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產片像他這么敢拍的，真的不多了
電影院終于要重新啟動營業(yè)了。在此之前，這個行業(yè)已經(jīng)停擺了半年之久。
對于其他人來說，開不開電影院只是去哪看電影的問題；但對于干這一行的人來說，是影響生計的大問題。根據(jù)財新數(shù)據(jù)，截至5月7日，全國已有4189家影院類企業(yè)注銷。
上個月10號，賈樟柯導演在微博上呼吁，電影院可以考慮復工復產了。
一些對賈樟柯導演了解不多的人，對他的印象可能還是“文藝片導演”，“小鎮(zhèn)青年代言人”。外界對他的電影、他的言論，一直有很多質疑，尤其是前些年。
其實，賈樟柯導演是今天對現(xiàn)實還抱有批判性思維的人。他不僅敏銳地捕捉到了時代的變化，而且記錄下了那些被絆倒的人。
就像許知遠對他的評價：“某種程度上，他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偉大的記者?！盵1]
他的電影不是新聞簡報
前幾年，許知遠對賈樟柯的一次采訪里，賈樟柯說自己這幾年受到的來自公眾的壓力，其中之一是：“你的電影沒人看，是一種脫離大眾的自私的電影。”[1]
會出現(xiàn)這兩個問題，源于賈樟柯的電影都是關于現(xiàn)實生活的，它沒有那些打磨得非常光滑的東西。同時，因為他個人的生活經(jīng)驗，這些電影都呈現(xiàn)出了有毛邊的粗糲感。
就像《小武》當年在香港上映的時候，海報上直接了當?shù)貙懀骸斑@是一部很粗糙的電影?！?/p>
喜歡賈樟柯電影的人，喜歡他電影里的現(xiàn)實主義和粗糲的毛邊感；對這些電影不感冒的人，會覺得“這就是社會新聞”，那么“我為什么要進電影院看新聞呢”。
但是在電影《小武》十周年的紀念分享會上，陳丹青對它有非常高的評價：
這個小痞子煙一抽、兩條腿一抖，我就覺得對了，第五代電影沒有這么準確，完全就是中國一個沒有地位、沒有前途的青年站在公路旁邊等車，然后一直到最后手銬銬住蹲下來人就圍上來，從頭到尾準確極了。[2]
也許這句話道出了這一類電影，與社會新聞之間的區(qū)別——新聞給的是一個“5W”的公式：誰、在哪里、什么時間、做了什么、以及為什么這么做；但是里面沒有人物行為的具體細節(jié)，心理狀態(tài)或者行為邏輯的變化；而這些，現(xiàn)實題材電影里都有。
所以，拍過《盲井》的導演李揚才會說：“現(xiàn)實題材不是拍窮人，是拍活生生的人。”[3]
《小武》的第一個鏡頭：在路邊等公交車的人，畫外音傳來上不了臺面的二人轉《白先生逛街》（疑似趙本山和宋丹丹的聲音）；然后，是主人公小武的出場，一個每天戴著黑框眼鏡，穿著大碼西服，沉默寡言地混跡在人群中的“小偷”。
這是一個無法適應社會變動的人。
這個小鎮(zhèn)青年完全來自賈樟柯的生活經(jīng)驗，“汾陽人看《小武》都是在里面找自己”[1]；后來的《站臺》《任逍遙》，靈感來源也是他的家鄉(xiāng)汾陽?！墩九_》里有賈樟柯80年代的個人記憶，《任逍遙》是縣城青年的迷茫青春。
后來的《三峽好人》、《天注定》、《江湖兒女》，主角也都是時代變革中身不由己的個人。
賈樟柯更大的野心，可能在他的紀錄片里，尤其是2010年的《海上傳奇》。
公開資料顯示，《海上傳奇》是一部反映上海時代變遷、在世博會展映的紀錄片。但是看過這部紀錄片之后你會發(fā)現(xiàn)，這不僅僅是一部和上海有關的紀錄片。賈樟柯在這部最后成片138分鐘的紀錄片里，放入了中國近代史。
為了這部紀錄片，他找到了88位當事人，想要窺探劇烈的歷史變動，對個人的影響：
這是一個由私人講述構筑成的城市記憶，片中有很多采訪，我必須找到那些歷史事件的當事人，聆聽他們生命經(jīng)驗中的細節(jié)，才能理解歷史。因為對我來說，沒有細節(jié)的歷史是抽象的。[4]
這部紀錄片的題材和落腳點，已經(jīng)決定了它的評分不可能很高，豆瓣7.4，IMDB6.9，爛番茄上沒有它的頁面。它涉及的話題非常復雜，且具有爭議。
雖然外界把《海上傳奇》看作上海世博會的宣傳片，它還是實現(xiàn)了賈樟柯的個人表達，實踐了“我不想只有抽象的理論，我要活生生的人?！?/strong>
很少有人能一直這樣獨立創(chuàng)作
拍電影是件燒錢的事，因為燒錢，所以更容易受到一些額外因素的挾持，尤其是在成名之后。
但是，從賈樟柯1995年的《小山回家》，到他獲得戛納電影節(jié)終身成就獎，賈樟柯拍電影幾乎從來沒缺過錢，而且一直保持相對獨立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
賈樟柯學生時代在圖書館找到一本中譯本的《如何制作獨立電影》，那是他第一次接觸到“獨立電影”這個詞。[5]
后來，他和“青年電影實驗小組”的成員一起拍第一部短片《小山回家》，已經(jīng)知道如何做預算、最大化利用資源了。那時候他在學校幫人代寫電視劇劇本賺錢，同學也都有收入，除了器材、場地等必要的開支外，大家都沒有工資，第一部短片就是這么出來的。
90年代末，《小武》意外獲得了巨大的成功，給他的存折帶來了500萬的存款。也就是說，當時不到30歲的賈樟柯，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很多人一輩子苦苦追求的財務自由。
而且，當時他遇到了之后最重要的合作伙伴——北野武工作室，從那時起，賈樟柯就不用為電影的投資發(fā)愁。從《站臺》（2000年）到現(xiàn)在，賈樟柯基本上以每兩年一部的速度產出一部電影，每一部都有穩(wěn)定的回報。
但是，他也一直對自己保持警覺。《小武》是突然獲得成功的，當時就有人問他，成名之后各種圈子里的是非很多，你怎么處理。賈樟柯回答：“根本不介入所謂的圈子，更對其中的恩怨不感興趣?！盵6]
有穩(wěn)定的制作和投資團隊，與電影之外的是非保持距離，同時堅持獨立表達。
包括2010年的紀錄片《海上傳奇》，也是這樣。
這部紀錄片的百度百科和維基百科頁面上，都有一句“賈樟柯為2010年上海世博會打造的一部記錄上海變遷的電影紀錄片?！钡牵谒约旱牟稍L中，賈樟柯會強調：“這是賈樟柯作品，是在世博會上向世界呈現(xiàn)的一件展品。”[7]
除了穩(wěn)定的制作和投資團隊，賈樟柯自己也成立公司，投資電影、做海外發(fā)行，斡旋成立電影節(jié)和藝術院線。他是平遙國際電影節(jié)的發(fā)起人，也一直在為國內建立藝術院線出力。并且，差一點就成功了。
還在拍現(xiàn)實主義題材的人，不多了
每當我們吐槽國產劇里沒有窮人、電影院里的電影和現(xiàn)實沒什么關系的時候，可能都忽視了一點：即使在全世界范圍內，真正的現(xiàn)實題材電影，也越來越少了。
國內，現(xiàn)在能數(shù)出來的，至少要在十多年前去找（《我不是藥神》也算是一部）；
國外，即使是像肯·洛奇這樣的大師，前幾年的作品《我是布萊克》和《對不起，我們錯過了你》，也會受到“又是這樣的題材”、“沒有新意”之類的質疑。
賈樟柯和他被劃歸到的第六代，從一開始就是拍現(xiàn)實題材，做獨立電影的?！缎∥洹肥菍W生作業(yè)，不存在要不要在院線上映的問題。但是當賈樟柯的電影在院線上映之后，電影市場已經(jīng)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2002年的《英雄》正式開啟了“中國大片”的序幕。電影的投資體量和票房體量，都在成倍成倍地增長。
《英雄》的投資是3000萬美金，到2006年的《滿城盡帶黃金甲》，這個數(shù)字變成了4000多萬美元。電影體量不斷膨脹的另一面，是相對小眾的獨立電影，在事實上，被排除出電影院。
威尼斯金獅獎作品《三峽好人》也是在2006年上映。這是賈樟柯在內地公映的第二部電影。這時候，他做了一個在外人看來完全是瘋狂的決定：把《三峽好人》和《滿城盡帶黃金甲》排在同一個檔期上映。
當時，他的制片人就說：“賈樟柯，你簡直是在用國內的市場票房殉情?！盵8]
結果毫無懸念，《滿城盡帶黃金甲》是當年的票房總冠軍，將第二名《夜宴》遠遠甩在后面，而《三峽好人》內地票房只有30萬[9]。
賈樟柯自己開玩笑說這是一個“行為藝術”，不是正常的商業(yè)行為?！度龒{好人》的海外發(fā)行確實給了他放棄內地票房的底氣。但是他在北京大學百年講堂的點映上，喊的那句“崇拜黃金的年代，誰來關心好人”，困惑也是真的。
2007年他對冰點周刊的記者說：“如果沒有《三峽好人》和《滿城盡帶黃金甲》同時放映，我覺得我對這個環(huán)境的認識還是不夠徹底。”[6]
事實上，2006年賈樟柯已經(jīng)在籌備一部商業(yè)類型片《在清朝》，他并不排斥商業(yè)片，也很配合電影的宣發(fā)活動。
甚至2015年，《山河故人》在國內上映的時候，賈樟柯還發(fā)微博懇求院線保留排片。[10]
在這場和《滿城盡帶黃金甲》的爭端中，他最想表達的，是電影院里不應該只有一種電影，有人文關懷的現(xiàn)實題材電影，有它自己的價值。
賈樟柯對這件事可能一直是耿耿于懷的，不然他不會在2010年，還這樣說：
當時，我是二十一歲的山西青年，讀過幾本小說，散碎的有一些美術基礎，我是“第六代”的追隨者，我一直以他們?yōu)閹?。若干年后，當人們把“第六代”當做是一個不可思議的群體，不知深淺的堂吉訶德，看做是這個時代不合時宜的怪物的時候，我茫然地笑了。[11]
賈樟柯就是這個時代獨特而稀缺的存在。要知道，和賈樟柯同時甚至是更早的“第六代”，很多已經(jīng)不再拍電影了。
參考文獻：
[1]十三邀.（2017）.許知遠對話賈樟柯
[2]北大百年講堂.（2008）.賈樟柯對話陳丹青——回望《小武》十年
[3]導演幫.（2018）.導演李楊：現(xiàn)實主義不是拍窮人，而是拍活生生的人
[4]賈想II.（2018）.賈樟柯電影手記2008—2016
[5]56th New York Film Festival.（2018）.Jia Zhangke | Directors Dialogue
[6] 賈想 I .（2017）.賈樟柯電影手記1996—2008
[7]文化中國.（2010）.賈樟柯:《海上傳奇》感動了自己
[8]羊城晚報.（2006）.《黃金甲》PK《三峽好人》 賈樟柯盡情“殉情”
[9]電影票房數(shù)據(jù)庫.（2006）.三峽好人
[10]北京青年報.（2016）.中國首個藝術院線聯(lián)盟成立，藝術片能站起來了嗎？
[11]南方周末.（2010）.我不相信，你能猜對我們的結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