有時間吃個午飯嗎?！蔽腋杏X自己像是在嗆著水說話?！熬臀覀儍蓚€人。想跟你聚一聚了?！?/p>

對面是一陣沉默。

啊，我果然還是不行啊…

“你忙的很吧…”我一副打圓場的口氣，已經(jīng)沒法顧忌自己的聲音慌不慌了。“來不了就算了。沒事，也不是非吃不可…給你添麻煩了…”

“鴨醬？你怎么這么客氣？”對面的聲音寫滿疑惑?！拔覄倓傊皇窃诳紤]…我覺得沒問題，主要是彩羽…真的可以嗎？”

“她同意的，同意的！”我不假思索的說著，簡直就像一個被老師點(diǎn)到的一瞬間，正好想到答案的學(xué)生。

“那過會見嘍。還是那個小飯館？”

“嗯…好！”

這副模樣去見美冬實在太不地道。

可我不想給另一個我添麻煩。直接開門見山的告訴美冬我不是她認(rèn)識的那個八千代得了。雖然我也不知道怎么能解釋清楚，她又能否相信。而且這么一想似乎更不地道了。你把一個跟你之間毫無希望，甚至在某種意義上都沒見過你的女生叫出來，只是為了告訴她你要死了？

沒想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天，滿腦子都是這些玩意。

…

我先一步到了餐館。周一，人不多。就不進(jìn)去占位了。我不希望自己的最后一次午餐還要搶著占位。

我想坐在門口的長椅上。沒原因，就是想坐。

街上的人影稀稀落落的。微風(fēng)吹來，一個皺成一團(tuán)的小廣告從我腳邊飛過。

我皺皺眉頭，撿起紙團(tuán)，朝附近的垃圾桶扔了過去。啪，進(jìn)球了，真準(zhǔn)。

我心里久違的開心了一下，咯咯直笑。笑到一半突然覺得自己好傻氣。真希望沒有人看到。

然后一個手搭在了我肩上。

“鴨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