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ll,spece is there.

是的，太空就在那里。

——約翰·肯尼迪，《我們選擇登月》，19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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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稿子，其實是我的選修課，動畫鑒賞的作業(yè)。既然要寫一篇動畫的觀后感，那就干脆也作專欄稿發(fā)出來好了。

原本嘛，選修課，看看動畫拿學分，多愉快，對吧。課上放了大友克洋的《蒸汽男孩》，嗯，老師眼光不錯嘛；放了今敏的《盜夢偵探》和《千年女優(yōu)》，恩，好選擇，雖然我更喜歡《東京教父》；放了《我的鄰居山田君》，恩，有趣的選擇，但我認為這部動畫做TV動畫可能更合適，但是吉卜力不做TV動畫。

這個學期看的這些片子里，有一部片子的選擇讓我最為感到驚訝，感到這個老師著實有水平，同時也是課上看的所有動畫里最不合適的一部：

1987年上映，GAINAX制作的《王立宇宙軍》。

【以下內(nèi)容含有劇透，請酌情閱讀】

之所以說《王立宇宙軍》不合適，是因為這個片子太硬核了，看過很多動畫的老炮兒們啃起來都吃力，更別說是拿來這種非專業(yè)的選修課上來放。那天放這部片子的時候，我整個人驚得下巴都快掉下來了。隨手舉幾個例子，押井守的《攻殼機動隊》、山田尚子的《玉子愛情故事》、湯淺政明的《春宵苦短，少女前進吧》、細田守的《穿越時空的少女》，都很適合拿來選修課上放，為啥偏偏選了個這么硬核的《王立宇宙軍》？別說放在今天硬核，放在30年前也是一樣的硬，GAINAX燒了萬代8億日元，結(jié)果票房只有3億4千萬，本想著做完《王立宇宙軍》就解散的GAINAX欠了一屁股債，為了還錢被迫繼續(xù)經(jīng)營。要是《王立宇宙軍》沒賠錢，我們也看不到《EVA》的誕生，當然，這都是后話了。

我也算看過了不少動畫，自認為也算是個老油條了。在上選修課之前，我就看過《王立宇宙軍》，只是了看一眼庵野秀明傳說中的火箭升空作畫。太硬核了，實在是太硬了，連我都有點受不住。

現(xiàn)在的日本動畫，或者說整個日本社會都給人一種過于拘泥于細節(jié)的感覺。但是30年前不是這樣的，那時候廣場協(xié)議還沒有展現(xiàn)獠牙，日本的泡沫經(jīng)濟還沒有破裂，當時不少日本動畫作品的格局和眼界就像他們的經(jīng)濟一樣——豪邁、自信、廣博，比如《宇宙戰(zhàn)艦大和號》、《銀河英雄傳說》、《風之谷》，以及今天說的《王立宇宙軍》。

《王立宇宙軍》的劇情結(jié)構(gòu)上是一部敘述英雄的史詩。約瑟夫·坎貝爾在《千面英雄》中提出的各文明的神話所共通的模板，我們都能在《王立宇宙軍》的主人公希洛茲古身上看到。約瑟夫·坎貝爾的提出的神話基本模板，與劇本通常分為起承轉(zhuǎn)合四大部分相吻合。在《王立宇宙軍》中，希洛茲古一開始混日子，在遇到莉可妮之后踏上了英雄的旅程，在遭遇挫折后也曾內(nèi)心動搖，但最終堅定決心飛上了太空。這是一個架構(gòu)標準而完整的英雄史詩，輔以窺斑見豹的世界觀和細致精巧的作畫，表現(xiàn)得更為豪情萬丈。

但是，《王立宇宙軍》的劇本架構(gòu)無可指責，但在演出節(jié)奏上有很大的問題，這也正是我所言這部片子“硬核”的原因。長達兩個小時的電影，前50分鐘非常無聊沉悶，就像是在記流水賬一樣，缺少鋪墊、敘事線索和銜接。連我這種老油條都得硬逼著自己，抱著一顆“為了庵野秀明的火箭發(fā)射作畫，再無聊也要看下去”的心才算是熬了過來。當年的觀眾可不知道庵野痞子的神級作畫，口碑不佳票房暴死也是毫不奇怪。但是影片過半，節(jié)奏突然開始快了起來，直到最后戰(zhàn)爭爆發(fā)、火箭發(fā)射的那一段名場景，堅持下來的觀眾便會打心底里感嘆一句“啊，扛到現(xiàn)在，一切都是值得的?！?/p>

當年做《王立宇宙軍》的這幫初出茅廬的愣頭青平均年齡只有24歲，萬代又投資了這么大筆錢，他們哪見過這么多錢啊，于是可勁地燒，想做什么全部一股腦地全往里面加。結(jié)果就是《王立宇宙軍》的畫面在賽璐珞動畫時代可謂無出其右，世界觀和背景設(shè)定全靠海量的細節(jié)呈現(xiàn)，但是節(jié)奏失衡、成本失控，最終釀成了票房慘敗。

站在商業(yè)的角度，《王立宇宙軍》無疑是一部失敗的作品，但若站在一個動畫觀眾的角度而言，這是一部讓人極為震撼的作品。

看一看《王立宇宙軍》的主創(chuàng)團隊，導演和編劇山賀博之、分鏡和機設(shè)樋口真嗣、背景設(shè)定田中精美、人設(shè)貞本義行、作監(jiān)庵野秀明，這些名字每一個都成了后來日本動畫屆的金字招牌，再看他們年輕時制作的《王立宇宙軍》，便毫不奇怪他們今天在動畫界能有如此高的名望了。

王立宇宙軍的世界是一個架空的世界，而GAINAX這群瘋子，我只能用瘋子來形容。對背景設(shè)定事無巨細，又不特別強調(diào)，還得硬塞進一部兩小時的動畫電影內(nèi)，全靠觀眾不經(jīng)意從細節(jié)中發(fā)掘和感受這個世界。小到陳設(shè)、文字、貨幣、機械運動、衣著風格，大到社會風氣、國家運行和這個架空世界的國際關(guān)系，都在這部兩個小時的動畫電影中被展現(xiàn)出來，而且沒有靠大段大段的說明性旁白，而是被恰到好處地被安置穿插到畫面細節(jié)和劇情臺詞中，整個世界飽滿而自圓其說，給觀眾一種這片子是“拍出來的”而不是“做出來的”。

《王立宇宙軍》卻在事無巨細的架空世界中，講述了一個普通的故事：一群被排擠和輕視的宇宙軍，克服萬難，最終成功飛上太空。然后，就這樣就結(jié)束了。在80年代一眾世界觀宏大、劇情雄渾瑰麗、故事展開天馬行空的動畫作品中，《王立宇宙軍》就是個同類中的異類。

整部電影中，我們能很明確地梳理主人公希洛茲古的成長脈絡(luò)，一開始滿懷抱負卻被分進宇宙軍里混吃等死，與莉可妮邂逅后主動請纓成為宇航員，隨后因為自己一拍腦袋的沖動和外界的質(zhì)疑聲中產(chǎn)生動搖，在實驗失敗爆炸、莉可妮家被強拆和遇遭遇刺殺后，希洛茲古再度堅定了決心，轉(zhuǎn)場后就算是大軍壓境、違抗命令也要飛上宇宙。這種從一時沖動到執(zhí)行計劃中逐漸堅定了自己的信念，是一個常用而且好用的劇情架構(gòu)，配合上征服宇宙這個宏大的敘事主題，卻能頓時就凸顯出了故事的史詩感。

故事很簡單卻也很動人，主人公成長的脈絡(luò)也非常清晰，卻對人物的性格刻畫上卻略遜一籌。由于轉(zhuǎn)折時缺乏足夠的鋪墊，顯得有些突兀，這使得觀眾初看電影時難以解讀和代入希洛茲古心理和行為、也感到莉可妮仿佛是個神棍大忽悠。本身作為現(xiàn)實主義風格的作品，卻對希洛茲古的行為動機描述得不甚清晰，主動成為宇航員也不是為了什么民族大義人類進步，只不過是為了討得莉可妮的歡心而已。這增添了人物的現(xiàn)實感，卻也造成了人物的刻畫相對于宏大的敘事而言，顯得有些德不配位、不夠飽滿?？紤]到《王立宇宙軍》是一群20來歲的新手制作的作品，這樣的結(jié)果已經(jīng)非常不容易了。實際上，電影長度已達兩個小時，若是再著筆墨去完善人物性格，只會顯得更加拖沓與冗長，而且會讓原本就是災難的預算更是雪上加霜。考慮大局，便在“敘事完整充實”和“人物個性飽滿”之間選擇了前者。

我對老動畫沒什么特殊的感情，而專門跑去看《王立宇宙軍》就是為了看一看30年前痞子神一般的作畫，賽璐珞動畫時代的巔峰之作。

看完《王立宇宙軍》之后，真的覺得這部片子生不逢時，太過于超前了。放到今天用3D、CG或者電腦繪圖，那個畫面效果輕輕松松，省錢還省力。但是當年的GAINAX就是不信邪，就是硬要打破時代與技術(shù)的限制，所以就造就了《王立宇宙軍》極為優(yōu)秀的畫面和爆表的成本。

現(xiàn)在很多作品喜歡采用寫實系作畫，強調(diào)光影和人物動作的真實性，不過這都是數(shù)字化時代以后的事了，賽璐珞時代的動畫相對不那么強調(diào)寫實性，動畫的張數(shù)也比較少，這也沒辦法，為了壓縮成本只能如此?！锻趿⒂钪孳姟穮s在賽璐珞時代大膽地采用了寫實系作畫，隨之而來的就是高成本與低效率。但GAINAX這幫發(fā)燒級瘋子才不管這些，既然要做就要把最好的東西呈現(xiàn)在觀眾面前，于是我們看到的就是《王立宇宙軍》里所有人物靈活自然還從不走形，場景細節(jié)也刻畫得認真而精細。而在運動鏡頭時，物體的運動軌跡、光影變化、透視，爆炸后每一片碎片都具有獨立的運動軌跡、煙塵有自己的光影和擴散方向，都符合現(xiàn)實中的樣子。今天運用新技術(shù)，這些效果都很容易達到，但《王立宇宙軍》可是30多年前的作品，每一條管線、儀表盤、鉚釘、每一片爆炸碎片和爆炸煙塵，都是純?nèi)斯ひ还P一筆地畫出來的。火箭升空時脫落的隔熱瓦，在那個沒有CG的年代，八萬片隔熱瓦碎片都是庵野秀明一塊一塊全部純手繪出來的，每一塊碎片的運動軌跡和透視都符合運動邏輯。而且，高潮部分的戰(zhàn)爭場面，更是采用了遠超同期賽璐珞片張數(shù)超豪華配置，確保了鏡頭的流暢與運動的張力。而制作組更是到NASA學習和觀摩火箭發(fā)射時的場面，于是才有了希洛茲古升空時那段經(jīng)典的發(fā)射場景。這都是成本啊，滿屏都是福澤諭吉在燃燒。

對于細節(jié)和畫面的極致苛求，既是《王立宇宙軍》在商業(yè)上大失敗的原因，同時也是被后人贊揚與傳頌，奉為一代經(jīng)典的原因吧。

肯尼迪的登月演講中，最為著名的便是那句“我們選擇月球，非因易，只緣艱?！钡勂稹锻趿⒂钪孳姟?，我卻更能想到同出此次演講的另一句話：“因為太空，就在那里?！?/p>

1986年的世界，冷戰(zhàn)末期，蘇聯(lián)頹勢已現(xiàn)，中國日漸崛起，新思潮與迷思將帶領(lǐng)人類文明走向何方？1986年的日本，戰(zhàn)后嬰兒潮成為社會的中堅力量，日本泡沫經(jīng)濟崩潰的前夕。那個時候的日本，因為經(jīng)濟奇跡而自信與驕傲；那個時候的日本動畫，富于浪漫與胸懷。我想，當年GAINAX的那幫年輕人，在《王立宇宙軍》里除了滿懷浪漫與抱負之外，也添加了年輕人對當時的日本和世界格局的思考吧。

1975年，越南戰(zhàn)爭結(jié)束、美國和蘇聯(lián)的飛船在太空中對接。世界兩大陣營仍是相互對立，卻有逐漸緩和的跡象，人們開始對冷戰(zhàn)進行反思，和平與反戰(zhàn)的思潮在全世界蔓延。那個時代成長的少年們，便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傾注到《王立宇宙軍》這部偉大的作品中。我們能在《王立宇宙軍》中看到諸多關(guān)于那個架空世界的大局的描述。比如宇宙軍被當做引誘宣戰(zhàn)的犧牲品，鄰國為了爭奪火箭而悍然開戰(zhàn)，比如身為宇航員的希洛茲古在看到路有凍死骨時產(chǎn)生的動搖，在遭到譏諷、抵制甚至是刺殺時對航天事業(yè)的自我懷疑，對于王國粉飾太平的感觸，對于自身存在目的思考……《王立宇宙軍》只有可能在那個特定的時代被創(chuàng)作出來，并鑲嵌著彼時還是愣頭青的動畫大師們對于一個時代的思考與回憶，并穿越時空，被今人所看到。

征服與探索未知，是人類的本能。山賀博之、樋口真嗣、田中精美、貞本義行、庵野秀明、岡田斗司夫，這些今天的動畫圈大佬，當年不過是一群20多歲，初次制作大項目的毛頭小子罷了，卻像片中的宇宙軍一樣，懷抱著對未來與夢想的憧憬，充滿了對動畫人生涯的意氣風發(fā)。

希洛茲古在片中大部分時間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為什么要上太空，但是當大軍壓境，上級下令撤回時，他們卻拒絕了撤回的命令；

現(xiàn)實中，今天時常有人問道，為什么要浪費錢去太空探索，而不是用這些錢去扶貧賑災；

希洛茲古和現(xiàn)實中的航天人都會說同樣一句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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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太空，就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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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dwardGLiu

2018.12.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