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緒獨自生活

菜緒獨自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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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緒曾經(jīng)看了部韓國電影,名字是獨自生活的人們。但是她把們給忘掉了,等有一天她寫了篇日志后想用這個電影名裝在下邊貼進豆瓣,怎么也找不著,她往下看才發(fā)現(xiàn)原來人家是獨自生活的人們,不是獨自生活的人??刹司w覺得這應(yīng)該是獨自生活的人而不應(yīng)是人們。
在那個片子中,因為菜緒看到自己。一個非常相像的人,卻生長在不是屬于她的環(huán)境里。那人長得好,臉白,眉目細(xì)致。菜緒在看她的過程中,有幾次發(fā)現(xiàn)她驚人的美,都在種沉默的氛圍里靜悄悄地。這到底是只自己看到了呢還是其他在場的人都知道而逼迫著認(rèn)為從沒見到。菜緒一時出離,她覺得既為電影,就特別讓人注意其中見過的任何事物,任何人臉。所有的表情,物體的光線都和現(xiàn)實有著差距,可以說是種放大,一旦有了這個鏡子,有些不經(jīng)意但也其實重要的感動,就不只發(fā)生在死亡前一分鐘,而是生命中的每個時間。當(dāng)然她的這個想法根本不適應(yīng)這個社會,人們普遍丟了本真,再不會有人因為業(yè)務(wù)好的人又生了張好臉而可憐,所以她的這種美注定是悄悄的,一切都靜悄悄。
讓菜緒印象最深的莫過于她僅暴露過一次就一閃過去的微詞。她帶的徒弟又緊張了,但電話那頭不放嘴啊,站到天平突然高上來的一端下死力批徒弟。而她就在邊兒守著,但是到這一步也得馬上出山挽回了,當(dāng)她處理到一半,場面和緩起來,她臉面一直平穩(wěn)的地方,在靠近眼、眉、嘴的右小半邊的最邊上的部位,忽然起皺了。她的眼剛一接觸到她的手,這皺紋立即舒開了。那個徒弟擦過去的桌子留下道長長水印子,她只抬了抬放得本來虛空的手肘,那眼,那眉頭,那張嘴里又繼續(xù)說出了連貫的話。
菜緒一直注視著,這是種什么樣的美啊。這么多年,她完全丟棄了一種感覺,別人特別好感動。有時因為美景,有時就是一個人,她都沒有。這些年她也看過后來出現(xiàn)的北美落日,當(dāng)一輛孤獨的長貨車主自己跟自己說著車轱輪話,許多人看到美,看到滿足;她看過后來的某位俄羅斯名模,失落、郁結(jié)、沉怨之氣在他臉上展開;她眼中曾有過很像見過一面的好人,他高大的身體……菜緒看完了,把眼瞧窗外,再見到有小鳥蹭下枯葉子是一個滋味。所以這天被菜緒看到的這一幕終于上演體會到的,她覺得真恍惚。她發(fā)現(xiàn)就在她腮和輕微抽動一小會的嘴邊間,映在皮膚外邊的光潔變化成老人的皴銹,瞬間就吸收了。菜緒意識到了一種很艱難的堅強,就在她不讓最近的人捕捉到的同時給意外閃現(xiàn)出來。
開始,菜緒以為是聽聽筒里的人說下去的過程中,發(fā)覺她手下的徒弟是笨的。接下來不久,她往后散落的眼珠滑開了原來停下的位置,回到原點,菜緒知道這是種一過性的障礙,是能瞬時解決但也淪做做錯過的痕跡。
她連這種由比她矮的人忽然降臨的過失都不能斥責(zé),選擇自己吞下去的狀貌的確打動了這邊的菜緒。真久違啊。菜緒的心試著揪了下,氣細(xì)了。
她從這天開始,著謎于她。
原來,她有個社交帳號,上邊有相冊,都是她幾年里最中意的模樣,好脫脫放在那兒,隔不段時間,這種自己建的小房子再添進些自己,一個個大眼,高鼻,可憐憐、細(xì)慘慘看著你。但是封面只保留一個,她托著個手掌,里邊是她美麗的頭。她非常喜歡這里邊的氣勢,由肩到肘到目光的連結(jié),最終造就出不卑不亢。但是自從一天見到她,她覺得,那就是韓國的她??!就決定下來,用她來替代她,另外,她和她之間,也真有相似的地方。比如,低下眉頭,眼是平的,面色榮俊,鼻梁挺著,從她眉尖那兒往外,滃團舊愁。
她也有。
她可能在2021年國慶節(jié)前夕,換下她以為一輩子再不會撤的托手照,別人一來,可能以為那就是她,因為她右上方的頭圖也是個側(cè)面。
她醫(yī)院里從中秋節(jié)的時候,在第三層樓的盡頭,窗外是海,窗戶這邊多了盆綠竹。
是黑竹。這是她同事有天悄悄說到她耳朵里的往事,就像隔著岸傳過來,但她試出點海氣,冷的,潲過風(fēng)。以后這位同事仍在說,可她并不是聽了她說的才去那座山,也踫上些高竹子,就擅自采回來,裝在塑盆子里,和棵野藍(lán)莓一塊。
后來她也漸漸到那個病房了,那位眼睛不靈光的五保老人開始又向她絮叨,說著和小張一樣的話,這是黑竹,據(jù)說這種黑竹長得會很快。會很快喲!菜緒想笑,他病著,還據(jù)說,一副打聽到底深究的意思。但是這種拉長的停在半空的音兒有時閑暇了,就來到她耳朵,她覺得可疑,眼睛就離開會兒病歷,注視著空氣,怎么老惦記起這盆竹和他來?有時她認(rèn)為這會不是個讖。想到這種可怕的景,她頭就低到登記冊上來。有時她會想有這么神秘么?但是那種他的……聲音,她一走進這個普通的病房,他還未張嘴,那陣幽幽飄著的音就流過來了。
放在三樓的黑竹就是他的。但是他的應(yīng)該在他桌子旁邊啊。菜緒后來也聽了不少責(zé)問跟關(guān)心,接著就是一點質(zhì)疑,關(guān)于院方,像這種事菜緒還是躲開。很長一段時間,她目光里經(jīng)常落進這盆安靜的黑竹,就想到說這些話的那些人的模樣,逐漸感到她們有點過于擔(dān)心。
但是有一天,她的這種看法忽地改變,讓她甚至決定以后是否再上三樓來。
要我說小菜,還是交給你好,我跟你,我只給你一人說他是黑竹,不是黑竹,是黑竹。黑竹你明白么?菜緒有時在看自家綠竹,一段三樓的狹窄樓梯平臺,501室躺著的五保老人會疊起來,她漸漸看得到他在向上爬,眼里有笑,但半張的嘴顯得悲傷。他上過這個三樓么,他如果要走這段辦公人員走廊,可能還是先從那個角上來,但屬這里最黑,是如墨一樣的黑。他一路上來搖搖晃晃,目的只有一個,看他的黑竹,還好不好。
另一天菜緒巡房,看了眼五保老人,狀態(tài)不是太好,眼皮蓋住眼,就沒問候,瞥了下床頭卡號,寫上5013:昏睡。但她走了出去以后后悔了,她有一種意識,但她不愿信這是最后一次看到他呼著氣。菜緒往門上窗一站,他睜開眼,朝她畫了個竹子,菜緒點點頭,心里頓時很涼。
5013走了。
大家都很忙碌,騰床鋪單,菜緒挑著個空兒向了窗那頭看看,光潔如一,沒有竹子。
她這天下班,一個人走上了三樓。
她在這以后的一整月間都沉浸在寫植物學(xué)的一本厚書里,所有的竹子一一呈現(xiàn),世界上果真有黑竹,在588頁面這樣寫道:黑竹,原產(chǎn)拉美,從19世紀(jì)開始……近年中國亦多有種植。名黑竹但不為黑,反是濃綠,生長期旺,勤澆水30天可竄升10米。她合上書,閉上眼想她跟前這盆竹子也就一周澆一次,現(xiàn)在遠(yuǎn)遠(yuǎn)沒有一人高。一種竹子香就飄過來了。
像粽子。菜緒不敢回頭了,她只想一件事,明天讓小張想想辦法。
小張午休時和她聊聊家事,談最后見的上周男友,怎么都繞不近黑竹子,她想她是好好地忘了,這真好,總是解脫。但她又放不下,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柫司湫埬桥韬谥衲??小張其實咽下了鴨子肉,釘住了,怎么,你不知道么小菜,那個竹子早被倒在墻邊了。
你當(dāng)真見了,還是聽人說。菜緒沒問出這個特別想問的,說了聲哦就算了,打算飯后到那個非常幽靜的掛下紫藤枯枝的地界走走。
那里地上有些碎竹子葉,菜緒以為黑竹是被拉走了??赡芎?013號同一天消失在這個世界。
但是菜緒家就不一樣,她每天回家都可以看見倆株竹子,一棵小的,另外一棵茁壯。晚上嘩拉嘩拉在響的永遠(yuǎn)是那一棵。有一天晚上,她親自往這邊來,一小碎步緊跟一小步,盡量貼地,終于來到這竹子前它止住了響動。菜緒不得不讓頭抬到酸痛,因為此時竹子早拱著樓板。她忽的有了種感覺,像人,一個高大的,有時溫柔,有時神秘的人。
她開始無比熱愛這間回家的小屋,是回,她可以回的家,不是以前的。
以后她每到家,就能望竹,問竹,打聽它,她真跟他說過話。有很多時候她想,是不是需要再擱前移移,有一次她沒看到以往冬天的斜陽落到其后的相框邊。
過去一段時間,她再給小張說起這個晚上時其實故意漏掉一段,她在奮力扒,向竹子團里扒,往左扒,往右拉,竹子綿密,不透風(fēng),鏤的她手生疼,她感到老多刺,都向她扎,她越發(fā)勇猛,扒扒扒扒……濃郁的竹香,翻動著以前的日子,朝她扔過來些粽子,悲苦的,甜的,酸的,她此時不用躲,只扒就很好地閃開了。
她更不敢說那只眼睛,怕小張以后不跟她好,說她神經(jīng)太緊張,避開她。
那眼首先很圓,其次很溫,這種突然藏在叢密竹中咕嚕浮出的眼沒有聲音,沒有聲音啊。
但菜緒聽到許多散結(jié),都在開,她有了一些心事,說不動的在開,她也有一些,已經(jīng)說開的又開了。菜緒其實有點悲傷。
她不打算跟任何醫(yī)院里的人說,這種往事她覺得雖怪雖奇但到底是緣,她在幾年前找過這種緣,很長、很遠(yuǎn),她回不來。過去了緣又回來,她不推,不擠它,她往四方看,逐漸感到這屋里有生氣。有時她想誰知這緣一串就是倆代,因此她格外感恩那位老人,想無論如何也要打聽到他在哪,要不至少還有一個人可以說說,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