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chuàng)武俠小說《天下之大》第三卷 長生殿02
第二十三回 遵皇命千鑄赴明州 見長子皇帝入膏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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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節(jié)后,辛千鑄按照林建新的要求將自己麾下的一眾人等全都給撒了出去,務(wù)必要將京城內(nèi)外售賣“烏香丸”的人全都捉拿歸案,自己也和李妙喬裝打扮,上街進(jìn)行巡視,然而他們連著跑了好幾天,皆是一無所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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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千戶大人,指揮使請(qǐng)您過去一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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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又跑了小半日,眼見就要到飯點(diǎn),辛千鑄便在路邊尋到一家小面館,打算在里面歇歇腳,吃碗燴面墊巴幾口,正要領(lǐng)著李妙進(jìn)去,忽見一名小廝打扮的人湊到他跟前,壓低聲音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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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千鑄聞聲轉(zhuǎn)頭瞥了來人一眼,對(duì)方雖未穿著官衣,卻是風(fēng)影衛(wèi)不假,便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知道了,現(xiàn)在就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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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罷,便將已經(jīng)邁步走進(jìn)去的李妙給扯了出來,無視了對(duì)方瞪眼撇嘴的不悅表情,連拖帶拽的與之一同前往鎮(zhèn)撫司衙門,而之前傳話的那名風(fēng)影衛(wèi),則在眨眼間就已混入往來的人群中,很快便“泯然于眾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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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yàn)槭掳l(fā)突然,我就長話短說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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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辛千鑄到來,坐在書案后面的林建新破天荒從位置上站起來,面色異常凝重,“皇帝要你到海外尋訪一處仙島,從上面的長生殿內(nèi)求得仙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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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啥玩意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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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見自己上司臉色不對(duì),辛千鑄回憶這幾天哪里做得不好,卻被林建新接下來的話驚得目瞪口呆,一時(shí)不知作何回應(yī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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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沒有聽錯(cuò),傳皇帝陛下口諭,即日便放下手里的一切事宜,出海尋找長生殿,并從那里求來仙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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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辛千鑄愣在那里,林建新不厭其煩地重復(fù)了一遍,隨即快步上前,走近后壓低聲音略顯無奈道:“別說你懵,之前在朝堂上聽到皇帝說出這些時(shí),我也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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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啥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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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聽此言,辛千鑄更加茫然,就算自己前段時(shí)間連著破了“滿庭霜”連環(huán)殺人以及道門寶珠“無垢”失竊兩件案子,還“順便”逮住了采花淫賊“萬花叢中過”,也不至于連這種玄之又玄的事情都要找上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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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我沒猜錯(cuò),這背后定是趙信忠在搗鬼,今日朝會(huì)之上,皇帝突然詢問眾臣是否知道長生殿的存在,此話一出,朝堂上登時(shí)鴉雀無聲,可那老閹驢卻突然開口,將其中詳情娓娓道來,要說沒有端倪,鬼都不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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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早已料到辛千鑄無法理解,林建新便進(jìn)一步解釋道,“那老閹驢還說,這長生殿位于海外孤島之上,每一甲子便會(huì)重現(xiàn)人間一次,其上有許多的仙人,若能尋到他們,便可求來仙藥,服之可得長生,這種胡謅的鬼話,皇帝竟然信了,當(dāng)即要安排出海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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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老皇帝的腦子是不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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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完之后,辛千鑄只覺得匪夷所思,脫口而出,但話未說完,就被林建新給硬生生瞪了回去:“這種謗君之言千千萬萬給我爛在肚子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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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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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一出口,辛千鑄就悔得要死,好在自己上司并未追究,繼續(xù)道:“本來,皇帝是打算組建一支千人艦隊(duì)出海,群臣苦勸之后,改為派遣一名得力之人,率幾十名隨從前往,若能求得仙藥,高官厚祿的賞賜自是不必多言,就算空手而歸,也不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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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倒還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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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這里,辛千鑄不禁松了口氣,畢竟仙緣渺渺,自己前半生不敬神佛,就算真有海外仙人也輪不到自己遇上,充其量就是白跑一趟,倒也不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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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想得太簡單了……推薦你去海外求取仙藥的人,就是趙信忠那個(gè)老閹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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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覺到自己屬下的放松,林建新當(dāng)即提醒道,“別忘了,這老東西向來睚眥必報(bào),先前為了破案,沒少在言行上得罪他,后來雖有救命之恩,可你也因此破格升職,他自然將二者相抵,恩報(bào)完了,剩下的就只有仇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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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屬下知道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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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千鑄聽完連連點(diǎn)頭,隨即就見林建新折身回到書案前,拿起桌上的一只灰布包,轉(zhuǎn)身遞給了他:“里面是通行路引、朝廷批文以及沿途花銷所需的銀票,你現(xiàn)在就可以啟程前往明州城,到那以后,直接把批文給當(dāng)?shù)毓賳T,自會(huì)有人幫你準(zhǔn)備所需的船只和物資?!?/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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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么著急,不容我回去收拾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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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過包裹之后,辛千鑄微微一怔,卻聽林建新沉聲囑咐道:“皇帝金口玉言,自然越快越好,當(dāng)然了,你也別太實(shí)誠,那破地方多半是尋之不得,只消在外海漂上一二十天便可以返航回來,反正陛下也承諾,就算找不到,也不會(huì)降罪于你?!?/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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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屬下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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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罷,辛千鑄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本身也有這個(gè)打算,只不過,古語有云:欺山莫欺水,自己這趟遠(yuǎn)門可不輕松,運(yùn)氣若能好點(diǎn),姑且可以看作是奉旨海外閑游,運(yùn)氣倘若不好,保不齊就得殞命于洶涌波濤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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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的任務(wù)太危險(xiǎn)了,你不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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辭別了林建新,剛跨出鎮(zhèn)撫司衙門的門檻,辛千鑄就用話堵住了剛要開口的李妙,后者卻沒有預(yù)想中的撒潑打滾,而是一臉認(rèn)真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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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都不爭(zhēng)取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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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duì)此頗覺意外的辛千鑄疑惑道,說罷,就見李妙仰起頭解釋道:“我以往在茶館里聽人說書,其中的人物,甭管是怎樣的英雄人物,到了海上全都沒轍,我犯不上為了一時(shí)的好奇而以身犯險(xi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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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能想到這點(diǎn),那很好,且在京中安心待著,回頭還能給你捎點(diǎn)海外的小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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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覺得這個(gè)理由有點(diǎn)牽強(qiáng),但免得自己多費(fèi)口舌,辛千鑄也不再啰嗦,并許諾了一點(diǎn)好處,不曾想,他話音剛落,就見李妙忽然往前走了幾步,回過頭,沖他狡黠一笑:“那就不必了,我這年走南闖北,去過不少地方,卻沒見過大海的模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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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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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笑容讓辛千鑄頭皮一陣發(fā)麻,他登時(shí)有了不好的預(yù)感,連忙沉聲問道,卻見李妙朝他擺了擺手:“辛大人,此行,我只跟你到明州城逛一逛,這不過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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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我不同意,你大概也能想方設(shè)法跟著過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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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千鑄苦笑,隨即無奈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如果只是到明州城看看,倒也不算過分,可你真忍得住不隨我出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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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猜?!?/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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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李妙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快步跑得沒影,眼見她漸行漸遠(yuǎn),辛千鑄只得長嘆,根據(jù)這段時(shí)間的相處,他明白,這個(gè)野貓般的姑娘,不是自己可以管住的,就算用強(qiáng)硬手段把她留在京中,只要她想,總會(huì)偷摸著去,還不如同意,然后將她扣在身邊,免得闖出禍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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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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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zhèn)撫司衙門內(nèi),林建新剛坐回到書案前,就聽見身后傳來飽受滄桑的沙啞聲音,跟著便走出一人,正是年前與其發(fā)生沖突的風(fēng)影衛(wèi)二品總領(lǐng)都督,辛千鑄的授業(yè)恩師,蕭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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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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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蕭邃的聲音,坐在書案前的林建新雖是微微一怔,卻也沒有更多的反應(yīng),他提起朱筆,攤開公文,頭也不抬地開始批閱,對(duì)于來人也是視而不見,只是聲音略顯含糊的回答了對(duì)方的提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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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生殿,不死仙藥……咱們的這位皇帝陛下,竟然會(huì)信這種鬼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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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是對(duì)林建新的態(tài)度有些不滿,蕭邃從旁邊搬了張椅子,直接與其面對(duì)面坐下,隨即翹起二郎腿,嗤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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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是病急亂投醫(yī)罷了,咱們的皇帝陛下抱病多日,身體也每況愈下,今天能強(qiáng)撐著上朝已是深屬不易,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時(shí)日無多,這不,除了在江湖上忙著剿滅萬靈邪教的老四,其他幾位最近可是格外的活躍,卻始終沒有一人進(jìn)宮探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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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舊是頭也不抬地奮筆疾書,林建新卻絲毫沒有避諱,“最是無情帝王家,我都替他老人家感到心寒?!?/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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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更看好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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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趕話說到了這里,蕭邃也不再隱瞞自己的想法,當(dāng)即拋出問題,放在以前,聽到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論,林建新恐怕早已拍案而起,可他聽聞之后,手中筆桿只是稍稍一滯,隨即淡淡回應(yīng):“風(fēng)影衛(wèi)乃皇帝之鷹犬,你幾時(shí)見過鷹犬非議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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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風(fēng)影衛(wèi)由太祖皇帝建立,至今隨有二百余載,可在此期間不是沒人想要?jiǎng)舆^,只不過,‘風(fēng)影衛(wèi)’作為懸在朝堂之上的一把利劍實(shí)在好用,雖經(jīng)歷了多次裁撤,卻是始終能屹立不倒,但保不齊下一個(gè)皇帝就會(huì)被佞臣蠱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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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duì)于林建新的話,蕭邃一臉不以為然,“這兩百年來,咱們風(fēng)影衛(wèi),始終都凌駕于群臣之上,一向被那幫嚼舌頭的家伙視作眼中釘和肉中刺,這些年更是愈演愈烈,要求皇帝廢除風(fēng)影衛(wèi)的折子就沒停過,而且專挑弊端,全然不顧這么多年的功績?!?/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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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fēng)影衛(wèi)二百年屹立不倒,并不僅僅只是因?yàn)椤糜谩郑嗟?,還因?yàn)椴簧纥h爭(zhēng)之類的是非,始終置身事外,安心做皇帝的鷹犬,心思活絡(luò)并非不可以,但不能逾矩,如果下一任皇帝果真想要廢除風(fēng)影衛(wèi),那我也只能回老家種紅薯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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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建新漠然應(yīng)道,說話間,手下毛筆在公文上畫了一個(gè)朱紅的圓圈,隨即抬頭頂著蕭邃看了良久,方才輕嘆一聲:“看來你已經(jīng)下定決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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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過的,二百多年以來,風(fēng)影衛(wèi)從不涉足黨爭(zhēng),縱然是我也不可例外……可我要求風(fēng)影衛(wèi)積極履行職責(zé),你總沒話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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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邃嘴角微微上揚(yáng),作為二百年來被封為“總領(lǐng)都督”的三人之一,他掌中所握的各種資源是外人所無法估量的,雖然頭上頂著的只是個(gè)虛職,卻不遜于朝中任何一名公卿,也是因?yàn)榱纸ㄐ轮皩?duì)他不甚了解,雙方才會(huì)產(chǎn)生沖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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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之后,隨著林建新仔細(xì)探查過蕭邃的底細(xì),他也不禁慶幸,若非在場(chǎng)的辛千鑄及時(shí)攔住自己,恐怕就要捅出一個(gè)天大簍子,但他身為風(fēng)影衛(wèi)指揮使,那點(diǎn)傲骨仍在,所以才有今天這不卑不亢的態(tài)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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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自然?!?/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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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暫的沉默之后,明白蕭邃話中隱意的林建新苦澀一笑,“只要您能做得隱秘些,同時(shí)不要把風(fēng)影衛(wèi)牽扯進(jìn)去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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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新……我好歹是風(fēng)影衛(wèi)出身,又在那個(gè)位置上經(jīng)營了許多年,就算養(yǎng)條狗,多少還有點(diǎn)感情,這點(diǎn)分寸還是有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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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得到對(duì)方肯定的答案之后,蕭邃淡然回應(yīng)道,字里行間夾槍帶棒,多少還裹挾著一點(diǎn)諷刺的意味,對(duì)于這些,林建新只能是置若罔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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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時(shí)分,宮中暖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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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朱循禮半倚在床榻上,身上蓋著厚重的錦被,眼下才剛?cè)肭?,他卻因?yàn)樯碜庸翘撊醵缭缬蒙狭撕癖?,身旁站著的人,是被視為心腹的趙信忠,由于眼睜睜看著這座天大靠山身體一天比一天的差,趙公公這些日子自然也是愁眉不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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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年輕時(shí)浪跡街頭,靠著偷雞摸狗和賭博混日子,斗大字認(rèn)不了半筐,可發(fā)跡后,趙信忠特意請(qǐng)了幾位老儒教他讀書,幾年下來,不說滿腹經(jīng)綸,卻也略通經(jīng)史子集,書看多了自然明白,一旦到了皇帝馭龍賓天的那日,自己必然會(huì)被群臣用雪片般的折子逼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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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忠,暖閣里怎么這么冷……快,快給盆里添些木炭,把火燒旺一點(diǎ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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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榻之上,朱循禮看了一會(huì)折子,忽覺身上一陣發(fā)寒,當(dāng)即讓趙信忠給火盆里添入幾塊木炭,然而事實(shí)卻是,盆中炭火燒得正旺,發(fā)散出的滾滾熱浪,直接讓服侍皇帝的太監(jiān)們額頭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饒是如此,趙信忠還是親自選了兩塊獸金炭送進(jìn)火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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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慶王殿下奉詔來見,就在門外候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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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那兩塊獸金炭果真提高了盆中炭火的熱力,朱循禮果真覺得身上寒意漸消,這時(shí)有太監(jiān)稟報(bào),大皇子朱貢奉召而來,眼下在暖閣外等候,他稍一遲疑,便沖
趙信忠點(diǎn)了點(diǎn)頭,后者心領(lǐng)神會(huì),連忙快步走到暖閣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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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王殿下快些進(jìn)去吧……皇帝陛下正在等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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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暖閣大門被打開,一陣算不上寒冷的秋風(fēng)灌入其中,剛才被那炭火烤了半日,驟然接觸到,趙信忠登時(shí)打了個(gè)寒顫,隨即擺出一張帶著三分笑意的臉,俯身扶起被封為慶王的大皇子朱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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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大曌朝太祖皇帝朱循禮立下的規(guī)矩,自他開始,皇子未成年不得封王,更不能立為太子,而在皇子們成年受封之后,需領(lǐng)一注差事,以十年為限,在這十年內(nèi),皇帝會(huì)不定期派人考核,若做得不好,就會(huì)被褫奪封號(hào),賜下田宅,到地方上做個(gè)閑散富家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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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貶到地方上的皇子,不得以皇家子嗣自居,所賜田宅也是一次性結(jié)清,此后他們與皇家便再無糾葛,而皇帝在位二十年后,會(huì)預(yù)先將太子人選置入錦盒中,為了防止被人篡改其中內(nèi)容,錦盒上貼了三道封條,所用紙張和墨水皆為特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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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道封條必須在老皇帝駕崩后,由先帝皇后、首揆和風(fēng)影衛(wèi)指揮使共同開啟,如果皇帝在位不足二十年便駕崩,且死前沒有留下遺詔,則由三品以上朝臣、太后共同商議,從剩下皇子中挑選,若無子嗣或其他人不足以登基稱帝,則從上一代賜金下放的皇叔中選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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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朱循禮在位才十八載,所以并未正式定下太子的人選,只在心中有了計(jì)較,基于這樣的祖宗之法,朱貢這些年不可謂不是殫精竭慮,日子過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所領(lǐng)差事也是盡心盡力地完成,但自己的父皇朱循禮卻是久居幕后,無法從知曉他是否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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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兒,近前一些,到床邊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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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床榻上半倚著自己的親生父親,可自幼就與之少有接觸的大皇子朱貢,只覺得彼此之間隔了一道看不見的溝壑,進(jìn)入暖閣之后,很自然就跪的遠(yuǎn)了些,朱循禮見他疏遠(yuǎn),只得開口讓他離自己近點(di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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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循禮如今歲至半百,這個(gè)兒子也到了而立之年,可幾十年來,父子單獨(dú)見面次數(shù)卻是屈指可數(shù),二者的關(guān)系,更像是朝堂上的君臣,而非家中的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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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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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長期居于幕后只手?jǐn)嚺?,身上始終被天子威嚴(yán)所籠罩,直至今日此時(shí),朱貢才看清自己父親的容貌,那是個(gè)鬢如霜雪,滿臉褶皺的半百老人,可他明明在宮里一直都是養(yǎng)尊處優(yōu),卻如此蒼老憔悴,霎時(shí)間,心里涌出了莫名哀傷,不由自主地流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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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唐王爺,無道昏君……他們都是這么說我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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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榻上,朱循禮稍稍支起身子,眼神迷離地看著這個(gè)兒子,突然拋出這個(gè)問題,“流連后宮不理朝政,恣情聲色,荒淫無度……讓我想想,還有什么詞來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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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皆是無知小民的流言蜚語,父皇又何須理會(hu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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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等朱循禮說完,朱貢便抓住他搭在床邊的那只手,緊緊握著冰冷的手掌勸道,可心里卻是十分驚駭,他曾在地方上辦差做事,這些傳言自是沒少聽過,可他并未對(duì)傳播流言之人有過查處,甚至因?yàn)橐粫r(shí)憤懣,酒后失言,痛斥過自己父親的種種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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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突然被提及此事,朱貢只覺得自己渾身血都涼了,都說“酒后吐真言”,可他酒后純粹就是借酒發(fā)泄,反倒是清醒時(shí),對(duì)這位親生父親,那是真心實(shí)意的崇敬,以至于這時(shí)就變得很尷尬,如果朱循禮將酒后狂言視作真心話,反而會(huì)斷送自己榮登大寶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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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都聽了十幾年下來,又何曾掛懷過,只是我這副身體是越來越不行了,這還是早年游歷江湖時(shí)落下的病根,如今年紀(jì)大了,這病又卷土重來,近幾個(gè)月,是愈發(fā)兇了,估摸著活不了多久……?!?/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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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循禮卻是看也不看,轉(zhuǎn)過頭去,盯著上方由巧手匠人描金彩繪的天花板,稍作停頓后緩緩說道,當(dāng)他提及“游歷江湖”四個(gè)字的時(shí)候,臉上竟然出現(xiàn)了一抹淡淡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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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只是偶感風(fēng)寒,不日便會(huì)痊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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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聽朱循禮并未追究自己,朱貢稍稍松了口氣,連忙攔住他的話頭,說些寬慰的話,可朱循禮卻繼續(xù)道:“嗨,生老病死,人之常態(tài),就算貴為天子,終有魂歸天地的一日,倒也不必忌諱,只是有幾個(gè)問題,你得想好了再回答?!?/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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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到此處,朱貢心頭又是一緊,稍作思忖之后,他連忙挺直腰板一臉正色:“兒臣定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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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死之后,應(yīng)當(dāng)由誰繼承大統(tǒ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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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因?yàn)檎f了太久的話,耗費(fèi)了許多氣力,朱循禮在得到兒子的回答后,卻只是在那里閉目喘息,喉嚨里如同被人拉動(dòng)的破風(fēng)箱般痰音濃重,仿佛隨時(shí)有斷氣的可能,趙信忠見此情形,連忙上前,為其摩挲前胸,輕撫后背,好一會(huì)兒之后,才說出第一個(gè)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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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自然應(yīng)該由父皇來定奪嘛……兒臣豈敢置喙?!?/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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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貢聽罷微微一怔,當(dāng)即搖頭說道,話雖如此,可他的腦子里,卻飛快分析起來,朱循禮在位一十八載,但大部分子女是他登基之前誕生的,至今共育有五子三女,其中老五朱晞尚未成年,自然不在人選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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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即使是這樣,仍有整整四位皇子有資格與他競(jìng)爭(zhēng)皇位,其中的二皇子朱允是他一母同胞的兄弟,但這個(gè)弟弟顯然不會(huì)謙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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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的老三,是側(cè)妃所生,或許是因?yàn)槌錾戎熵暫椭煸拾艘唤?,從來都是一副懦弱膽怯的模樣,平日里見面說話也都輕聲細(xì)語,甚至發(fā)生過:府上家丁酒后胡鬧,逮住他一頓胖揍,事后卻只是將其趕走,并未進(jìn)一步懲罰的事情,如此懦落,顯然沒資格做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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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四朱邪,成天都是一副放蕩不羈的德行,雖然差事向來完成得不錯(cuò),卻因?yàn)樯冈蚺c自己父皇十分生疏,只是朱循禮對(duì)于這個(gè)一身江湖氣的兒子,總是青眼相加,沒少放縱他在宮里胡鬧,但大臣們對(duì)于這個(gè)皇子卻是怨聲載道,既然不得人心,顯然難以立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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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說無妨……今日之事,無關(guān)朝政,只是我們父子的密談?!?/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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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早就料到朱貢會(huì)有此言,朱循禮并未覺得意外,只是用一種平淡的語氣說道,“你不要想得太多,直抒己見便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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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臣覺得……二皇子朱允可擔(dān)此大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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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作遲疑,朱貢仍是不敢貿(mào)然報(bào)出自己的名字,而是把自己的弟弟拋了出去,如果皇帝真有此意,自己好歹還能落個(gè)“有識(shí)人之明”的好名聲,如果不是他,那自己就有很大概率去繼承大統(tǒ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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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允兒么……是不錯(cuò),可他終究還是缺少歷練,以往差事也做得馬馬虎虎?!?/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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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這個(gè)答案后,朱循禮稍作回憶,接著便輕輕搖了搖頭,隨即便稍微直起身子,轉(zhuǎn)頭俯視自己的兒子,故作失望道:“我本以為,你會(huì)說出自己的名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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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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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這話的朱貢,心中不禁狂喜,此言幾乎等同于確認(rèn)了他太子的身份,但臉上依舊是古井不波,沉默半晌之后,低頭道:“兒臣自覺做得還不夠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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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在你登基之后,另外幾位皇子,該如何處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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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察覺到朱貢內(nèi)心的波動(dòng),朱循禮臉上展露出一絲淡淡的訕笑,前者顯然早已陷入狂喜之中,并未發(fā)現(xiàn)自己父親臉上的表情變化,聽到這個(gè)問題后,直接脫口而出:“那自然是遵循祖制,賜金下放,到地方上任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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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的是,你有什么想法……畢竟你也應(yīng)該曉得,太祖爺定下的制度雖好,可總有人對(duì)于人選結(jié)果不服不忿,甚至擁兵造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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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標(biāo)準(zhǔn)答案,可朱循禮顯然要聽的不是這些,“朕要聽你的真心話,你對(duì)那幾個(gè)兄弟有何看法,登基之后又會(huì)作何處置?!?/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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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g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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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到此處,朱貢登時(shí)犯了難,方才那連珠炮似的一段話,霎時(shí)間讓這個(gè)病入膏肓的半百老人恍惚中仿佛又變成了那個(gè)萬人之上的帝王,那股突如其來的威嚴(yán)氣勢(shì)瞬間將朱貢心中喜悅盡數(shù)掃清,他感覺自己像是被扒光衣服丟在大街上,種種窘迫不適,一齊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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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究竟是何用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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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火盆里的炭火燒得太旺,朱貢的腦門上滲出了豆大的汗珠,可他卻并不覺得房內(nèi)溫暖,無法窺探自己父親的真實(shí)想法,讓他如履薄冰,如坐針氈,良久之后,方才以破釜沉舟的意志說道:“都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兄弟,若無造反之實(shí),自然還是要遵循祖制?!?/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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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你是這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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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循禮瞇著眼睛盯了朱貢片刻,隨即如泄了氣的皮球,身子掙扎著往下挪了幾下,跟著緩緩倒在床榻上,趙信忠當(dāng)即上前替他蓋上錦被,“今日之事,不要與任何人提及,朕有些乏累,你且退下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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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算……結(jié)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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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自己父皇下了“逐客令”,朱貢微微一怔,自己的回答,按理說沒有紕漏,可朱循禮對(duì)于這些答案,卻并未流露出半點(diǎn)滿意,他究竟還有沒有機(jī)會(huì)去坐那個(gè)位置,如不弄明白這些,始終是令其如芒在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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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朱循禮已經(jīng)閉目不理,再想問詢清楚也無可能,朱貢只得告辭,可他剛離開暖閣沒多久,趙信忠就輕輕拍了拍朱循禮的肩膀:“陛下,慶王走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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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我先歇一會(huì)兒,半個(gè)時(shí)辰之后,讓人把朱允叫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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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這話的朱循禮仍是閉著眼,他方才的虛弱并非是什么偽裝,雖然太醫(yī)每日問診之后都會(huì)說些“龍?bào)w康健”的吉祥話,可朱循禮明白,自己確實(shí)已是時(shí)日無多,念及此處,忽覺胸中一陣憋悶,跟著便不可抑制的劇烈咳嗽,整個(gè)人也隨之坐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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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見皇帝那副要把肺臟咳出來的痛苦樣子,趙信忠與另外幾個(gè)太監(jiān)連忙上前,折騰許久之后,隨著一口夾雜著血絲的痰液嘔出,朱循禮方才停止咳嗽躺了回去,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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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圣都洛陽到明州城,兩地相隔足有兩千多里,即使靠著朝廷的批文領(lǐng)取了快馬,走得又是官道,等辛千鑄和李妙抵達(dá)時(shí),也已到了第十三天的黃昏,眼瞅著就要關(guān)門,二人不敢耽擱,趕緊催馬進(jìn)城,回頭望了一眼城頭上的“明州城”三個(gè)字,李妙有種想哭的沖動(dò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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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李妙先前的猜想迥然不同,她本以為這次出來,是閑庭信步的游山玩水,哪曾想,辛千鑄為了盡早趕赴明州城,一路之上皆是策馬狂奔,憑著那一紙批文在沿途驛站換馬,每日前行將近兩百里,不到天黑看不清道,絕不歇息,以至于往往會(huì)錯(cuò)過宿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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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十三天,除了趕路就是趕路,李妙的骨頭架子都快要被顛散了,而辛千鑄顯然也知道自己近段時(shí)間為了追求速度,沒能照顧得到她,一到地方,就將一張二十兩銀子的銀票塞給李妙,讓她就近找間客棧住下休息,自己則拿著批文去找明州城相關(guān)官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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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大人,船只、舟師以及一應(yīng)物資都好說,可批文中所述長生殿卻是聞所未聞,更無任何一人知其所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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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州城知府衙門,花廳內(nèi),知府鐘吾執(zhí)看著手上的批文,一臉犯難,明州城坐擁大曌朝三大海港之一的明州港,每日吞吐海外貨船將近二百艘,對(duì)于船只和舟師的需求自然也水漲船高,因此港口附近有不少作塘,也有很多百姓靠水吃水,登船做了舟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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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物資,作為三大海港之一,每日往來貨物如長江流水,海外奇珍匯聚于此,只有你想不到,沒有你買不到,但“長生殿”這個(gè)地方,鐘吾執(zhí)是真沒聽說過,倒是有一出叫《長生殿》的戲,自己早年還聽過,可那說得是唐玄宗和楊貴妃的事,兩者全不挨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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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把船只、舟師和物資準(zhǔn)備好,至于長生殿,就不勞鐘大人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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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任務(wù)的承接者,辛千鑄自然知道鐘吾執(zhí)的擔(dān)憂,雖然他也不曉得長生殿的所在,卻如林建新所言,無非是到海上漂個(gè)十天半月的,所以并未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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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如此,請(qǐng)給下官一點(diǎn)時(shí)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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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吾執(zhí)聽罷點(diǎn)點(diǎn)頭,心里也跟著松了口氣,他作為知府,乃是從四品的官員,而辛千鑄是從五品的副千戶,品級(jí)上雖然比對(duì)方高,卻只能表現(xiàn)的謙卑有加,一來,對(duì)方是京官,又手持朝廷批文,自己本就低了一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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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來,辛千鑄任職的風(fēng)影衛(wèi),由太祖皇帝朱焱闕效仿前朝錦衣衛(wèi)而創(chuàng)立,不僅凌駕于百官之上,還手握“先斬后奏”的特權(quán),自然是輕慢不得,萬一辦得不周到,很有可能在事后被對(duì)方穿小鞋,到時(shí)候一句話就能讓自己這幾年的摸爬滾打積攢起的一切都化為烏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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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大人想在何處下榻,下官可以為您安排,畢竟明州城坐擁海港,每日往來之人似滾滾洪流,其中必然是龍蛇混雜?!?/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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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于這個(gè)想法,就在正事談完,辛千鑄起身要走的時(shí)候,鐘吾執(zhí)特意“挽留”道,“批文上所注人、物尚需幾日準(zhǔn)備,您剛到明州城,對(duì)此地不甚了解……下官擔(dān)心,若您在城內(nèi)隨意住宿,恐怕會(huì)被那些不開眼的人攪擾了清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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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謝鐘大人好意,不過我手底下有個(gè)校尉已經(jīng)找到了住處?!?/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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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千鑄聽罷一怔,隨即淡然應(yīng)道,他本身也不是什么嬌生慣養(yǎng)的人,而且并不要在這里久住,白天還能出去逛逛,自己又有武功傍身,倒也不怕有誰不開眼沖撞了自己,既然正事都談妥了,自然無需再作逗留,拒絕鐘吾執(zhí)之后,直接邁步出了花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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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風(fēng)影衛(wèi)都跑到明州城來了,看來‘長生殿’確實(shí)存在,只可惜,我所知甚少,沒那能耐去爭(zhēng)這一注天大的機(jī)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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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著辛千鑄漸漸遠(yuǎn)去的寬大身影,鐘吾執(zhí)瞇起眼睛冷笑,他剛才說話的時(shí)候,故意話到舌尖留三分,他確實(shí)不知道長生殿的所在,但在瘟疫擴(kuò)散之后,各地就出現(xiàn)了不少以“長生殿”仙家徒子徒孫自居的人,他們中的大部分,都是借機(jī)售賣烏香丸以攫取暴利的惡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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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也有絕少部分,卻也有些能耐,活死人肉白骨自然不可能,卻果真能施藥治病,而且不似烏香丸那樣令人成癮,說不上是藥到病除,卻也讓許多百姓得以存活,只是這些人神龍見首不見尾,等疫情結(jié)束之后,便再也沒人遇到過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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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yàn)樽约簩?duì)于“長生殿”的了解只是有限的民間傳言,也沒親眼見過,為了別惹上那些不必要的麻煩,干脆對(duì)此緘口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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