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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正義》

清道光六年焦氏雕菰樓刻焦氏叢書本

? ? ? ??這三版，無一例外，均為“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

? ? ? ??可見，在目前已知范圍內(nèi)，“是人”為文本原態(tài)。

? ? ? ??這是基本事實(shí)。

? ? ? ??若拋開執(zhí)見，那么“是人”雖為經(jīng)典之正宗，但以“斯人”替“是人”亦無不可。兩者音、義皆同，并不歪曲經(jīng)典。

? ? ? ??是、斯通釋，均作此、這解。《孟子》文本中，“是”字凡255見，“斯”字凡55見。其中，作指示性定語修飾名詞的，“是”字共24例，“斯”字17例。此外，“此”字作定語共26例。

? ? ? ??從《孟子》的用字習(xí)慣看，是、此、斯三者混用，伯仲之間?！笆恰钡氖褂?，雖比“斯”字更高頻更活躍，但“斯”的定語用法也很常見。

? ? ? ??斯世、斯心、斯民、斯言等，其語法結(jié)構(gòu)與“斯人”一致。《孟子》為語錄體，在記錄孟子口語時，用“是人”或“斯人”，一瞬之間一念之下，很可能是隨機(jī)的。

? ? ? ??作為代詞或指示性形容詞，“茲”的用法最古老，“念茲在茲”即出《尚書》。今文《尚書》“茲”作近指代詞凡46見。《論語》作指示性形容詞的，“斯”字15例，“是”字5例。茲、斯、此等，在古人口語中幾乎沒有分別。音同此音，義同此義。無非著字記音，用字不同罷了。

? ? ? ??一代有一代的用字習(xí)慣。茲、斯、是、此，遞相流變，迭相代興，其實(shí)一也。

? ? ? ??“斯人”入語文教材進(jìn)而在大眾認(rèn)知中之所以取代“是人”，并不是因?yàn)槌霈F(xiàn)了寫作“斯人”而非“是人”的影響力巨大的孟子版本。

? ? ? ??實(shí)際上這種版本從未出現(xiàn)。

? ? ? ??古籍中有一些“天將降大任于斯人”的情況，但一般僅為古人引述，非孟子文本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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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樂大典》卷二千五百三十七引元王惲《秋澗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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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庫全書》錄元王惲《秋澗集》

? ? ? ??王惲是金元間地位尊崇的大學(xué)者與臺閣重臣，鑒于其在政、學(xué)兩界的尊崇地位，他關(guān)于“斯人”的變述或有一定影響，但不至于大規(guī)模重構(gòu)集體記憶。

? ? ? ??真正決定性的，很可能是劉少奇《論共產(chǎn)黨員的修養(yǎ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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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書中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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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8月版《論共產(chǎn)黨員的修養(yǎng)》

? ? ? ??《論共產(chǎn)黨員的修養(yǎng)》，是中國共產(chǎn)黨人的“經(jīng)”。

? ? ? ??如果說馬恩列斯毛相當(dāng)于古之五經(jīng)，則《論共產(chǎn)黨員的修養(yǎng)》大概相當(dāng)于論孟，至少在一個歷史時期內(nèi)是可以這樣講的。

? ? ? ??于是，在高度意識形態(tài)化的時代氛圍下，“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成為不止一代人的深刻的集體記憶。

? ? ? ??《孟子》在藉由紅色經(jīng)典更加膾炙人口的過程中，經(jīng)典歧蘗與覆蓋效應(yīng)亦隨之而來。

? ? ? ? 那么，《論共產(chǎn)黨員的修養(yǎng)》中的“斯人”又從何而來？這絕非隨機(jī)偶得空穴來風(fēng)，而是淵源有自。

? ? ? ??實(shí)際上，“斯人”在中國文化譜系中有十分悠久而深固的傳統(tǒng)。

? ? ? ??此語最早出自《論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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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永訣是“斯人”的原初語境

? ? ? ??伯牛病重將死，孔子臨終永訣，此為“斯人”的最初語境。因此“斯人”從一開始就超越了僅表指代的“這個人”，而有了悼亡主題的悲憫特質(zhì)。這是“斯人”之所以至今常作挽辭的語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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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像及四配享

（復(fù)圣顏?zhàn)?/ 宗圣曾子 / 述圣子思 / 亞圣孟子）

? ? ? ??孟子其人及《孟子》其書的歷史地位，宋以前一直遠(yuǎn)不及《論語》。

? ? ? ??長期以來，廁身孔子位列亞圣的是顏回，而非孟子。經(jīng)史子集，《孟子》泯然一子，而不在經(jīng)。漢熹平石經(jīng)刻錄七經(jīng)無《孟子》，魏正始石經(jīng)刻錄兩經(jīng)無《孟子》，唐開成石經(jīng)刻錄十二經(jīng)無《孟子》，蜀廣政石經(jīng)刻錄十經(jīng)最初也無《孟子》。孟子配享孔廟，《孟子》由子入經(jīng)，那是宋代的事了。儒家十三經(jīng)，《孟子》實(shí)在是最后上榜。

? ? ? ??因此在文本流布上，《孟子》無法與《論語》相提并論。那么在概念傳播上，孟子之“是人”也就無法與孔子之“斯人”相提并論。

? ? ? ??自《論語》始，“斯人”早已深入人心。

? ? ? ??這樣的例子，著實(shí)太多，以上也只擷取一束罷了。

? ? ? ??自古及今，“斯人”乃是遠(yuǎn)比“是人”強(qiáng)勢的話語。它跨越世代，它絕不止于一種遣詞習(xí)慣，更是一種觀念、一種傳統(tǒng)、一種當(dāng)下的在場。

? ? ? ??以下兩組概念對比，我們更能辨其真味。

? ? ? ??兩者似隱似現(xiàn)，均有超越現(xiàn)實(shí)的縹緲氣。

? ? ? ??區(qū)別在于：

? ? ? ??“伊人”乃遠(yuǎn)指，即那人。所謂伊人，在水一方。一般指女性，是完美女子的化身。

? ? ? ??“斯人”乃近指，即這人?？瓷先ピ谥v一個外于主體且為主體所追慕的他者，實(shí)際往往是主體自身的鏡像。即中國士君子雖不能至心向往之的人格楷模與念茲在茲修齊治平的理想自我，是一幀自畫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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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德?！犊鬃勇勆貓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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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德福《孔子跑步奮進(jìn)圖》

? ? ? ??這樣的人格境界未免不容于俗，因而往往“寂寥”、“憔悴”，以至驚鴻一瞥，溘然長逝。斯人長已矣，彼之逝猶我之逝，更加感同身受，命運(yùn)與共。

? ? ? ??斯文是中華文明的道統(tǒng)。

? ? ? ??斯人是存續(xù)文明的傳人。

? ? ? ??人能弘道，非道弘人。有斯人乃有斯文。

? ? ? ??斯人有此天命，自當(dāng)“先天下之憂而猶，后天下之樂而樂”，自當(dāng)“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自當(dāng)“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雖千萬人吾往矣”。

? ? ? ??至此，我們便能理解中國文化的“斯人”傳統(tǒng)。自孔子以來，經(jīng)陶淵明、阮籍，到王維李白杜甫韓愈，再到范仲淹王安石辛棄疾……“斯人”的世代累積造就了極為悠久且薪火接力的文脈現(xiàn)象。指稱“這個人”僅為其最狹義，緬懷傷逝也不過是某一具體的應(yīng)用場景，而擔(dān)負(fù)道統(tǒng)繼絕的古圣賢、擔(dān)負(fù)天下興亡的士君子，這種偉岸人格才切中“斯人”的此中深意。

? ? ? ??以此觀之，天之將降大任的，非“斯人”而誰何？

? ? ? ??是以，“斯人”的譜系即“斯文”的譜系。

? ? ? ??當(dāng)孟子取代顏回升為亞圣，當(dāng)《孟子》作為姍姍來遲的第十三經(jīng)升格為經(jīng)之后，“孔顏”變?yōu)椤翱酌稀?，孟子成了整個道統(tǒng)譜系中承上啟下的關(guān)鍵。而惟孟子獨(dú)不言“斯人”，未免格格不入。那么讓“是人”稍變?yōu)椤八谷恕保瑹o改其音義而補(bǔ)全“斯人”一環(huán)，有何不可？

? ? ? ??文本是相對閉合的、保守的?！睹献于w注》為“是人”，則《孟子集注》、《孟子正義》均沿不改。但《孟子》的流傳過程則是開放的、動態(tài)的。從王安石詩看，至少自宋開始，人們在關(guān)于孟子的日常日用口耳相傳中，或即常以“斯人”代“是人”，概不鮮見。

? ? ? ??此未必有意為之，而是出于潛意識。

? ? ? ??人們的實(shí)際感受是：也不知怎的，反正就是記成了“斯人”，說成了“斯人”。順眼，順口。

? ? ? ??這是一種擋不住的集體潛意識。

? ? ? ??要言之：

? ? ? ??于其形名而言，自是“斯人”錯而“是人”對；

? ? ? ??于其音義而言，“斯人”、“是人”一體雙生，無關(guān)對錯；

? ? ? ??于其文脈而言，“是人”無非“是人”而已，而“斯人”鏈通綿長的“斯人”傳統(tǒng)，斯人之道一以貫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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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總之，我覺得“斯人”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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