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格短篇《我們中的強者》

《我們中的強者》THE STRONG AMONG US
?by Steve Lyons


鑄造廠已經(jīng)被圍困了十七天。
這段被圍困的日子給人的感覺遠不止十七天。賈拉努力回憶著從前自認為受到保護的生活。他逐漸習慣了恐懼冰冷的感覺,這使他更害怕了。
繁重的勞動曾是種受人歡迎的消遣。今天,他布置了防御工事——一門位于墻上的某處大裂縫、建造了一半的地震加農(nóng)炮。賈拉不知道如何操作它——盡管他在它的制造過程中負責了小小的一環(huán)——他將沉重的炮彈扛給另一位負責裝彈的工友。
一開始大炮的響聲讓他畏縮,現(xiàn)在他的耳朵麻木了,亦如外界隆隆的炮響。
賈拉已經(jīng)幾天沒朝外看了。他害怕自己會看到什么,盡管他知道自己可能什么也看不到。進攻鑄造廠的人遠遠的躲在戰(zhàn)壕和掩體中。賈拉只瞥見過他們一次——一些地平線上的斑點,或者啥眼睛的錯覺?,F(xiàn)在,一片煙霧籠罩在他們之間的荒地上,進一步模糊了敵人的身影。
賈拉知道進攻者還在那里,他的骨頭能感受到炮彈沖擊的震動。他或許也跟那些人組裝過大炮,黑火鑄造廠為帝皇的軍隊輸送過許多地震加農(nóng)炮,現(xiàn)在它正猛烈的沖擊著鑄造廠牢固的墻壁,
每個早晨,每個夜里,賈拉祈禱那些人能攻進來。
他祈求神皇來拯救他。
賈拉的睡眠斷斷續(xù)續(xù)。
最舒適的地方——為數(shù)不多的生活區(qū)和較大的辦公場所——已經(jīng)被那些盤踞在黑火鑄造廠的人霸占了。他蓋著一張撿來的床單、躺在冰冷的鐵板上。他已經(jīng)幾周沒洗澡了。
鑄造廠足有一百個街區(qū)那么大,人造光是它內(nèi)部唯一的光源。賈拉雖然沒法觀測時間,但他可以一開吹響的汽笛來記錄輪班的變化。他不靠睡眠是否足夠來判斷起床時間,肌肉痛得無法在繼續(xù)睡下去時就是他的起床時間。

他拿走了配給的食物。以前食物配給很多,但現(xiàn)在口糧每天都在減少。賈拉拿著在爐子上煮熟的灰色燕麥,加入到一群正在吃飯交流的疲憊工人中。
大伙兒的聲音都很小。
“我跟你說啊,”一個面色蠟黃的老頭說到,“那些派來奪回黑火鑄造廠的人是死亡軍團,克里格人。”
一半以上的聽眾有些茫然,包括賈拉在內(nèi)。
那人嘆了口氣:“我在圖像上見過他們,大概二十多年前吧。他們是攻城專家,無論目標是誰,他們都會堅持圍上幾周甚至幾個月。我聽說有場圍城戰(zhàn)持續(xù)了十幾年。
一絲亮光照入了老頭眼中。他清了清嗓子,移開了視線。兩個穿著黑色破舊長袍、紋著褻瀆紋身的信徒神色瘋狂地走了過去,他們并未注意說話的老頭。
老頭繼續(xù)說著,竭力保持中立的語氣:“我見過他們的行軍鏡頭。每有一個人倒下,就有兩個、三個、四個站起來代替他,他們就像這樣向前推進?!?/strong>
賈拉想象著一群身穿閃亮盔甲的衛(wèi)軍將黑火鑄造廠的叛徒們踩在腳下的畫面。他感到了一絲希望,但隨即將這種沖動抑制住了。跟那個老頭一樣,他不敢表現(xiàn)出自己的忠誠。雖然現(xiàn)在沒有教徒監(jiān)視他們,但這群同伴中有內(nèi)鬼。
兩天前的一個晚上,他被一個人的尖叫驚醒:“大人!大人!這些想殺死您的衛(wèi)兵,然后給那些敵人打開大門!”賈拉縮在薄薄的被單下,堵住自己的耳朵試圖掩蓋槍聲和痛苦的尖叫,他憎恨啥都做不了的自己。
三個所謂的密謀者被拖走了,渾身是血,一具尸體拋在一邊任其腐爛。告密者拽住一件長袍,嘰哩咕嚕地說:“您看我做得怎么樣?我會得到獎賞嗎?”
他被猛地一腳踢開,然后跑到一個角落嗚咽起來。
賈拉再次醒來時,告密者已經(jīng)死了,他的喉嚨被割開。這至少使賈拉相信,他的同伴們并非全部是內(nèi)鬼。大多數(shù)人跟他一樣低頭做著自己必須得做的事情。然而,他無法區(qū)分忠誠者和邪教徒,也猜不出下一個出事的人。
“我聽說……”一個金發(fā)的年輕人試探道,“我聽說加倫和其他人都死了。”
誰都不意外,大家都聽說過只言片語。“我也聽說過同樣的消息,”另一個人說“廢品處理中心的塔恩告訴我的,他說他們的尸體……”他顫抖著吸了一口氣,“他們身上長滿了癤子和瘡,都變形了,就像骨頭和皮膚融化了一樣。”
有幾個人幾乎都開始比天鷹禮了,但還是忍住了。賈拉盯著湯勺上那對沒有味道的燕麥,又把它放了下來。
兩個月前,邪教徒們潛入了黑火鑄造廠。他們殺死了工廠的值班頭、行政官員和保安,但放過了那些不愿戰(zhàn)斗的勞工。最初那段時間里他們被迫重新鑄造組裝武器,為的是對付帝皇注定會派來的士兵。
鑄造廠的絕大部分區(qū)域已經(jīng)停止運轉了。有傳言說,這些邪教徒認為有人蓄意破壞,幾十個嫌犯慘遭處決或者更加殘忍的刑罰。
其實最大的原因要歸咎于這些邪教徒自己,他們不知道該如何去管理這個設施,如何服務那些管理生產(chǎn)活動的機魂。他們只在乎及時行樂以及那些門后進行的儀式。他們對那些被控制的工人倒是很賣力,一個命令接著一個命令的,但不同人的命令間總是自相矛盾。小而關鍵的任務被忽略,直到那些依賴這些關鍵任務的復雜流程被打亂。
賈拉的工作是裝配地震炮瞄準系統(tǒng)的小型部件,但現(xiàn)在這些部件沒有了。他也沒有被調(diào)任,但也不敢無所事事。他不希望被帶進那些被鎖著的門內(nèi),加入到不幸的加蘭和他的朋友們的行列。
“你認為還要多久?”金發(fā)的年輕人問道,“那些士兵待了那么久,似乎一點都沒有推進?!?/strong>
“他們會的。”老頭平靜而肯定的說。
“你說過他們會等待時機,如果有必要甚至會等上幾個月?!?/strong>
老頭點了點頭。“死亡軍團最終會沖破這些高墻,我們很肯定這只是時間問題。但如果剛才那些消息有一半是真的——那些關于教徒們升格儀式的消息——那他們或許就太遲了?!?/strong>
所有用餐的人都沉默不語,悶悶不樂。賈拉把自己的碗放到一堆沒人洗的臟陶器上,然后艱難地走回自己的崗位。賈拉看到了一輛吱吱嘎嘎駛來的電車,他加快速度跳上了它。

電車一路穿過鑄造廠陰暗高溫的隧道,一路上乘客進進出出。他們中有些人用平常的語調(diào)斷斷續(xù)續(xù)的交流著。賈拉渴望聽到一些新的消息和希望。
然而,他自始至終都沒說過一句話,就像他從來沒有盯著沿途邪教徒們怒視的眼睛一樣。這樣比較安全。
賈拉并不是被指派到地震炮的。幾天前他變得多余,于是他交急地想找一個活干。他發(fā)現(xiàn)兩個工友在努力馴服這門大炮,于是便主動提供了幫助。
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認識裝填員了塔林。他的皮膚被曬成了古銅色,肌肉因長時間的揮錘子而起伏。但他不認識那個瘦削的炮手,他們沒有交換過名字。
賈拉覺得自己和塔林相比又小又笨。最初他一直努力試圖跟上那個人的步伐,但如今他已經(jīng)習慣了一成不變的一成不變的彎腰、舉起、轉身、放下——或者說塔林也厭倦了,他的動作也遲緩了下來。
賈拉盡量不去想自己在做什么,他祈禱自己送來的炮彈沒有造成任何人員傷亡,他希望那些鑄造廠外蹲在戰(zhàn)壕中的士兵是安全的,他希望自己只是在拖延衛(wèi)兵們前進的時間——這已經(jīng)夠糟了。
一個更勇敢的人或許會向其他人吐露秘密,或許會建議減少開炮的次數(shù),或許會提議對大炮的瞄準器動動手腳,或許早就損壞了那些無法被修復的武器。
塔林將一枚炮彈填入大炮的屁股,然后退了一步。他用手背擦了擦額頭:“但愿它能轟掉一個士兵的腦袋。” 他嘟囔: “為什么那些衛(wèi)軍就要讓我們不得安寧?我們可沒有邀請他們來這兒?!?/strong>
賈拉看了看大塊頭——那是他第一次看清了對方的臉——他很慶幸沒有將自己的想法說出口。塔林臉上并不是他想象的被煤煙弄臟,那些墨汁在他臉頰上形成了一個既模糊又清晰的符號,一直延伸到他的脖子。
賈拉在許多邪教徒的臉上看到過這種符號。
那是一顆星,又一個帶有八支帶刺長矛的黑色圓圈。
“如果他們拍屁股走人,我們就沒事兒了。”塔林接著說,“我們可以按照那些大人的意愿過上快樂的生活?!?/strong>
“帝皇保護外的生活?!?/strong>炮手喃喃地說著,他并沒有轉身離開。
“帝皇為我們做過什么?”塔林爭執(zhí)道,“我辛辛苦苦干了二十多年,每日為他工作十個小時。我得到了什么回報?”
他怒視著賈拉,后者笨拙地挪了挪身子。賈拉沒有為這樣的考驗做好準備,他不敢大聲的說出褻瀆的話,他只能勉強擠出一個微笑——他希望這個微笑能應付眼前的情況——但同時也憎恨著微笑的自己。
“你認為教派會允許我們加入嗎?”炮手溫和地問道。
“他們是這么說的,不是嗎?他們告訴我們,任何支持他們的人都會受到歡迎。他們說我們可以得救、我們能夠自由?!?/strong>
賈拉聽到了響聲,他環(huán)視四周,以為自己身后會出現(xiàn)一個邪教徒拔刀出來懲罰他的不忠思想。但他只看到了一個黑乎乎的、彎腰駝背的身影從隧道的拐彎處溜了出去。它的大小形狀和人類相似,但它身上的某種東西卻讓賈拉感到恐懼。
那晚餐桌上有關怪物的竊竊私語。
他們——或者它們——在鑄造廠各處都有被目擊到,總是籠罩在陰影之中。人們對它的描述各執(zhí)一詞:八個/兩個四肢;一張滿是尖牙的流口水的嘴/畸形的身體上到處都是小嘴巴。這些怪物有爪子、觸須或吸盤,還有尾巴。尾巴很薄,有倒鉤或分叉。
目擊者一致認為這些怪物扭曲的骨架上起伏著灰白的肉,布滿了疤痕和青灰色的癤子。許多關于邪教徒的秘密儀式的討論認為怪物就和它們有關。
“召喚來保護鑄造廠的?”
“或者是召喚出來懲罰我們?”
賈拉說服自己不過是在胡思亂想,但隧道里那轉瞬即逝的模糊身影讓他感到不適。
他沒有聽到過怪物攻擊人的報告。然而,許多人都在談論那些許多天沒露面的勞工。其中不少人很快被證實活得好好的,至于剩下的,只有猜測。賈拉想知道如果怪物選擇不從他們身邊經(jīng)過,大炮旁的三人會發(fā)生什么。
他問自己:誰會想到自己?誰會注意到自己消失了?

當邪教徒們在公共廣播中談及這些生物時,他意識到事態(tài)已經(jīng)變得很嚴峻了。他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沒有聽到過這些老式擴音器發(fā)出的嘶嘶聲了。
邪教徒低沉的嗓音聽起來像喝醉了。他絮絮叨叨地大談權力和自由,還不斷地咒罵帝皇。他含糊地說:“我們歡迎這些造物,因為它們在考驗我們的信仰,考驗我們擺脫帝國枷鎖的決心。我們中的強者不會懼怕這些突變?!?/strong>
這樣的措辭讓賈拉很困擾。這是否意味著,怪物會像竊竊私語中說的那樣殺死邪教的敵人?他回憶起了加蘭他們的命運,他們毀容的可怕描述,還有另一種——更糟糕的——可能性在他的內(nèi)心中扎根。
他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部分為的是掩蓋臉上表現(xiàn)出的厭惡。黑火鑄造廠橫跨眾多的地下河流,每天都可以泵出以加侖計的天然冷卻劑。
那天晚上,賈拉跪在自己睡覺的地方,背對著同伴們的呼嚕聲。他對著一塊玻璃板吹了一口氣,用一只臟兮兮的袖子擦了擦,直到能在微弱的光線下看到自己。他舉起了一根顫抖的手指,上面沾著濕漉漉的煤灰。
他向帝皇祈禱,祈求他的理解。
并不是說他已經(jīng)失去了信心,但帝皇的戰(zhàn)士們不在這里。他們無法保護他,他必須在他們到來前保護自己。他不是戰(zhàn)士,他只能想到這個辦法。
賈拉把指尖放在臉頰上,長得過長的指甲扎了進去。他咬緊牙關在臉上畫出了那個八角星的圖案。

鑄造廠被圍困的第二十天,克里格人殺入了鑄造廠。
賈拉從一則驚慌失措的廣播中聽到了這個消息:“如果你們珍視自由,如果你們珍視生命,你們就必須與他們戰(zhàn)斗?!彼娜瑔T交換了一下眼色,每個人都只看到了猶豫不決。
“我們繼續(xù)開炮嗎?”塔林無助的問道。
他們不知道入侵發(fā)生在何地,但顯然離他們的位置很遠。裂縫外什么都沒有變,他們只能看到煙霧與炮響。賈拉為這一刻等待了許久,但它似乎虛無縹緲。
“不要讓他們打敗我們,特別是在這個如此接近目標的當口,把他們趕出去!必須讓他們遠離我們!”隨之而來的是一系列的撞擊聲。
接著,另一個聲音——更加自信和威嚴的聲音——從揚聲器里傳出來。
“全體工人,立即到西南區(qū)報到。掉隊的人將接受懲罰。”
賈拉的同伴們立即行動起來。他發(fā)現(xiàn)自己在和他們一起跑,盡管這是他的腿最不愿意做的事。他想逃跑或找個地方藏起來直到戰(zhàn)斗結束,但他問自己,如果這一切沒有結束呢?如果進攻者者被擊退了怎么辦?如果這是另一個測試呢?
為時已晚。人群從周圍圍的隧道里涌出,推搡著賈拉。黑火鑄造廠雇傭了成千上萬的工人,人數(shù)上遠超邪教徒。但他們和賈拉一樣,選擇生存而不是戰(zhàn)斗。畢竟,除了服從命令,他們一生還做過什么呢?
突然,他的身邊傳來的引擎和輪胎的聲音,他被手拽上了電車。電車嚴重超載,乘客不斷從兩側跌落。賈拉被一群乘客壓得動彈不得,大多數(shù)人似乎和他一樣茫然焦慮。但其中也混有黑袍的邪教徒,所以沒人說得出他們的恐懼,
電車的速度可能比賈拉跑步的速度快不了多少,隧道的墻壁緩慢而疼痛地摩擦著。
那些人真的希望他為他們戰(zhàn)斗嗎?或許吧,他第一次注意到了有多少工人在臉上畫了八角星。賈拉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一個老工頭,一個他非常熟的人——他看到老工頭身上的黑袍,賈拉更加痛苦了。
賈拉早早地聽到了戰(zhàn)斗的聲響。
他感到手榴彈沖擊波的漣漪在地板上砰砰作響。熱浪撲面而來,賈拉聽到了憤怒、絕望、恐懼和死亡的尖叫。
這條隧道通往鑄造廠某個賈拉每曾去過的區(qū)域。電車被一堆扭動的尸體堵住了,邪教徒們大喊著下達命令,但賈拉在喧鬧聲中并沒有聽清。其他人下了車,他也跟著下了車。接下來的幾分鐘內(nèi),他被推來推去。最后,他看到一堆沉重的工具從另一輛電車上遞了出來,這讓他有了個目標——手握武器,可能就不會那么無助了。
他剛要走到電車跟前,一只結實的手落在他的肩上。賈拉轉過身來,身后的邪教徒嚇得他喘不過氣來。他以前從來沒有被人摸過,皮膚都起了雞皮疙瘩。
賈拉能從邪教徒的呼吸中聞到腐臭的味道。他選擇不退縮,堅定地站著,帶著無可隱瞞的決心。瞇起的黑眼睛審視著賈拉的靈魂,然后,讓他大吃一驚的是,這個邪教徒把槍塞到了他手里,一支嶄新的激光槍。
他目瞪口呆。他想問為什么是他?但是那個邪教徒走了,他再次被卷入到人群的浪潮中。這一次,他們把他推向一個確定的方向——一個寬闊的、有欄桿的走廊,從那里可以俯瞰一個巨大、頂棚很高的區(qū)域。在賈拉前面和周圍的工人們驚恐萬分他們揮舞著錘子、扳手和烙鐵,為那些虐待他們的邪教徒服務。
身穿黑袍的邪教徒將走廊上的人流分成左右兩股,從下方傳來的戰(zhàn)斗聲震耳欲聾??諝夂軣?,又黑又悶,夾雜著煤煙,不時閃過爆炸的火光。賈拉所能做的只有咬緊牙關,保持低調(diào),挺過這場災難。
他被欄桿絆了一跤,胃劇烈地翻騰起來,以為自己會被欄桿絆倒。他意識到他正俯瞰著一個裝配機庫。六個棱角分明的東西排成兩排,每排三個,仿佛準備從大門里滾出去。它們是“毒蜥”,移動火炮平臺,其中四門裝有地震加農(nóng)炮。
攻擊者打開大門,沖了進來。賈拉無法透過煙霧看清他們,但他并沒有看到閃亮的盔甲。進攻者遭遇了十倍于他們的武裝工人,工人們發(fā)出令人窒息的尖叫并舉起了手中的扳手。許多工人在那個血腥的瞬間被激光和刺刀擊倒。
入侵者涌向被人群困住無法移動的毒蜥自行火炮。平臺上的爆彈槍傾吐著火舌,擊中的工人和入侵者一樣多。一門地震加農(nóng)炮發(fā)出末日般的轟鳴,炮彈飛快地穿過破碎的大門,但產(chǎn)生的火焰又滾回了機庫,數(shù)十名工人被烈焰吞噬。
賈拉前方隱約出現(xiàn)了更多的黑袍頭目。他們將人流引向長廊欄桿的空隙,又長又窄的鋼梯從那里通向深淵。少數(shù)不愿下去的人或被棍棒抽打,或被利刃割傷。一名男子被推出欄桿,他在尖叫中向下栽去。
賈拉的手在冒汗。一個更勇敢的人或許會將武器轉向最近的邪教徒,或許會拉一條命墊背,或許會……但他只是笨拙地將激光槍夾在胳膊下,然后沿著梯子向下爬。
抵達下方或許要花很長時間。
邪教徒將更多人趕向梯子,它在工人們的重量下繃緊、抖動。賈拉拼命抓住每一個橫檔,唯恐上方的靴子踩到他的頭。這種情況經(jīng)常發(fā)生,他所能做的只有依次向下方跺腳。
不止一個工人從他身邊栽落。一只手抓住了著賈拉的衣服服,但他慌亂地把他甩開,生怕自己也被拖下去。最后,他覺得腳下有了什么東西。一定飛機庫的地板,他想著,但那東西在他腳下滑動——一堆血肉模糊的尸體。賈拉不忍心看他們,只是以最快的速度跑開了。
他被人流席卷而去。這次,賈拉試圖與它抗爭,他想找到一條逃跑路線。他瞥見機庫后方有一扇通向鑄造廠的門,但有人把守。越來越多的工人從梯子上爬下來,那些沒能隨人群移動的人則被人流踩死。
賈拉發(fā)現(xiàn)自己處于兩臺毒蜥之間。其中一臺毒蜥已經(jīng)擊退了進攻者并緩慢向前推進。大炮開火的瞬間讓他畏縮了一下,轟鳴蓋住了其他聲響。另一輛戰(zhàn)車被砸開了,濃煙從車廂縫里滾滾而出,燒焦的骷髏擠滿了車艙。
他還是看不到入侵者,但他們不可能太遠。他踩著前人越積越多的尸體,唯一的希望就是向克里格人發(fā)出信號,告訴他們自己是他們的盟友——一個需要他們保護的無辜百姓。充滿絕望的希望。更有可能的是,自己在被他們看到前就被爆炸的炮彈炸死。
他想起了自己的激光槍。那些教徒——以及周圍那些在絕望中喪失理智的工人們——都希望使用它。賈拉不準備瞄準目標,他將槍管舉過頭頂。為了安全起見,他又舉高了一點。
步槍射出的一連串熾熱能量光束嚇了賈拉一跳,他幾乎叫出了聲。武器被設置成了自動模式,他沒有意識到;他祈禱他沒有打中任何人,他發(fā)不出聲。
另外兩個人從他的視線中消失了——賈拉不知道為什么,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他踉踉蹌蹌地走進了空無一人的地方。
然后見到了他們。
六名克里格士兵。他們和那些邪教徒一樣穿著模糊的黑大衣,頭戴頭盔,身著防彈服。賈拉的目光被他們的黑色面具吸引到了,那些不透明的面具給了他們某種駭人頭骨的感覺。
這些帶著面具的戰(zhàn)士不知疲倦地戰(zhàn)斗,被驚慌失措的工人們包圍、無法使用槍支的克里格人只能用刀和拳頭戰(zhàn)斗,但他們向鑄造廠的機械一般,以一種可怕、幾乎是有節(jié)奏的準頭砍倒了那些毫無經(jīng)驗的敵人。
第一個克里格人被工人潮擊倒了,然后是第二個、第三個……賈拉的心繃緊了,他不知道這是沮喪還是寬慰。至少有一名倒下的士兵掙扎著將兩人拽到地上,與此同時另一個同伴從他腰間拔出了一枚手雷。
他將手雷擲過武裝工人頭頂,它落到了賈拉后方的人群,位置離他很近。爆炸產(chǎn)生的熱量足以將他吞沒,騷動起來的人群將賈拉向前一推。突然,前方又出現(xiàn)了四名克里格士兵。
賈拉無法將他們同最初看到的那批克里格區(qū)分開來:或許那些死去的士兵又活過來了。他們戴著同樣的黑色面具,為同樣的目標而戰(zhàn)斗。
一個更勇敢的人可能會做些什么,一個更聰明的人或許知道該怎么做。賈拉僵住了,一張毫無特征的黑色面具轉向他。賈拉提醒自己對方是同伴,但他在死亡軍團士兵空洞的眼神中看不到任何的同類關系。對方不帶憐憫、不帶理由,不帶同情,他們怎么會這樣?
克里格人的手臂向后一縮,金屬的光芒在戴著黑色手套的手中閃耀。
有什么東西從他右耳邊飛過去了,賈拉幾乎沒有注意到,那個東西——多肢體的灰白恐怖生物——撲向了克里格戰(zhàn)士。一秒后,二者都消失了,就好像他們都不是真實之物。
一想到自己離死亡這么近,還有那個救了他的東西——或者更準確的說,給了爭取了更多時間的東西——他就直冒冷汗。
士兵們現(xiàn)在充斥著他的視野:戴著骷髏面具的幽靈們向他涌來,毫不留情,勢不可擋。其他幾個拿著槍的勞工拼命地朝士兵們開火,一些克里格人倒了下去,但他們的隊伍從未變小。沒有一個士兵退讓,他們對自己的生命毫無畏懼。只要能多走一英寸,每個幽靈都愿意被炸得粉碎。
他們也沒有停下來區(qū)分敵友。
這次沖突的雙方都有怪物??死锔袼劳鲕妶F是沒有人性的殺戮機器——帝皇派他們來不是為了拯救他,而是為了毀滅他。
他沒有看到爆炸的原因。他只是在那短暫的一瞬間意識到了這一點,然后身體為了保持清醒而暫停了感知。
他想他一定是死了。
再次醒來時,他幾乎無法呼吸。
他在本能的驅使下艱難地向上爬,沉重的東西從身邊滑下。他出現(xiàn)在稀薄的燈光中,胸部重重的起伏,煙充斥著他的肺。他咳出帶血點的膽汁,身體開始對痛苦作出反應,每根神經(jīng)都在劇疼中興奮。
他的頭就像被棉花裹住了一樣。白霧籠罩了整個區(qū)域,他朝任何方向都只能看到幾英寸內(nèi)的東西——棉花和被肢解的尸體。理智再度歸來,他知道自己走不了多遠,周圍的一切都變了。
機庫的前端塌了。幸運的是賈拉已經(jīng)走得足夠遠,所以沒有被完全埋葬。盡管如此,沉重的黑巖還是壓在了他身上。他可能已經(jīng)死了。
他在一片死寂中聽到了抽泣聲和一個微弱的呼救,看來有人和自己一樣逃過一劫。透過噩夢般的迷霧,他依稀感覺到某些壓在他身上的重量柔軟而溫暖。他很幸運。
賈拉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思緒紊亂的他只能想到這次爆炸是爆炸是蓄意的。教徒們派這些勞工來送死只有一個原因:為他們爭取時間,安放炸藥的時間。爆炸封上了黑火鑄造廠的裂口,一并消滅了入侵者和許多勞工。
賈拉又聽到了那熟悉的低沉炮響,城外的大炮又開始工作了。他回想起那天餐桌上老頭說過的話:
“克里格士兵有著足夠的耐心。他們可能被迫撤退,但他們不會走太遠。”
但眼下的戰(zhàn)斗已經(jīng)結束,賈拉閉上眼睛又睡著了。
腳下的碎石開始滑行,賈拉微微動了動。他聽到了說話聲音,但不清楚到底有多遠。
他試圖站起來,但左腳仍然陷在廢墟里。賈拉試圖把它拉出來,一陣劇痛刺穿了他的腳踝。他拼命地朝壓著他的碎石上亂抓,但只抓破了自己的指甲、手心沾滿鮮血。他頭暈目眩,不得不閉上眼睛去深呼吸。腎上腺素的作用已經(jīng)到頭了,他感到精疲力盡。
他強迫自己更有條理地解決問題。很長時間過去了,他終于把自己的腳解放出來。站起來的他兩腿無力地顫抖著。他看到了自己那夾在兩大塊塑料之間的激光槍,磨損不堪,傷痕累累。賈拉彎下腰去撿了起來。
他步履蹣跚,碎片在他下方滑動,威脅著要把他再次陷入黑暗。
他面前突然冒出一個黑影。賈拉踉踉蹌蹌地退回來,急忙拿起武器。他驚擾了一具尚存生氣的“尸體”。他是朋友還是敵人?賈拉的內(nèi)心有了一個病態(tài)的節(jié),他意識到自己再也分不清誰是誰了。
那是一個克里格士兵,右臂笨拙地耷拉著,顯然是骨折了。他的頭盔丟了,血從他的黑面罩里滲了出來。他的大衣被撕成了碎片。賈拉聽得見對方嘶啞而吃力的呼吸,他第一次看到面罩通過一根軟管連接到士兵胸部的呼吸器上。這個微不足道的細節(jié)使他意識到對方也僅僅是個人類。一個殘廢的人類。
那個士兵察覺到了賈拉,便起身蹲下。周圍沒有別人,這是賈拉的機會。他張開嘴,想向帝皇的使者解釋他為什么會在這里,想向對方傾訴自己所經(jīng)歷的地獄之苦,想問對方自己該怎么辦。
賈拉不知道自己該從何說起,他已經(jīng)很久沒說過話了。那些話——太多太多的話——卡在喉嚨中,與空氣中的煙霧和灰塵一起,嗆得他含淚沉默。
賈拉瞥見了黑色鏡片中的自己。他意識到了克里格人眼中的自己:煤煙蝕刻出八角星符號的臉,緊握著邪教主子派發(fā)來擊斃敵人的步槍的手。
那個瞬間,他看到了士兵的行動。
一把激光槍無力地掛在士兵折斷的手指上,但那只手還在牢牢地握著槍——現(xiàn)在,士兵那只還能活動的手小心翼翼地探向了它,盡管克里格仍用空洞的目光盯著賈拉。
克里格人的另一只手握住了武器,賈拉尖叫了起來。
“不!”
他甚至沒意識到自己的槍開了火。
“不!”
光束洞穿了克里格人的胸膛,士兵的身體在抽搐但并沒有摔倒。槍管朝他瞄了過來,對方的動作很慢。
“不!”他再次扣動了自己的扳機。
他強迫自己睜開了緊閉的雙眼??死锔袢搜雠P在賈拉腳下,一動不動,賈拉不知道他是死是活。這個戴著著黑鏡片面具的人給了他某種怪異的感覺,他覺得這個士兵還活著,正在怒視朝他開槍的自己。
賈拉打了個寒顫,繼續(xù)朝士兵的尸體射擊。一次又一次,當他第五次扣動扳機時,步槍發(fā)出了咔噠咔噠的聲響,電池盒已經(jīng)用干了。賈拉任其從麻木的手指上滑落。他的工作服上滿是汗水,他在發(fā)抖。
他聽到了朝他逼近的腳步聲。

鑄造廠已經(jīng)被圍困了二十八天。
賈拉回到自己的大炮陣地。他已經(jīng)學會了如何去操作這門武器——這比他想象的要容易得多——現(xiàn)在他成為了地震炮的炮手。他有了一名新的裝填手,賈拉不知道他的名字。裝填手慢吞吞地動作讓他有些懊惱。
他的老伙計們失蹤了,幾乎可以肯定已經(jīng)死了;黑火鑄造廠漆黑的隧道似乎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安靜,盡管幽靈們在那些影子里跳舞;糧食供應更加緊張了。
賈拉很高興一切又回到了從前,或多或少是這樣。
克里格死亡軍團仍縮在戰(zhàn)壕中遠遠的炮擊著鑄造廠。為什么他們就讓他不得安寧?他以自己一次次的炮擊來回應對方的轟炸,他調(diào)試了地震炮的瞄準器。這些炮彈越不準,教派就越麻煩。如果幸運的話,其中一發(fā)炮彈能飛得足夠遠,造成足夠的傷害。
賈拉不再向帝皇祈禱了,他知道自己已積重難返。然而他并不感到羞恥,他有選擇嗎?不是他背叛了神皇,是神皇背叛了他。
教徒們在機庫的殘骸中發(fā)現(xiàn)了賈拉,他正站在一個克里格士兵的尸體上,于是他們將他奉為英雄。臉上的八角星已經(jīng)被墨水新刻,他們給了他黑色的長袍。
他們還沒有邀請他參加秘密儀式,賈拉對此很高興。許多人在追求力量中發(fā)了瘋,身體也發(fā)生了駭人的變異。盡管如此,教徒仍堅稱儀式正在取得進展,他們只是需要更多的時間。
每天早晨,每個晚上,賈拉在祈禱他們成功——盡管他不知道自己在向誰祈禱。他祈禱黑火鑄造廠的墻壁能繼續(xù)堅持下去。他知道,如果克里格的人再一次沖破這些高墻,命運是不會再眷顧他的。那些怪物會殺掉他以及他認識的所有人。
他祈求他的新神來拯救他。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