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幕 墨色世界·其一

(還請稍安勿躁,姜無積至少還有兩章才能出場...)
再等兩萬一千五百六十三個夜晚,當(dāng)布蘭克[注一]終于面對指示燈的閃爍,他將會回想起數(shù)萬夜前,那道中斷長夜的火光。[注二]
彼時光明還未成為禁忌,盲目尚是一種殘疾。世界古老而狹窄,像一條深長的甬道,兩人并肩便顯得擁擠,鐵黑色天空觸手可及。大地震顫著永無休止,令這片天地的子民也一同戰(zhàn)戰(zhàn)兢兢。幽冥彌漫太空,如福爾馬林般浸泡萬物。
捱過漫長黑暗后,光明出現(xiàn)了,但短暫猝然。那光來自一盞方形的月亮,總是從西邊亮起,又沿甬道劃向另一頭,黯淡地照向世界,一個呼吸后就沒入荒古的墨色中。從此刻算起,到下一次方月出現(xiàn),就算做“一夜”。記事起布蘭克唯一的樂趣,即是借黯淡稀有的月暉,瞥一眼這生育他的世界。一片朦朧中,他模糊看見世界逼仄的輪廓,看見萬物含蓄的棱角,看見銹跡斑斑的天空壓在頭頂,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他有時也望向自己的族人。無光時他們在布蘭克腦海中的形象,只是枯木般的氣味、膠衣般的皮膚和尸體般的溫度。但當(dāng)方月掠過,這形象破碎消失了,新的形象異形似的鉆出胸膛。他們變換成灰色的人形剪影,干瘦冰冷,都像布蘭克一樣呆立著,沐浴著瀕死的月光。
我們是失去了色彩的靈長類。他時??酀叵搿?/p>
朗日星辰從未光臨此處,太古先民甚至因此從未察覺時光流逝。直到智者偶然總結(jié)出方形月亮的運(yùn)行規(guī)律,時之河才轟然解凍,第一次在大地上[注三]留下沖刷的痕跡。萬民從此有了時間單位——“夜”——而作為喚醒時光的代價,那位智者的名字被從歷史中抹去。教士們口耳相傳,正是無名智者創(chuàng)建了教會。
“最東邊,世界盡頭,那里有扇門。后面是個房間,里面鎖著無名智者的尸骨,”巡游教士席地而坐,對布蘭克說,“叫‘埋骨地’。教皇有時會跪在埋骨地門外,他在那里能聽見地母的聲音?!?/p>
布蘭克蹲在老教士身前,不時含混敷衍兩聲,心里只盼對方能早點(diǎn)休息夠了離開。他已經(jīng)幾夜沒吃東西了,現(xiàn)在急著去打獵。對方也知道布蘭克心不在焉,只叮囑他遠(yuǎn)離西邊,沒再多說?!澳菽?,”老教士起身,“走吧?!?/p>
“好。”黑暗中有人溫順地回答。
布蘭克為二人讓出路來,正欲松口氣,卻嗅到奇特的形象走過身前。那是一種陌生的氣味,濕潤滾燙,讓人憶起地獄中的沼澤。他不知道這是族人對異性的吸引力,只覺得那味道撕扯著他的五臟六腑。
“等一下?!彼械?,不由自主。
“怎么了?”老教士問??菽旧諝庵?,他身后那股地獄沼澤的味道越發(fā)清晰。
布蘭克猶疑半晌:“不,沒什么?!?/p>
方月劃過甬壁。
兩夜過去,年輕人在本應(yīng)沉睡的時間里輾轉(zhuǎn)反側(cè),不慎跌入精神失常者的迷夢。夢中高樓林立卻空無一人,四處飄散罌粟的香氣,而他獨(dú)自在城市中尋找出口孑然而焦慮,因這天地過于廣袤而無所適從。他無法理解周圍的一切,唯一的感想是它們即將和遙遠(yuǎn)的天空一同崩塌墜落。饑餓迫使他回歸現(xiàn)實(shí),對那種奇特形象的渴求卻越發(fā)強(qiáng)烈,不過更加理智。
巡游教士原本意味著不祥。大地狂躁易怒,教會因此每隔八夜就會派人離開世界盡頭,沿大地向西搜尋族人的尸體以饗地母,用祭品換取他的安息。巡游者追獵死亡,人人都對他們抱有敬畏。
但自那夜起,這份敬畏于布蘭克不復(fù)存在。他渴望巡游者的到來,即使這意味著又一個亡靈不能在親友體內(nèi)永安,而是為了地母的長眠灰飛煙滅。憑著某種無名沖動,布蘭克不惜去往遠(yuǎn)離聚居地的西方,尋訪記憶中從未有人探索的地域,只為捕獲更肥美的獵物。每當(dāng)八個夜晚過去,他總能以豐盛的一餐招待路過的老教士,并讓教士隨從(“妮娜”)享用最可口的部位。教士從一開始就發(fā)現(xiàn)了這種不平等,但老人以長輩的身份對此欣然接受,還指點(diǎn)了年輕人心中感情的名字。四十八個夜晚過去,布蘭克向妮娜表白了心跡,后者報以隱晦卻同樣熾熱的愛意。二人幸終(遠(yuǎn)野并感)。[注四]
布蘭克小心翼翼接近愛情,老教士卻隨之急劇衰朽。
教士盡管早已不年輕,但初遇布蘭克時,尚還有古代拓荒者的的健壯體格。直到見證過布蘭克與養(yǎng)女結(jié)合,那時的老教士卻已失去了單手拎起人的力氣,變得氣若游絲,仿佛自己就是下一個祭品。這是獨(dú)力維持祭祀的代價。
無名智者的時代早已過去,和其他任何政權(quán)相同,教會已在世代繼承中腐化,不再為了庇護(hù)族人而存在。老教士帶回的族人尸體,大半被教皇和主教截下以供宴樂。祭祀鮮有完成——這幾乎等于宣告世界的毀滅。面對夜?jié)u臃腫的教皇,老人多次諫言:獵場的動物越來越少,甬墻上的泉眼次第干涸,教區(qū)之外的西方部族似有不軌之謀...此皆動蕩之兆,萬望冕下允許老朽完成祭祀,以免動搖冕下之社稷天地之安定,使萬民不致隨天塌地陷墜入深淵。教皇年輕驕縱充耳不聞,動物少了就把獵場挪向西邊西邊的動物反而更肥美,泉眼就算全部消失也無所謂只有低等生物才需要水源,西方部族乃化外蠻夷爾更是不足為慮。在他心中,天地從前存在著此后也將一直存在下去,說什么“沒有祭品地母就會毀滅世界”,無非是先民愚昧的迷信,杞人憂天。
老教士明白,或許推翻教皇才是最優(yōu)解。但就算教皇與主教們肆意妄為,違背教職誓言,他也必須為其效忠。老教士曾承諾第一代教皇,他一定輔佐他世世代代的后人。他從無名智者時代活到如今,憑的是太古先民現(xiàn)已失傳的秘法,背叛他憑圣壇作誓的承諾,等于背叛他的生命本身。因此,老教士只能帶回盡可能多的尸體,并祈禱今夜教皇沒有個好胃口,讓自己能為地母獻(xiàn)上一具尸身;然而絕大多數(shù)時候,他都只能將過于干凈的骨架壘在埋骨地門前,再放出自己的血澆透骨堆,以求地母的寬恕。好消息是地母每次都收下了供奉,壞消息是世界仍在緩慢而堅(jiān)定地邁向崩潰。
布蘭克立于危墻之下卻無知無覺,只曉得老教士把妮娜交給他后如釋重負(fù),獨(dú)自走回了世界盡頭,他八夜后才發(fā)現(xiàn)巡游教士換了人。老教士再沒有出現(xiàn)。
然而布蘭克顧不上老人的下落,這個世界,神隱隨時都會發(fā)生。更何況異性的軀體柔軟誘人,他早被迷得神魂顛倒,整夜整夜浮沉于地獄沼澤中,只在覓食和睡覺時放開妮娜。后者很快有了孩子,布蘭克不得不負(fù)擔(dān)兩人份的口糧。他的獵場只得繼續(xù)向西深入。
“我的眼淚讓海水上漲...”多雷在黑暗中說。話的語調(diào)不太平常,高低起伏,仿佛受了某種強(qiáng)烈感情的扭曲,說了什么僅能勉強(qiáng)分辨。他說這句話顯然不是為了交流。
“你在干什么?”布蘭克問,沒有停下采集地衣的動作。地衣是世界西方的特有食物,薄薄一層鋪在地面,肉質(zhì)鮮嫩。幾夜前,教會征用了布蘭克的舊獵場。后者只好離開為追求妮娜而找到的福地,開始在更靠近西方的位置打獵。他在那里結(jié)識了多雷,和腳下這種不會逃跑的獵物。
“唱歌?!迸c布蘭克相反,多雷撕下地衣后沒有存進(jìn)腮幫,而是一口吞下,“大賢者教的,叫我們沒事就唱。他還說什么...‘樂者為同’?聽不懂?!?/p>
多雷來自西方世界,他們部落的信仰體系與教會截然不同,崇拜所謂的“大賢者”。不久前,就在老教士失蹤那夜,大賢者的化身來到了人間。二人各自的宗教向來不知審判異端,加之正是多雷告訴對方地衣可以食用,他們的友誼因而幾無隔閡。兩人踩著飯點(diǎn)來此碰頭,吃飽拿足后便分道揚(yáng)鑣各回各家,頓頓如此。
所以,布蘭克只感到困惑:“哦??伞!质鞘裁??”
“水!”多雷貼了過來,咀嚼聲黑暗中清晰可辨,“大賢者說,‘?!褪呛芏嗪芏嗟乃?,能淹沒整個世界?!?/p>
布蘭克突然想起,因?yàn)楹闷妫约涸勋C物活活塞進(jìn)泉眼,直到后者停止掙扎。他打了個寒顫。
沉默持續(xù)片刻,多雷似乎下定了決心。
“能帶我去你們部落嗎?”他問。
“你可以自己去啊?!苯虝牟辉O(shè)卡。
“不,”多雷說,“兩族的界限,只有你們能打破?!?/p>
與此同時,層層呼吸聲浮現(xiàn),將布蘭克團(tuán)團(tuán)圍住。他這才發(fā)現(xiàn)黑暗里還有別人,甚至為數(shù)眾多?;蛟S是多雷的族人。
“好,我?guī)銈內(nèi)ゾ褪橇??!辈继m克縮了縮腦袋,答到。呼吸聲散去,重新溶解于無邊墨色。
自那以后,多雷和同伴陸陸續(xù)續(xù)出現(xiàn)在教會的領(lǐng)地上,堂而皇之,悄無聲息。而與此同時,甚至更早之前,一個留言已在民間傳播開:只要將足量的風(fēng)干地衣、動物肥肉以及族人葬禮后的白骨堆在一起,再用兩節(jié)地母脊椎在其上敲擊三聲,就能創(chuàng)造出一種圣物,所謂“火焰”。有了火,人類就不必再等待方月冰冷吝嗇的賞賜,而是長久擁有炙熱慷慨的光明。
沒人知道流言的起點(diǎn),仿佛它是從凡人黑鐵色的夢中析出。一部分平民自發(fā)前往西方收集材料,教會也并未阻止——不少下層教士自己就參與其事。唯一奇怪的是,老人的死亡率上升了。
他們畢竟已在黑暗中生活太久。
不過布蘭克并未投身于是,他甚至重新開始捕食動物,不再采集地衣。對于多雷族人的到來,他莫名心中有愧;對于“生火運(yùn)動”的興起,更懷著本能不安。
直到某個他無法入睡的夜晚,多雷找上門來,要拉他去看生火。
生火的準(zhǔn)備做好了,花了三十二夜的時間。人們早早就將材料堆在一起,人群里三層外三層包圍“柴堆”,低聲嗡鳴,只等教士從教皇手中請來地母脊椎。急促的心跳匯集,回聲比大地的震顫還要刺耳。所有人最后吃了一驚:教皇親自駕臨。
“教會已帶領(lǐng)萬民度過漫長歲月,而今天,我們終于邁出了至關(guān)重要的一步,”年輕的教皇說完一句話得喘上半天,“我們掌握了光明?!?/p>
另一個聲音接替了他,長篇大論起自古以來教會的功績。從無名智者開辟時間使天地運(yùn)行,到加布列爾圣者定下生死的界限讓萬民脫離虛幻,再到教皇四十一世完善各類儀祭保證人間安定...他就這么一直講到當(dāng)代教皇登基。此人顯然深諳此道,話語中帶著深思熟慮的節(jié)奏,正好在聽眾即將耗盡耐心時結(jié)束了演說。他洋洋自得地遞給教皇兩節(jié)地母之骨:“請您點(diǎn)火?!?/p>
教皇莊嚴(yán)接過。
“這一天將被銘記?!彼f。
嚓,嚓,嚓。骨節(jié)相互擊打,在嘈雜的心音中微不可察?;鹬鶝_天而起,狹小的天地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炙熱的光明在肆意流淌,發(fā)出“呼啦啦”的響聲。
下一秒便是恐慌、尖叫、混亂和踩踏。
拾薪者們爭先恐后逃離了現(xiàn)場,急切如他們準(zhǔn)備生火的時候。
再往后,曾參與了收集火媒的人都陸陸續(xù)續(xù)失蹤,傳言是被教會滅了口。只有布蘭克例外,他是被多雷強(qiáng)拉去的,沒人知道他在現(xiàn)場。
教會從此將光明列為禁忌,嚴(yán)令查抄一切會發(fā)亮的物品。也不知他們用了什么辦法,那夜之后,連方月都再未亮起。
人間墜入黑暗。
年輕的丈夫逃回后病臥數(shù)夜,把妮娜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卻死活不肯告訴她自己看見了什么。他不動也不叫,只有輕微的呼吸證明自己還活著。
教區(qū)內(nèi),只有布蘭克能理解教會的禁令,和那禁令背后的恐懼。在火光的映照下,遙遠(yuǎn)失落記憶的碎片被喚醒,他終于記起自己為何會在這黑暗天地中受此徒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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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教皇頒布的永夜中,我躺在地上,任由妮娜呼喚而不起,像一具清醒的死尸。
火堆亮起時,我看見某種丑惡的生物聚集在一起。它們的軀體拙劣地模仿自人類,四肢隨處可見腐爛的痕跡,暗色的汁液從腐爛的地方垂落到地上。它們的臉扁平前突如犬,皮膚上遍覆霉菌,指如彎鉤,足如羊蹄。它們最肥胖的族人站在正中,肥肉層層疊疊反著光,目光呆滯。
這絕不是我的同族,驚恐在那時將我淹沒。
但我并未就此消沉,就算是知道了自己曾和這種怪物共同生活了無數(shù)夜晚。病臥數(shù)日后,我重新回到生活中。我甚至學(xué)唱起多雷族人的歌謠,加入此前從不會加入的無用社交,在和那些怪物們聊天時發(fā)出刺耳的笑聲,比知道他們的真面目前更加合群?!拔?guī)缀跻廊唤邮苣菍儆诋愢l(xiāng)人的苦澀了?!?/p>
我確實(shí)曾身為人類。
但在火光亮起的不幸時刻,我看到了自己的身體。古老的記憶于是漫出封印,它們本該早已被湮沒,此時卻揭示起那些在萬古黑暗前發(fā)生的事,揭示起我原本是誰,揭示出我現(xiàn)在是什么。
我確實(shí)曾身為人類。
不再是了。[注五]
[注一:即‘blank’。]
[注二:一開口就知道,老上校了...直球neta《百年孤獨(dú)》,應(yīng)該沒人看不出來吧?
哎,畢竟還是菜,莫言閻連科陳忠實(shí)那些dalao就能化用得很自然,我就用得很僵硬。]
[注三:雖然這“大地”的寬度絕不超過四米,但叫“小地”果然還是太難聽了。]
[注四:這句話...聽得懂算了,聽不懂最好。]
[注五:很顯然,此君是洛氏神話中的食尸鬼。]
下回預(yù)告:
一夜,布蘭克躺在地面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了食尸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