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豹:游走在荒野、文明與發(fā)展之間

黃河源的阿尼瑪卿
山溝底部有一條明顯的土路,寬三四十厘米,帶著摩托車轍和牦牛蹄印,蜿蜒伸入峽谷深處。溪流已經封凍,不過薄冰下的流水依稀可見。夕陽西下,山坡上的積雪還是明晃晃的耀眼,寒氣籠罩著每根微微搖晃的灌木。
這是2017年11月,在青海三江源阿尼瑪卿雪山東側的哲垅。“哲”意為母牛,“垅”是山溝,據(jù)說格薩爾王的媽媽曾在這條山溝放牧,當時她只有一頭母牛。我們一行三人,阿旺三十出頭,留著一把大胡子,他通漢、藏、英三語,在國際環(huán)保組織工作期間就關注神山與生物多樣性保護的問題,從英國留學回來,注冊了民間環(huán)保機構“原上草自然保護中心”,并選擇阿尼瑪卿作為工作區(qū)域。華青四十來歲,是當?shù)赝辽灵L的牧民,也是攝影師,他自學藏文和攝影,為牧民開設掃盲班,帶領大家做環(huán)保,在當?shù)貍涫芫粗亍N遗c他們合作,進行這片山區(qū)的雪豹調查。

我們沒有選擇土路,靠著山谷一側慢慢往上爬。雪豹時常貼著山谷邊緣行走,在帶傾角的石壁留下痕跡,或者是刨坑,或者是糞便,有時候還會發(fā)現(xiàn)被殺死不久的獵物尸體——在青藏高原上,通常是巖羊。
走了一個小時,檢查了許多石頭,一無所獲。阿旺篤定地說:“華青的草場上有馬麝。原來有四只,現(xiàn)在只剩下兩只了?!痹捯魟偮?,一只大動物從我身前的灌叢里竄出來,快速往山坡上奔去,身形就像一只巨大的兔子。馬麝!華青繼續(xù)說,“這條山溝里面,雪豹多得很?!?/p>
雪豹野外調查的過程,有深切的疲憊,也有深切的愉悅。遙遙看到山谷里或是山脊上的一塊石頭,判斷適合雪豹做標記,于是驅動被海拔拖累的軀體跑到跟前查看,許多時候只是遺憾地發(fā)現(xiàn):“哦,這塊石頭挺合適的,但就是沒有雪豹標記?!辈贿^,踏足鮮有人跡的山谷,入眼未曾見過的風景,發(fā)現(xiàn)未曾記錄的雪豹痕跡,這種誘惑總是難以抵擋。

阿尼瑪卿是藏傳佛教的九大神山之一、格薩爾王的寄魂山,也是黃河流域最高的雪山,同時還是果洛州最大的雪豹分布區(qū)。阿尼瑪卿是三江源自然保護區(qū)的分區(qū)之一,管轄范圍內設有兩個保護站,不過它并沒有劃入新設立的三江源國家公園。
阿尼瑪卿周邊的果洛牧民,曾是勇武不羈的部族,頑強抵制外來的干預,歷史上曾讓西方探險者聞風喪膽。19世紀后期,果洛牧民曾與普熱瓦爾斯基的哥薩克護衛(wèi)隊對峙。1926年,美國植物學家、探險者約瑟夫·洛克試圖考察阿尼瑪卿,最終止步于一百公里外,部族紛爭使得沒有一個當?shù)叵驅Ц矣趲拷⒛岈斍洹C駠鴷r期,馬麒、馬步芳的軍隊曾與果洛部族發(fā)生過曠日持久、代價慘重的對抗。阿旺向當?shù)乩先肆私膺^阿尼瑪卿地區(qū)野生動物的變遷,馬家軍的獵殺,可能是當?shù)匾瓣笈缃^的原因,此后半個多世紀,持續(xù)的獵殺和牲畜發(fā)展,使得野牦牛的數(shù)量再也沒有恢復。不過,雪豹挺過了這些艱難時刻,繁衍生息至今。

在WWF的支持下,我和阿旺計劃使用紅外相機覆蓋阿尼瑪卿周邊的山地,全面調查雪豹的分布和種群狀況。紅外相機已經成為雪豹調查的標準工具,當雪豹走過設置好的紅外相機,溫血動物的紅外線觸發(fā)感應器,相機會自動開啟,開始拍攝照片和視頻。根據(jù)其獨特的斑紋,我們可以識別出雪豹的個體,從而估算雪豹的數(shù)量。

這種調查的難題之一是,怎么把紅外相機放到合適的地方。阿旺找來了盟友——三個當?shù)啬撩癍h(huán)保小組。阿尼瑪卿周邊山地也是冬蟲夏草產區(qū),進入21世紀,節(jié)節(jié)攀升的蟲草價格為當?shù)啬撩駧砭蘖控敻唬矌砝筒輬銎茐膯栴},近幾年,當?shù)仃懤m(xù)出現(xiàn)了幾個環(huán)保小組,自發(fā)組織起來拾撿垃圾、清潔水源。通過華青,阿旺和這些小組建立了密切聯(lián)系,并邀請他們共同開展雪豹調查。
實際上,這是最好的選擇。這些牧民關心家鄉(xiāng)的環(huán)境,了解雪豹保護的意義,更重要的是,他們非常熟悉這片山地,知道什么地方出現(xiàn)過雪豹,哪里適合放置紅外相機,這大大加快了調查進度。共有二十多名牧民參與進來,很快就把將近一百臺紅外相機布設到了神山周邊的山地里。
高寒山地的幽靈
在青藏高原及中亞山地高險連綿的群山中,雪豹靜謐地生活著。它們所處荒遠,反而獨得自在。雪豹煙灰色的皮毛上,點綴著深色的斑點。在這片多石的王國里,它們蹤跡隱秘,如鬼神般存在。全球約有200萬平方公里的雪豹適宜棲息地。這些山脈大都互相聯(lián)結,很多在某處彼此匯聚。一頭“富于冒險精神”的雪豹如果愿意,可以長途跋涉2000公里,從喜馬拉雅一直跑到蒙古國。
在中國西部,大部分情況下,雪豹并不是生活在無人的荒野,而是身處“人類主宰的景觀(Human-dominated Landscape)”。僅有小部分雪豹棲息地上建立了正式的保護區(qū)。除了中國西部的大面積保護區(qū),大部分保護區(qū)通常面積狹小,難以維持健康的雪豹種群。此外,大多數(shù)保護區(qū)內都有人類生活,他們放牧、耕作、或依山林為生。而保護區(qū)外的雪豹遠多于保護區(qū)內。很大程度上,雪豹保護需要平衡當?shù)厝罕姷纳詈桶l(fā)展需求。這種貓科動物需要景觀,即大面積的棲息地:雪豹景觀的一部分是受保護的核心區(qū)域,供野生動物利用,其余部分則致力于追求野生動物和當?shù)厣鐓^(qū)的生態(tài)和諧。

雪豹是頂級捕食者,也是相互依存的自然過程的一部分,了解它們在生態(tài)系統(tǒng)中的角色尤為重要。大多研究僅關注雪豹本身和它的獵物,比如巖羊、塔爾羊和家畜。然而,整個食肉動物群落也相互關聯(lián)。狼、棕熊、猞猁、狐貍都在與雪豹競爭獵物資源,或部分依賴雪豹的“剩飯”,兀鷲和其它猛禽也是如此。雪豹與體型稍大的豹,共同分布在喜馬拉雅山脈的很多區(qū)域。它們捕食體型近似的獵物,競爭關系突出。雪豹常常在突出的大石下標記氣味。這些標記會吸引其它食肉動物,甚至巖羊和家牦牛。很明顯,動物們在這些地方交換信息。
在公眾眼中,雪豹偶像氣質十足。人們贊美它是神的化身,科學家稱其為“旗艦物種”,象征著高海拔生態(tài)系統(tǒng)。但這些美好的詞匯,與雪豹分布區(qū)內的普通農牧民相距甚遠。他們依賴自家牲畜勉強過活,卻時常遭受雪豹和狼的騷擾。因此,盡管雪豹在各國都受到法律保護,而獵殺依然不止。如何科學保護雪豹、平衡保護與社區(qū)發(fā)展的矛盾,是我們面臨的根本挑戰(zhàn)。
雪豹代表著文化觀念、現(xiàn)實和想象的綜合體。越來越多的外來人跑到村子里提供幫助:希望收集數(shù)據(jù),從而改進保護管理工作;提供經濟幫助或者引入激勵措施,從而實現(xiàn)保護目標。這種對自然的功利主義觀點并不足以解決保護問題。每種文化都包含著關于信仰、倫理、和審美價值的認同,誕生不同類型的音樂、藝術和詩歌。自然與文化不可分割。雪豹的神秘之美,動人肺腑。

如果我們認可拯救雪豹是人類的道德責任,則必須拿出全部的知識、熱情、堅韌和合作精神,激勵政府與當?shù)厣鐓^(qū)解決生態(tài)問題。我們也需要信仰功到事成。屆時,雪豹將守衛(wèi)群山,直到永遠。
雪豹保護,與你我何關?
占國土面積四分之一的青藏高原,是我國最為珍貴的自然遺產之一。經過五十多年的發(fā)展,青藏高原仍然是人口密度較低的區(qū)域,仍然擁有相對健康的野生動物種群。大量的高原鼠兔全年不休地充當草地生態(tài)系統(tǒng)的工程師;藏羚羊、野牦牛、藏野驢、藏原羚、巖羊等食草動物雖然面臨各種威脅,但并沒有滅絕之虞;在很多地方,仍然生活有狼、棕熊、雪豹這三種頂級食肉動物。徜徉的猛獸,可能不僅是荒野的象征,還是健康生態(tài)系統(tǒng)的維持者。
科學研究是高原野生動物保護的支柱之一。有效的保護措施,需要了解野生動物的分布和數(shù)量,以及人為和自然因素對種群的威脅,還需要對保護措施的有效性進行評估。對雪豹種群數(shù)量的嚴謹估計,還是二三十年前外國科學家的工作。很多山系的雪豹狀況,沒有人去檢查過。家畜放牧、道路建設、流浪狗等等因素對雪豹的威脅,還沒有人做過評估。

2017年9月,世界自然保護聯(lián)盟將雪豹的受威脅等級從“瀕?!闭{整為“易危”,但這并不代表雪豹的生存威脅得到了減輕。在中國廣袤的西部,雪豹低密度廣泛分布,只有在局部地區(qū),雪豹的生存狀況得到過仔細評估。
當然,如今我們再說雪豹保護,著眼點已經不僅是拯救這個物種免于滅絕,而是如何通過保護雪豹來保護高寒山地生態(tài)系統(tǒng),保護十幾億人群賴以生存的水源地。這也是偏遠西部的隱秘生物與我們每個人的關聯(lián)所在。

作者:劉大牛
動物學博士,貓盟科學主任
題圖:?原上草如無注明,插圖均來自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