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對了，女市民。這就是命運(yùn)。”馬拉的語調(diào)不溫不火的，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呵，”皇女淡淡地冷笑一聲，“你以為人人都會被所謂命運(yùn)左右嗎？”

“小姐，什么是‘人人’？”雄辯家不以為然地?fù)u了搖頭，“人，不過是意念的集合體。父母給予我們生命，上帝賦予我們意識，閱歷使得我們聰明，經(jīng)驗使得我們老練。但在關(guān)鍵時刻，我們?nèi)匀徊贿^是各種意識的集合體，面對死亡，我們會恐懼，面對愛人，我們會高興，所謂人生，不過就是這樣一出悲喜劇。在命運(yùn)的天平上，我們每一個人都是等重的，都會遵循命定的足跡，在注定之地降生，在命定之地逝去。所以，女市民啊，夏綠蒂·科黛！你的掙扎毫無意義。你改變不了你自己的結(jié)局，你也改變不了那些被你拖累的人的命運(yùn)。因為無論是誰，都無法逃離這個亙古不變的循環(huán)！”

我一時語塞，竟然想不出來什么話可以反駁。這番話是如此的有道理，似乎沒有任何破綻。

“那么，來吧?！瘪R拉夸張地伸出手去，指著科黛，“為什么不肯接受自己的命運(yùn)呢？為什么不能融入更加美好的巴黎、我的巴黎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的笑聲狂放而繚遠(yuǎn)，像是要穿透耳膜一樣，叫人很不舒服。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p>

福爾摩斯神秘地笑笑，雙手交疊，緊握著鑲金手杖。

“哦？”馬拉感興趣地投來了滿意的目光：“這位先生也明白了人生的真諦嗎？”

福爾摩斯平靜地?fù)u搖頭：“不，我明白了你的真諦?！?/p>

“我？”

“那么，這位號稱馬拉的先生，你真的以為，你還活著嗎？”

“哈哈哈哈哈哈......”馬拉哈哈大笑，“先生，我本以為你是位聰明睿智的人物，沒想到你也如此愚鈍！我不正在和你講話嗎？你的眼睛不正在注視著我嗎？你我的人生，不正因為此刻的交談而產(chǎn)生交集嗎？而你居然問我是否還活著，這不是顯而易見的嗎？”

“哈哈哈哈哈哈......”福爾摩斯也報以同樣的笑聲，“先生，你的雄辯聽上去氣勢磅礴，但你在一開始就犯了致命的錯誤，所以一切詭計都像是小孩子的把戲，從邏輯上無法成立?！?/p>

“你這是什么意思？”

“人，并不是意念的集合體。你就是你，我就是我。我們害怕，是因為我們看到令人畏懼的事物；我們欣喜，是因為我們看到令人愉悅的景致。所以，先生，”福爾摩斯頓了頓，字正腔圓地高聲強(qiáng)調(diào)道，“是人產(chǎn)生了意念，而非意念構(gòu)成了人。你的邏輯，從根本上就是錯的，無論多么華麗的辭藻也不能掩飾這粗鄙的失誤，只能遮掩你叵測的居心。先生，你一敗涂地?！?/p>

“你說......什么？”馬拉明顯一愣。

“不過從你的角度來看，或許也沒什么錯?！眰商讲焕頃捏@訝，繼續(xù)說道，“你認(rèn)為人是意念的集合體，那是因為你自己現(xiàn)在就是一個意念的集合體。你認(rèn)為你是馬拉，其實你早在死亡的一刻就失去了這個身份?，F(xiàn)在的你，只是巴黎眾多的、因大變革而失去生命的人留下的妄念中的一個。或許因為你的意念較強(qiáng)，所以才能以本來面目顯現(xiàn)。但如果僅僅因為這一點(diǎn)，就認(rèn)為自己還活著，那簡直比死去還要可悲?！?/p>

“什么？！”馬拉的臉上浮現(xiàn)出扭曲的、詫異的神情，又在轉(zhuǎn)瞬間變?yōu)橥纯嗟莫b獰表情。

“朋友，不妨捫心自問，”福爾摩斯咄咄逼人地追問，他的眼睛如同兩把利劍，狠狠地刺向馬拉，“你還有澎湃的心跳嗎？你還有激昂的脈搏嗎？你還有為人的感情嗎？你的腦袋里還有除了‘目的’這兩個字之外的良知嗎？！”

“胡說！胡說！胡說！”

馬拉痛苦地蹲下身子，雙手痙攣一般抓著臉，眼睛里燃燒著癲狂的火焰。身體的輪廓逐漸虛無，融為一團(tuán)奇異的黑影，在半空中膨脹著、扭曲著。

“我！......我們才是這巴黎的主人！我們！我們才是這里應(yīng)該存在的生靈！所有活著的人都該去死！————”

“呵，”偵探微微一笑，“我果然沒猜錯。你這家伙，果然就是一群妄念的集合體，一群因大革命而死的，或無辜或有罪的人的執(zhí)念?！?/p>

“看來這座城市已經(jīng)積累了太多的怨念?！被逝欀级⒅呛谟?。

“這是時代的犧牲品，殿下。”福爾摩斯說著，忽然像意識到了什么似的，停頓了下來，“抱歉，我沒有別的意思。”

皇女看了他一眼，報以云淡風(fēng)輕的淺笑：“沒關(guān)系，我沒那么敏感脆弱。說起來，同為時代犧牲品的我，倒是有一點(diǎn)點(diǎn)理解他們內(nèi)心的不甘和痛苦——但這并不是作惡的借口?！?/p>

那團(tuán)黑影不斷地膨脹著，隨著廣場上的人越聚越多，那黑影的體積也越來越大，它似乎有了自己的意識，駁雜的聲音從其中傳來，雖然并不整齊，但仔細(xì)聽聽，還是可以分辨的。

“外鄉(xiāng)人！......在我的籠罩之下，迎接你們的命運(yùn)吧......”

眼前瞬間暗了下來，那陽光早已不見了蹤影，耳畔的聲音也在衰減，頓時一股不祥的預(yù)感油然而生。

不是吧？又來？

這時，我感到被人輕輕牽住了手，拉向旁邊去。

“Master，這次不會丟了哦——畢竟剛才我不在嘛?！?/p>

“安娜？......”

“嗯?！彼饝?yīng)了一聲。

“這是什么魔術(shù)嗎？”

“我從沒學(xué)過?！被逝Ｈ坏胤穸?，“不過，這種規(guī)模應(yīng)該不能算是陣地建造了吧？”

“當(dāng)然不是，殿下。這可是能將整座城市以及城市中的人籠罩其中的影子，并不是魔術(shù)師構(gòu)建的陣地，而是這座城里積聚已久的怨念?！备柲λ沟穆曇粼诤诎抵袀鞒鰜?。

忽然，馬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怎么樣，市民們？嶄新的巴黎，你們滿意嗎？”

“好?。　薄皾M意！”

“這才是巴黎應(yīng)有的樣子！”

“唔啊啊啊啊啊！”

“............”

奇異詭譎的呼應(yīng)聲此起彼伏，像極了影院中上映的驚悚劇。我感到呼吸有些困難，就好像空氣中的氧氣含量正在下降似的，每一次呼吸都要花費(fèi)巨大的力氣。

“呼——啊——”

“這樣下去，遲早會窒息的。”福爾摩斯的聲音依舊冷靜，甚至讓我以為他是不是有什么好的辦法。

“真是一出好戲啊，諸位?！?/p>

“啪——啪——”福爾摩斯大聲地鼓起掌來，“這樣一來，你們的目的似乎就達(dá)到了?！?/p>

“正如你所見，先生，”馬拉的聲音回答道，“所以你看，我是不是活著還有什么兩樣呢？只要讓所有活著的人都變得和我一樣只剩下意念，那么他們依舊會服從我！這里是光明無法企及的罪之城市——巴黎，這里埋葬了太多人，他們留下的每一縷怨念、每一個遺憾，都是我的子民，都是我的助力！”

“可憐。”

“你說什么？”那聲音明顯一滯。

“可憐，”偵探冷笑著回答道，“一個無法活在陽光下的人，一個曾經(jīng)號稱人民之友的斗士，一個號召自由的奮斗者，居然淪落到與區(qū)區(qū)怨念為伍，真是可憐。”

“這要怪誰？！”馬拉的聲音忽然嘶啞起來，像是從嗓子里吼出來的，“夏綠蒂·科黛，那個愚蠢的女人，她殺死了我！她讓我的一切理想全都落了空！她必須死！她必須感受到和我一樣的絕望！——”

“她殺死的，不是那個人民之友?！备柲λ共换挪幻Φ胤瘩g道，他的聲音也陡然提高了幾分，“你，如果還有智慧存在的你，不妨捫心自問，讓·保爾·馬拉——你在那一刻，或在那一刻來臨之前的很長時間里，真的還像你在煽動文書里寫的那樣，把你所謂的人民當(dāng)作朋友嗎？抑或，僅僅是把他們當(dāng)作隨時可以踩在腳下的、通往權(quán)力巔峰的階梯？！”

“唔............”馬拉的聲音驟然減弱了，好像受到了某種打擊。

“托克維爾曾說，誰若利用自由去謀求自由本身之外的東西，他便不配再享有自由。”福爾摩斯厲聲斥責(zé)著，聲音中滿是堅定和威嚴(yán)，如同天平之上的裁定之神一般，掌握著正義所在，“這句話用在你身上正合適吧？馬拉，你自己想想，巴黎能有今天這個地步，埋葬了無數(shù)的無辜者，固然是黨派紛爭的必然，但其中有多少，就是你自己的手筆！在你面前倒下的人中間，有多少只是因為你懷疑他有罪，就讓無力抗?fàn)幷邭屆∵@混沌的妄執(zhí)，有多少，就是拜你所賜？！你渴望活下去，你認(rèn)為用武力殺死你是一種犯罪，那么被你殺死的人呢？他們不希望活下去嗎？奪去他們的生命，便不是犯罪嗎？”

“住口！住口！住口！————”

馬拉的聲音歇斯底里地咆哮起來。

在劇烈醞釀的混沌之中，我瞥見了一縷輕微的亮光，逐漸放大，放大，如同一顆小小的太陽，漸漸地，我能夠看清周圍的一小部分景象了，而那亮光還在繼續(xù)點(diǎn)亮著，我定睛看去，那是福爾摩斯的手杖上，亮起了幽幽的光芒。偵探緊握著那把手杖，臉上是決然的堅定，他的衣擺被狂風(fēng)刮起，獵獵作響，沙石在他的腳下盤桓著，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那一雙飽含智慧的眸子陡然睜開，嘴角依舊掛著淡淡的笑意。

“這就是我的舞臺，朋友啊?！?/p>

“什么？！”

“什么什么什么？！”馬拉的聲音劇烈地吼叫著，“你企圖用一己之力照亮城市嗎？！這樣的負(fù)荷——你不想活了嗎？！”

“呵，”福爾摩斯露出了一如既往的紳士的微笑，“我曾經(jīng)有個老對手，他叫詹姆斯·莫里亞蒂......啊啊，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天呢。真是.....令人懷念啊?！?/p>

“彼時，我面臨的是比這嚴(yán)峻得多的考驗。今天，雖然時過境遷，但我依舊會像那天一樣做出自己的選擇，說出自己想說的話。無論結(jié)果如何，這都是我的決定、我的選擇?！?/p>

“沒錯，這話我好久不曾說出口了，久到我?guī)缀跬四亲詈笠话?，但是，職?zé)不容我忘記這一切——我要說的是，如果能保證毀滅你，那么，為了社會的利益，即使和你同歸于盡，我也心甘情愿?！?/p>

“這就是我身為Ruler的，裁定法則?！?/p>

“瘋子！瘋子！瘋子！瘋子！你是個瘋子！”馬拉的聲音大聲而驚恐地咆哮著。

“無非是照亮黑暗而已，閣下，我照亮的，是人們的內(nèi)心?！眰商降恍Γ蝗缑看卧阱壤盏椎男菹⑹矣鲆姇r一樣的微笑。

“Elementary My Dear ！——”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