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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8《思想·山水·人物》② 魯迅全集 魯迅翻譯作品

2022-10-14 02:36 作者:知識課代表  | 我要投稿

《魯迅全集》━思想·山水·人物(魯迅譯)

徒然的篤學

人生的轉(zhuǎn)向

自以為是

書齋生活與其危險

讀書的方法

論辦事法

往訪的心

一 旅行上

二 旅行下

三 旅行的收獲

四 達庚敦

五 拿破侖的房屋

六 威爾遜的秘書

七 雨的亞德蘭多

八 拉孚烈德

九 新渡戶先生上

十 新渡戶先生下

指導(dǎo)底地位的自然化

讀的文章和聽的文字

所謂懷疑主義者

閑談

善政和惡政




  徒然的篤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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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象亞伯那樣懶惰的,還會再有么?從早到晚就單是看書,什么事也不做。”

  鄰近的人們這樣說,嘲笑那年青的亞伯拉罕林肯。這也并非無理的。因為在那時還是新墾地的伊里諾州,人們都住著木棚,正在耕耘畜牧的忙碌的勞役中度日。然而軀干格外高大的亞伯拉罕,卻頭發(fā)蓬松,只咬著書本,那模樣,確也給人們以無可奈何,而又看不下去的感想的。于是“懶亞伯”這一個稱呼,竟成了他的通行名字了。

  我在有名的綏亞的《林肯傳》中,看見這話的時候,不禁覺得詫異。那時我還是第一高等學校的學生。此后又經(jīng)了將近二十年的歲月了?,F(xiàn)在偶一回想,記起這故事來,就密切地嘗到這文字中的深遠的教訓(xùn)。

  讀書這一件事,和所謂用功,是決不相同的。這正如散步的事,不必定是休養(yǎng)一樣。讀書的真的意義,是在于我們怎樣地讀書。

  我們往往將讀書的意義看得過重。只要說那人喜歡書,便即斷定,那是好的。于是本人也就這樣想,不再發(fā)生疑問。也不更進一步,反問那讀者是否全屬徒勞的努力了。從這沒有反省的習慣底努力中,正不知出了多少人生的悲劇呵!我們應(yīng)該對于讀書的內(nèi)容,仔細地加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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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象林肯那樣,是因為讀書癖,后來成了那么有名的大統(tǒng)領(lǐng)的。然而,這是因為他并非漫然讀書的緣故;因為他的讀書,是抱著傾注了全副精神的真誠的緣故。他是用了燃燒似的熱度,從所有書籍中,探索著真理的。讀來讀去的每一頁每一頁,都成了他的血和肉的。

  但我自己,卻不愿將讀書看作只是那么拘束的事。除了這樣地很費力的讀書以外,也還可以有“悠然見南山”似的讀書。所以,就以趣味為主的讀書而言,也不妨象那以趣味為主的圍棋打球一般,承認其得有陶然的心境。

  只是在這里,我還要記出一個感想,就是雖然以讀書為畢生的事業(yè),而終于沒有悟出真義的可憫的生涯。這是可以用一個顯著的實例來敘述的:——

  英國的大歷史家之中,有一個亞克敦卿(Lord Acton)。他生在一八三四年,死在一九○二年,所以也不能說是很短命。他生于名門,得到悠游于國內(nèi)國外的學窗的機會,那天稟的頭腦,就象琢磨了的璞玉一般地輝煌了。神往于南意大利和南法蘭西的他,大抵是避開了霧氣濃重的倫敦的冬天,而讀書于橄欖花盛開著的地中海一帶。他的書齋里,整然排著大約七萬卷的圖書;據(jù)說每一部每一卷,又都遺有他的手跡。而且在余白上,還用了鉛筆的細字,記出各種的意見和??薄K臒o盡藏的智識,相傳是沒有一個人不驚服的。便是對于英國的學問向來不甚重視的德、法的學者們,獨于亞克敦卿的博學,卻也表示敬意。他是格蘭斯敦的好友,常相來往,議論時事的人。他將政治看作歷史的一個過程,所以他的談?wù)撝?,就含有誰也難于企及的深味。

  雖然如此,而他之為政治家,卻什么也沒有成就。那自然也可以辯解,說是他那過近于學者的性格,帶累了他了。但他之為歷史家,也到死為止,并不留下什么著作。這一端,是使我們很為詫異的。這馬蟻一般勤劬的碩學,有了那樣的教養(yǎng),度著那么具有余裕的生活,卻沒有留下一卷傳世的書,其中豈不是含著深的教訓(xùn),足使我們?nèi)〉拿矗?/span>

  很窮困,而又早死的理查格林(John Richard Green),在英國史上開了一個新生面。我們的薄命的史家賴山陽,也決不能說是長壽。但他們倆都遺下了使后世青年奮起的事業(yè)。然而亞克敦卿卻不過將無盡藏的智識,徒然搬進了他的墳?zāi)苟选?/span>

  這明明是一個悲劇。

  他是竭了六十多年的精力,積聚著世界人文的記錄而死的。但他的朋友穆來卿很嘆惜,說是雖從他的弟子們所集成的四卷講義錄里,也竟不能尋出一個創(chuàng)見來。

  他的生涯中,是缺少著人類最上的力的那“創(chuàng)造力”的。他就象戈壁的沙漠的吸流水一樣,吸收了智識,卻并一泓清泉,也不能噴到地面上。

  同時的哲人斯賓塞,是憎書有名的。他幾乎不讀書。但斯賓塞卻做了許多大著作。這就因為他并非徒然的篤學者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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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二三年十月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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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的轉(zhuǎn)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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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真實的事。

  十月末的寒風,在戶外颯颯作響。只燃著兩隅的方罩電燈的大房里,很有些黯淡模樣。暖爐里的火忽然生焰,近旁便明亮起來。

  在亞美利加人中不常見的淡雅的主人,屋子里毫不用一點強烈的顏色。樸素的木制的桌椅,都涂作黑色;墻壁是淡黃的;從窗幔到畫幅,都避著惹眼的色彩。暖爐周圍的,也是黑邊的書箱里,亂放著各樣的書。我看見這書箱,常常覺得奇怪,心里想,只有一點不完全的書籍,竟會在雜志發(fā)表出那么多的議論來。

  主人是暖爐的右側(cè),我左側(cè),而美貌的夫人是暖爐的正面,都坐在沙發(fā)上,從先前起,三人這樣地賞味著夕餉后的幽閑。主人是時行的小說家,夫人是女作家。在紐約的慌忙的生活中,去訪問這一家,在我是難得的樂事之一。

  我忽然問起“怎么辦,才能學好英文”來。于是主人微笑著,暫時無言,這是這人的癖。

  “這雖然是還沒有和人講過的事,”他一面用鐵鉤撥旺爐里的火,談起來了。

  “我覺得人的生涯,是奇怪的?,F(xiàn)在雖然這樣地做著小說,但在哈佛大學走讀的時候,可是苦學得可以哩。剛出了法律科,無事可做,就當《波士頓通信》的記者。每天每天,從清早起,一直到夜深,做著事。但是我苦心孤詣地寫了出來的記事,還是一篇也不準署名。就是在角落里和別的記事拋在一起。月薪呢,一星期二十元,到底是混不下去的。每天每天,到客寓里,才吁一口氣。

  “但是,有一天,我也并沒有什么意思,便拿起鉛筆來簌簌地寫了一篇短篇小說。于是將這裝在信箱里,試寄到那時最流行的《瑪克盧亞雜志》去了。是誰的紹介都沒有的呵。于是,過了兩星期,不是瑪克盧亞社寄了掛號信來了么?拆開來一看,不是裝著六十五元的匯票么?就是那一篇短篇小說的稿費呵。

  “這時候,我看著拿在手里的六十五元的匯票,想了。這是只費了五六點鐘寫成的小說的收獲,這是和從早到夜,流著汗的記者生活的一個月的收入相匹敵的。自己的活路,就在這里了。我不覺這樣地叫了出來,于是我即刻向新聞社辭了職,專心做起小說來。

  “從此漸漸流行起來了,現(xiàn)在是這樣地也過著并不很窘的生活,也做些政治論文,也去演說,人們也注意起來了,好不奇怪呵——”

  于是三人都暫時沉默著。

  主人又說出話來了:——

  “五六年前,西邊的辛錫那臺街上,曾經(jīng)有過一件出名的犯罪案子。我受了紐約的一個大的雜志社的委托,為了要寫那案子的記事,便往那條街去了。有一天,有一個男人到旅店里來訪我。問起來,他是新聞記者,在這街上的報館里辦事多年了,然而薪水少,混不下去。他說了:想做小說家;請將做小說家的法子教我罷。我立刻就問他:你有鉛筆么?一問,他說是有的。于是我又問他:你有紙么?唔,于是,他不又說是有的么?到這里,我就對他說了。此外,小說家不是沒有必需的東西了么?你只要用這鉛筆寫在這紙上,不就完事了么?這么一來,他吃驚了。說是豈不是沒有可寫的東西么?那么,我就即刻告訴他了。唔,沒有可寫的東西?你沒有知道這街上的犯罪案子么?知道?是的罷。這聳動了全美國的視聽的事件的真相,知道得最仔細的,不就是這街上的新聞記者么?將這事照樣地寫下來,不就是出色的小說么?于是他一迭連聲,說著懂得懂得,回去了。用這案子做材料的小說果然得了成功,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為一流的小說家了。

  “所以,你的問題也是這樣的。要英文做得好,秘訣是一點也沒有的。只在專心勤勤懇懇地做。除此之外,文章的上達的方法是沒有的?!?/span>

  實在是不錯的,我想。但突然又問道:——

  “亞美利加的小說家的稿費,究竟是怎樣的呢?”

  “是呵,”主人說?!耙坏讲妓惯_庚敦(Booth Tarkington)和伊文柯普(Irvin Cobb)等輩,印出來的五六頁的短篇(原注:一頁約比日本的大數(shù)倍),大抵二千元罷。就是我似的程度的,短篇小說的時價也要一千元。買的人,是二十個三十個也有的呵。大抵是交給經(jīng)手人去賣的。那么,這經(jīng)手人便送到各處去看去,價錢也漸漸抬起來。”

  于是我對他講起日本的出版界的事,如尾崎紅葉的時代,要一月一百元的收入也為難,以及獨步的事情等。但主人卻道:——

  “這是正當?shù)难?。惟其如此,這才有純文藝發(fā)生的。法蘭西不也是這樣的么?亞美利加那樣,是邪路呵。這樣子,是不會有真的藝術(shù)品的?!?/span>

  我問他是什么緣故。

  “什么緣故?不是全沒有什么緣故么?你的國里和法蘭西的小說家,做小說,是起于真的創(chuàng)作欲的沖動的。但是,亞美利加的,是什么動機呢?看我自己,不就懂得么?Commercialism(商業(yè)主義)呵。從這Commercialism的動機出來的小說,會有大作品的么,先生?”

  主人說完,又默默地沉思起來了。

  講了這些話的一年之后,他贊助了哈定大統(tǒng)領(lǐng)的選舉,那政治底才干為中外所賞識,一躍而做歐洲的一大國的大使去了。他是已經(jīng)第二次的人生的轉(zhuǎn)向,正在化作國際政治家,這未必單因為亞美利加是廣大的自由的國度的緣故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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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二三年八月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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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以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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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前,在一個集會上,我曾經(jīng)發(fā)表自己的意見,指出俄國文學在日本的風行,并且說,此后還希望研究英文學的稍稍旺盛。對于這話,許多少年就提出反對論,以為我們有什么用力于英文學和俄文學的必要呢,只要研究日本文學就好了。豈不是現(xiàn)有著《源氏物語》和《徒然草》那樣的出色的文學么?有一個人,并且更進一步,發(fā)了豐太閣(譯者注:征朝鮮的豐臣秀吉)以來的議論,說:與其我們來學外國語,倒不如要使世界上的人們都學日本語。這和我的提議,自然完全是兩樣看法的駁論。但這類的說話,乃是這集會中的多數(shù)的人們的意見,而且竟是中學卒業(yè)程度的年青人的意見,卻使我吃驚很不小。我于是就想到兩種外國的人種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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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凡有讀過北美合眾國的歷史的人,都知道這地方的原先的舊主人,是稱為亞美利加印第安這一種人種。這原先的故主,漸漸被新來的歐洲人所驅(qū)逐,退入山奧里面去,到現(xiàn)在,在各州的角角落落里,僅在美國政府的特別保護之下,度那可憐的生活了。人口也逐漸減下去了,也許終于要從這地上完全消失的罷。

  然而這印第安人,不獨那相貌和日本人相象,即在性格上,也很有足以惹起我們同情的東西。這是我們每讀美國史,就常常感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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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是極其勇敢的人種,在山野間漁獵,在風霜中鍛煉身心,對于敵人,則雖在水火之中,也毫不頓挫地戰(zhàn)斗,而且那生活是清潔的。男女的關(guān)系都純正,身體的周圍也干凈。尤可佩服的是他們的厚于著重節(jié)義之情。曾經(jīng)有過這樣的故事:

  有一回,一個印第安的青年犯了殺人罪,被發(fā)覺,受了死刑的宣告了。他從容地受了這宣告之后,靜靜地說:——

  “判事長先生,我有一個請求在這里。你肯聽我么?這也不是別的事。如你所知道,我的職業(yè)是野球。所以我為著這秋天的踢球季節(jié),已經(jīng)和開辦的主人定約,以一季節(jié)若干的工資,說定去開演的了。倘我不去,我們這一隊看來是要大敗的。我的死刑的執(zhí)行,不知道可能夠再給拖延幾個月不能?因為我的野球季節(jié)一結(jié)束,我就一定回來,受那死刑的執(zhí)行的?!?/span>

  可驚的是判事長即刻許可了這青年的請求了,然而更可驚的是這印第安人照著和興辦主人的約,演過野球;其次,就照著和判事長的約,回到那里,受了死刑的執(zhí)行了。

  將這故事講給我聽的美國人還加上幾句話,道:——

  “惟其是印第安人,判事長才相信的。因為印第安人這家伙,是死也不肯爽約的呵?!?/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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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些話,使我想起各樣的事來。對于騙了具有這樣的美德的印第安人,而奪去那廣大的地土的亞利安人,發(fā)生憎惡了。然而較之這些,更其強烈地感觸了我的心的卻還有一件事,就是:如此優(yōu)良的人種,何以竟這樣慘淡地滅亡了呢?

  有一天,我在波士頓,遇見了一個以研究印第安人的專家聞名的博士。我各種各樣,探聽了這人種的性情等類之后,就詢問到印第安人為什么漸就滅亡的原因。

  博士的回答可是很有味:——

  “我想,那就是印第安人所具的大弱點的結(jié)果罷。是什么呢,就是arrogance(驕慢)。他們確信著自己們是世界唯一的優(yōu)良人種,那結(jié)果,就對于別的人種,尤其是白色人種,都非常蔑視了。那蔑視,自然也很有道理的。因為從德義這一面說起來,白種確是做著許多該受他們輕蔑的事呵。然而那結(jié)果,他們卻連白種所有的一切好處都蔑視了。譬如,對于白種的文明,一點也不想學。尤其是對于科學,竟絲毫也不看重。無論什么時候,總是生活在自己的種族所有的傳統(tǒng)的范疇里。于是他們也就毫不進步了。這也許就是他們雖然是那么良好的人種,卻要漸就滅亡的最大的原因罷?!?/span>

  我覺得即刻恍然了在人類的生涯中,最可怕的,就是這驕慢的自以為是。當這瞬間,這人的發(fā)達就停止,這民族的發(fā)達就停止了。

  我們試一看古時候的世界史。羅馬民族的征服了世界,所靠的是甚么呢?這明明白白,是全仗那能夠包容別人種的文化這一種謙恭的心情。他們征服著周圍的民族,一面卻給被征服民族以自由市民的待遇,和自己一般;并且將他們的文明盡量地攝取。希臘的文明一入羅馬,就那么樣地爛熟了。待到羅馬人眩惑于軍事上的成功,漸漸變成倨傲的性情的時候,那見得永久不滅的大帝國,便即朽木似的倒了下來。引德國人于破壞者,是德意志至上主義;現(xiàn)在的支那的衰運,也就是中華民國的自負心的結(jié)果呵。這也不只是亞美利加印第安人單獨的運命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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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在這里,又有一個可以作為和這完全相反的例子。這就是猶太人。

  我于猶太人感到興味,是從五年前寓在亞美利加的時候起的。就因為西洋人之間的猶太人排斥的狀態(tài),牽惹了我的眼,于是也就想到何以要那么排斥的緣由了。

  例如:和猶太人是不通婚姻的。假使有女兒一意孤行,和猶太人結(jié)了婚,親戚就和她斷絕往來。在自己的家里,決不邀猶太人吃飯。好的學校里不收猶太人。好的俱樂部,無論如何決不許猶太人入會。好的旅館里不要猶太人寄寓,帳房先生托故回絕他;因為知道要被回絕的,所以猶太人自己也不去。還有這么那么,豎著禁止猶太人的牌子的地方,那數(shù)目也不止一二十。并且在談話之中,一到形容那不好的事物,一定說,“象猶太人那樣”之類。所謂深通西洋事情的人們,便也學了這西洋人的“猶太人嫌惡”,來說猶太人的壞話;而于猶太人何以那么壞的原因,是不查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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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覺得彌漫在這世界上的猶太人排斥的感情,委實有點奇怪,便一樣一樣地研究了一通。每遇見人,也就去詢問。詢問的結(jié)果,我所感到的是雖然個個都異口同聲地說道猶太人壞,而于猶太人究竟為什么壞的理由,卻并不分明地意識著。有的說,是因為沒有信義,有的說是因為宗教上的反感;有的說是因為一沾到錢財上,就無論怎樣的苦肉計都肯做的緣故;有的又說是因為沒有社交上的禮儀,使人不愉快的緣故。但是,如果這些都算作理由,則不但猶太人如此,有著同樣的缺點的人種另外也很多。

  將這事去問猶太人,可是有趣了。他們都以為這是基督教徒對于猶太人的優(yōu)越性的反感。

  那么,使我們毫無恩怨的第三者靜靜地觀察起來,究竟見得怎樣呢?上述的理由,也都可以作為大體的說明的。宗教上的爭斗,也是二千年以來的反感罷;錢財上的爭斗,也是歇洛克以來的長久的傳統(tǒng)罷。但是,總還不止這一點。人種間的反目,是并不發(fā)端于那些思想上的原因的。一定還在更淺近的處所。

  作為這淺近的,根本的原因的,我卻發(fā)見了下列的事。這是和各樣的猶太人交際之后,因而感到的。那就是:猶太人的集團性。

  認識一個猶太人,一定就遇見他的許多朋友;請一個吃飯,一定有許多同來;試去訪問時,一定有許多猶太人聚在一起。

  這就如水和油了。在亞利安人種全盛的今日,而猶太人卻就住亞利安人種中寄食,又不象別的人種那樣,屈從于亞利安人;就是昂昂然自守著。而且在各方面,又每使亞利安人有望塵莫及之觀。單是這些,倒還沒有什么。而這顯然異樣的猶太人,卻又始終單是自己們團集著。況且因為總度著猶太人特別的社會生存,所以確也討人厭的。不獨此也,這人種的通有性,又是進擊底的;不肯靜止,接連地攻上來。麻煩,可怕,不可親近,難以放松。于是亞利安人也越加生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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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根本的原因,究在那里呢?那是明明白白的,就是在猶太人中的惟我獨尊底的氣度。他們從尼布甲尼撒大王以來,歷受著世界的各樣的人種的迫害。倘是弱的人種,就該早已滅亡了,而他們卻以獨自一己的強的精魂,應(yīng)付了這幾千年的狂濤怒浪。這就是他們的優(yōu)越的性格之賜。

  因此,對于這無論怎樣迫壓而終不滅亡的民族本身的強有力的信仰,就火一般燃燒著。大概,大家都以為在哈謨?nèi)说娜⑵冢谌鲴R利亞人的全盛期,都未滅亡的他們,也沒有獨在現(xiàn)今亞利安人的全盛期,就得屈服的道理的。

  所以他們就如絕海的孤島一般,將自己的文明的燈火,守護傳授下來。即使周圍的文明怎樣地變遷,他們也緊抱著亞伯拉罕和摩西的傳統(tǒng),一直反抗到現(xiàn)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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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路徑,在或一意義上,和亞美利加印第安人是同一模型的。都是守住自己,不與周圍妥協(xié);都是惟我獨尊。

  但是,為什么一種亡,一種卻沒有亡呢?這明明是因為智能的優(yōu)劣的懸殊,猶太人是歷史上罕見的優(yōu)越的智能的所有者,所以他們能夠五千年來守護了自己的孤壘。

  然而那非妥協(xié)底的性格,常常與當時的主宰民族抗爭,造著鮮血淋漓的歷史。所以歸根結(jié)蒂,也就和印第安人一樣,除了征服別的人種,或者終于被別的人種征服之外,再沒有別的路。假使猶太人竟不改他現(xiàn)在的非妥協(xié)底態(tài)度。

  到這里,我要回到議論的出發(fā)點去了。日本人始終安住在《源氏物語》和《徒然草》的傳統(tǒng)中,做著使日本語成為世界語的夢,粗粗一看,固然是頗象勇敢的,愛國底的心境似的。但其中,卻含有背反著人類文化的發(fā)達的,許多的危險。

  我們的祖先,成就了“大化改新”的大業(yè),安下日本民族隆興的礎(chǔ)石了。這就是唐的文明的輸入,攝取,包容。從此又經(jīng)過了長久的沉滯的歷史之后,我們再試行了“王政維新”這一種外科手術(shù),才又蘇醒過來。這就是西洋文明的流入,咀嚼和接種。然而這先以“尊王攘夷”開端的志士的運動,待到尊王之志一成就,便忽而變?yōu)椤白鹜蹰_國”的事,是含有無窮的意味的。

  以一個民族,征服全世界,已經(jīng)是古老的夢了。波斯、羅馬、蒙古、拿破侖,就都蹉跌在這一條道路上。然而攝取了世界的文化,建設(shè)起新文明來的民族,卻在史上占得永久的地位的。蕞爾的雅典的文化,至今也還是世界文明的淵源。

  我們也應(yīng)該識趣一點,從夸大妄想的自以為是中脫出。只要研究《源氏物語》就好之類的時代錯誤的思想,出之青年之口,決不是日本的教育的名譽。我們應(yīng)該抱了謙虛淵淡的心,將世界的文化毫無顧慮地攝取。從這里面,才能生出新的東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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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二三年八月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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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書齋生活與其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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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的過活,是一面悟,一面迷。無論怎樣的圣僧,要二六時中繼續(xù)著純一無垢的心境,是不能夠的。何況是凡慮之淺者。有時悲,有時憤,而有時則驕。這無窮的內(nèi)心的變化,我們不但羞于告訴人,還怕敢寫在日記上。便是被贊為政治家中所少見的高德的格蘭斯敦,日記上也只寫一點簡單的事:這是很有意味的。

  雖是以英國政界的正直者出名的穆來,那回憶錄也每一頁中,總有使讀者不能饜足的處所。尤其是例如他勸首相格蘭斯敦引退,而推羅思培黎卿為后任這事,他的心里可有自己來做將來的首相的希望,抬了頭的呢,就很使讀者覺得懷疑,這是因為凡有對于人生的諸相,赤裸裸地,正直地加以觀察者,深知道人間內(nèi)心的動機,是復(fù)雜到至于自己也意識不到的。

  我所熟識的一個有名的美國的學者,有一天突然對我說:——

  “食和性的欲求,滿足了之后,實在會有復(fù)雜的可訝的各種動機,在人心上動作起來的。”

  這是意味深長的話,現(xiàn)在還留存在我的耳朵中。倘將沁透著自己內(nèi)心的這可訝的各種動機的存在,加以檢討,便使我們非常謙遜。如果是深深地修行了自己反省的人,會對著別人說些什么我是單為愛國心所支配的,單為義務(wù)心所驅(qū)使的那樣大膽的話的么?

  然而太深的內(nèi)省,卻使人成為懷疑底和冷嘲底。對于別人大聲疾呼的國家論和修身講話之類,覺得很象呆氣的把戲,甚至于以為深刻的偽善和欺騙。于是就總想銜著煙卷,靜看著那些人們的緞幕戲文。這在頭腦優(yōu)良的人,尤其是容易墮進去的陷阱。

  專制主義使人們變成冷嘲,約翰穆勒所說的這話,可以用了新的意思再來想一想。專制治下的人民,沒有行動的自由,也沒有言論的自由。于是以為世間都是虛偽,但倘想矯正它,便被人指為過激等等。生命先就危險。強的人們,毅然反抗,得了悲慘的末路了。然而中人以下的人們,便以這世間為“浮世”,吸著煙卷,講點小笑話,敷衍過去,但是,當深夜中,涌上心來的痛憤之情,是抑制不住的。獨居時則憤慨,在人們之前則歡笑,于是他便成為極其冷嘲的人而老去了。生活在書齋里,沉潛于內(nèi)心的人們,一定是晝夜要和這樣的誘惑戰(zhàn)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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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比起這個來,還有一種平凡的危險,在書齋生活者的身邊打漩渦。我們對于自己本身,總有著兩樣的評價。一樣是自己對于自己的評價,還有一樣是別人對于自己本身所下的評價。這兩樣評價間的矛盾,是多么苦惱著人間之心呵。對于所謂“世評”這東西,毫不關(guān)心者,從古以來果有幾人呢?聽說便是希臘的圣人梭格拉第斯,當將要服毒而死的那一夜,還笑對著周圍的門徒們道,“我死后,雅典的市民便不再說梭格拉第斯是丑男人了罷”。在這一點,便可以窺見他沒有虛飾的人樣子,令人對于這老人有所懷念。雖是那么解脫了的哲人,對于世評,也是不能漠不關(guān)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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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所謂世評,然而卻能使我們非常謙遜,給與深的反省的機緣。動輒易陷于自以為是的我們,因為在世上的評價之小,反而多么刺戟了精進之心呵。所謂“經(jīng)過磨煉的人”者,在或一意義上,就是憑著世間的評價,加減了自己的評價的人。然而度著和實生活相隔絕的生活的人們,卻和這世間的評價毫無交涉,一生只是正視著自己的內(nèi)心。所以他對于自己本身,只有惟一無二的評價,好壞都是自己所給與的評價。這評價過大時,我們便給加上一個“夸大妄想狂”的冠稱,將這些人們結(jié)束掉。這樣的自掛招牌的人們,并不一定發(fā)生于書齋里,自然是不消說得的。然而書齋生活者的不絕的危險,卻就在此。

  這樣的書齋生活者的缺點,有兩層。就是:他本身的修業(yè)上的影響,和及于社會一般的影響。第一層姑且勿論,第二層我卻痛切地感得。凡書齋生活者,大抵是作為學者、思想家、文藝家等,有效力及于實社會的。因此,他所有的缺點,便不是他個人的缺點,而是他之及于社會上的缺點。于是書齋生活者所有的這樣的唯我獨尊底傾向,乃至獨善的性癖,對于社會一般,就有兩種惡影響,一種,是他們的思想本身的缺點,即容易變成和社會毫無關(guān)系的思想。還有一種,是社會對于他們的思想的感想,即社會輕視了這些自以為是的思想家的言論。其結(jié)果,是成了思想家和實社會的隔絕。思想和實生活的這樣的隔絕,自然并非單是思想家之罪,在專制政治之下,這事就更甚。因為反正是說了也不能行,思想家便容易流于空談放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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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我們?nèi)祟惿畹哪康?,是在文化的發(fā)達,則有貢獻于這文化的發(fā)達的這些思想家們的努力,我們是應(yīng)該尊重,感謝的。但若書齋生活者因了上述的缺點,和實生活完全隔絕,則在社會的文化發(fā)達上,反有重大的障礙。因此,社會也就有省察一番的必要了。

  這是,在乎兩面的接近。不過我現(xiàn)在卻只說書齋生活者這一面走過來。也就是說,書齋生活者要有和實生活,實世間相接觸的努力。我的這種意見,是不為書齋生活者所歡迎的。然而尊敬著盎格魯撒遜人的文化的我,卻很欽仰他們的在書齋生活和街頭生活之間,常保著圓滿的調(diào)和。新近物故的穆來卿,一面是那么樣的思想家,而同時又是實際政治家,我總是感到無窮的興味。并且以為對于這樣的人,能夠容認,包容,在這一點上就有著盎格魯撒遜人的偉大的。讀了穆來卿的文籍,我所感的是他總憑那實生活的教訓(xùn),來矯正了獨善底態(tài)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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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是美國的大統(tǒng)領(lǐng)的威爾遜,也是思想家兼實際政治家這一層,是相象的。然而威爾遜的晚年,思想家的獨斷底傾向,卻逐漸顯著起來了。這是因為他在書齋中不知不覺地得來的缺點。侃思教授的名著《平和的經(jīng)濟底諸效果》里面,這樣地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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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沒有一件連細目都具備了的計劃。他不但如此不知世事,心的作用也遲鈍,不會通融的。所以他一遇見魯意喬治似的敏捷而變通自在的人,便不知所措了。他于咄嗟之間,提出改正案之類的智慧,絲毫也沒有。偶爾只有一種本領(lǐng),是預(yù)先在地面上掘了洞,拚命忍耐著。然而這要應(yīng)急,是往往來不及的。那么,為補充這樣的缺點起見,問問帶來的顧問們的意見罷。這也不做。在華盛頓,也持續(xù)著討人厭的他的超然底態(tài)度。他的出格的顧忌癖,致使不容周圍放著一個同格的人。(中略)加以發(fā)了他的神學癖和師長癖,就更加危險了。他是不妥協(xié)的。他的良心所不許的。即使必須讓步的時候,他也以主義之人而堅守著。于是歐洲的政治家們便表面上裝作尊重他的主義模樣,實則用了微妙的纖細的蛛絲,將他的手腳重重捆住了。完全背反著他的主義一樣的平和條約做出來了。然而他離開巴黎的時候,一定是誠心誠意,自以為貫徹了自己之所信的。不,便是現(xiàn)在,一定也還在這樣想?!?/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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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侃思教授的威爾遜評,在我,全部是不能首肯的。他自己就是書齋中人的侃思教授,將實際政治的表里,太用了平面底的論理來批評了。但在這威爾遜評中,卻將書齋生活者的性格底弱點,非常鮮明地,而且演劇底地描出著。

  使我來說,則威爾遜在書齋生活者之中,是少有的事務(wù)家,政略家。然而雖是這非凡的實務(wù)底思想家,也終于不免書齋生活者的缺陷。在這一點上,是使我們味得無限的教訓(xùn)的。在日本的歷史上,則新井白石,在支那的歷史上,則王安石,倘將他們的性格之類研究起來,一定可以發(fā)見,是因為這樣的缺點,致使九仞之功,虧于一簣的罷。

  我的結(jié)論,是:所以書齋生活是有著這樣的自以為是的缺點的,而在東洋卻比英、美尤有更多的危險,所以要收納思想家的思想,應(yīng)該十分注意。還有,一面因著社會一般的切望,書齋生活者應(yīng)加反省;而一面也應(yīng)該造出使思想家可以更容易地和實社會相接觸的社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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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讀書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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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前,算做“人類的殃禍”的,是老、病、貧、死。近來更有了別樣的算法,將浪費、無智這些事,都列為人類之敵了。對于浪費,尤其竭力攻擊的人,有英國的思想家威爾士。

  這浪費的事,我們可以從各種的方面來想。一說浪費,先前大抵以為是金錢。然而金錢的浪費,卻是浪費中的微末的事。我們的稱為浪費的,乃是物質(zhì)的浪費,精神的浪費,時光的浪費。而我們尤為痛切地感到的,是精神的浪費有怎樣地貽害于人類的發(fā)達。毀壞我們的幸福者,便是這無益的精神的消費。如果從我們的生活里,能夠節(jié)省這樣的無益,則我們各個的幸福的分量,一定要增加得很多。例如,對于諸事的杞憂呀,對于世俗的顧忌呀,就都是無益的精神的浪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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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在我們以為好事情的事情之中,也往往有犯了意外的浪費的。例如,讀書的事,便是其一。

  如果我們將打球和讀書相比較,則無論是誰,總以為打球是無聊的游戲,而讀書是有益的勞作。但在事實上,我們也常有靠打球來休息疲倦的身心,作此后的勞役的準備,因讀書而招致無用的神經(jīng)的亢奮,妨礙了真實的活動的。要而言之,這也正如在打球之中,有浪費和非浪費之別一般,同是讀書,也有浪費與否之差的緣故。

  尤其是,關(guān)于讀書,因為我們從少年以來,只學得誦讀文字之術(shù),卻并未授我們真的讀書法,所以一生之中,徒然的浪費而讀書的時候也很多。那么,我們應(yīng)該怎樣地讀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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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這里所要說起的讀書,并不是指聊慰車中的長旅,來看稗史小說那樣,或者要排解一日的疲勞,來誦詩人的詩那樣,當作消閑的方法的讀書。乃是想由書籍得到什么啟發(fā),拿書來讀的時候的讀書?,F(xiàn)在是,正值新涼入天地,燈火倍可親的時候了,來研究一回古人怎樣地讀書,也未必是徒爾的事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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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論誰,在那生涯中,總有一個將書籍拚命亂讀的時期。這時期告終之后,才始靜靜地來回想。自己從這幾百卷的書籍里,究竟得了什么東西呢?怕未必有不感到一種寂寞的失望的人罷。這往往不過是疲勞了眼,糜爛了精神,涸竭了錢袋。我們便也常常陷于武斷,以為讀書是全無益處的。

  然而,再來仔細地一檢點,就知道這大抵是因為沒有研究讀書的方法,所以發(fā)生的錯誤。在天下,原是有所謂非常的天才的。這樣的人們,可以無須什么辦法,便通曉書卷的奧義,因此在這樣的人們,讀書法也就沒有用。例如,有一回,大谷光瑞伯看見門徒的書上加著朱線,便大加叱責,說是靠了朱線,僅能記住,是不行的。但這樣的話,決不是我們凡人所當仿效。我們應(yīng)該一味走那平凡的,安全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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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大概似乎方法有四種。第一的方法,是最通行的方法,就是添朱線。

  那線的畫法也有好幾樣。有單用紅鉛筆,在旁邊畫線的;也有更進而畫出各樣的線的。新渡戶博士,是日本有數(shù)的讀書家;讀過的東西,也非常記得。試看先生的讀過的書,就畫著各種樣子的線,顏色也分為紅鉛筆和藍鉛筆兩種類:文章好的地方用紅,思想覺得佩服的地方用藍,做著記號。而且那線,倘是西洋書,便分為三種:最好的處所是下線(underline),其次是圈(很大,亙一頁全體),再其次是頁旁的直線。

  英國的碩學,威廉哈彌耳敦(William Hamilton)這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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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倘能妙悟用下線,便可以得到領(lǐng)會重要書籍的要領(lǐng)的方法。倘照著應(yīng)加下線的內(nèi)容的區(qū)別,例如理論和事實的區(qū)別,使所用的墨水之色不同,則不但后來參照時,易于發(fā)見,即讀下之際,胸中也生出一種索引一般的東西來,補助理解,殊不可量度?!?/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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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下線法,是一般讀書人所常用的,如果在余白上,再來試加記注,則讀書的功效,似乎更偉大。

  這方法里面,又有詳細地撮要,以便記憶的人;也有將內(nèi)容的批判,寫在上面的人。倘將批評寫在余白上,當讀書的時候,批評精神便常常醒著,所得似乎可以更多。這一點,是試將偉大的學者讀過的書,種種比較著一研究,便大有所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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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次的方法,是一面讀,一面摘錄,做成拔萃簿。這是古來的學者所廣用的方法,有了大著述之類的人,似乎大概是作過拔萃的。聽說威爾遜大統(tǒng)領(lǐng)之流,從學生時代起,便已留心,做著拔萃。現(xiàn)代英國的大政治家,且是文豪的穆來卿,也這樣地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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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種讀書法,是常置備忘錄于座右,在閱讀之際,將特出的,有味的,富于暗示的,沒有間斷地寫上去。倘要將這便于應(yīng)用,便分了項目,一一記載。這是造成讀書時將思想集中于那文章上,對于文意能得正解的習慣的最好的方法”。

  但于此有反對說,史家吉朋(E. Gibbon)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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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拔萃之法,決不宜于推賞。當讀書之際,自行動筆,雖然確有不但將思想印在紙上,并且印在自己的胸中的效驗,但一想到因此而我們所浪費的努力頗為不少,則相除之后,所得者究有多少呢?我不能不很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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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贊成吉朋的話。因為常寫備忘錄的努力,很有減少我們讀書的興味,讀書變成一種苦工之慮的。不但這樣,還會生出沒有備忘錄,便不能讀書的習慣,將讀書看作難事。而讀書的速率,也大約要減去四分之一。無論從那一方面看,拔萃法總不象很好的辦法。倒是不妨當作例外,有時試用的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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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拔萃法更有功效的讀書法,是再讀。就是將已經(jīng)加了下線的書籍,來重讀一回。英國的碩學約翰生(S. Johnson)博士曾論及這事道:——

  “與其取拔萃之勞,倒是再讀更便于記憶?!?/span>

  我以為這是名言。因為拔萃勢必至于照自己寫,往往和原文的意義會有不同。再讀則不但沒有這流弊,且有初讀時未曾看出的原文的真意,這才獲得的利益。尤其是含蓄深奧的書籍,愈是反復(fù)地看,主旨也愈加見得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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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有一種讀法,是我們普通的人,到底難以做到的高尚的方法。這就是做了《羅馬盛衰史》的吉朋,以及韋勃思泰(D. Webster),斯忒拉孚特(Th. W. Strafford)這些人所實行過了的方法。吉朋自己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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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每逢得到新書,大抵先一瞥那構(gòu)造和內(nèi)容的大體,然后合上那書,先行自己內(nèi)心的試驗。我一定去散步,對于這新書所論的題目的全體或一章,自問自答,我怎么想,何所知,何所信呢?非十分做了自己省察之后,是不去翻開那一本書的。因為這樣子,我才站在知道這著作給我什么新知識的地位上。也就是因為這樣子,我才覺得和這著作的同感的滿足,或者在全然相反的意見的時候,也有豫先自行警戒的便宜?!?/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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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可見吉朋那樣,將半生傾注在《羅馬史》的史家,因為要不失批判的正鵠,所化費了的準備是并非尋??杀取H欢?,這是對于那問題已經(jīng)積下了十分的造詣以后的事,我們的難于這樣地用了周到的準備來讀書,原是不消多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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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之,據(jù)我想來,顏色鉛筆的下線或側(cè)線法,是最為普遍底的讀書法。而在那上面,寫上批評,讀后先將那感想在腦里一溫習,幾個月之后,再取那書,單將加上紅藍的線的處所,再來閱讀,仿佛也覺得是省時間,見功效的方法。但因為這方法,必須這書為自己所有,所以在圖書館等處的讀書之際,便不得不并用拔萃法了。我的一個熟人,曾說起在圖書館的書籍上加紅線,那理由,是以為后來于讀者有便利。我覺得這是全然不對的議論。因為由讀著的書,所感得的部分,人人不同,所以在借來的書上,或圖書館的書上,加上紅線去,是不德義的。

  也有說是毫無紅線,而讀過之后,將書全部記得的人。例如新井白石、麥珂來(Th. B. Macaulay)卿等就是。但這些人們,似乎是富于暗記底知識,而缺少批評底,冥想底能力的。我以為并非萬能的我們,也還不如仍是竭力捉住要點,而忘掉了枝葉之點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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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有,隨便讀書,是否完全不好的呢?對于這一事,在向來的人們之間,似乎也有種種意見的不同。有人以為亂讀不過使思想散漫,毫無好處,所以應(yīng)該全然禁止的;然而有一個碩學,卻又以為在圖書館這些地方,隨便涉獵書籍,散讀各種,可以開拓思想的眼界。

  穆來卿對于這事,說過下面那樣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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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倒是妥協(xié)論者。在初學者,亂讀之癖雖然頗有害,但既經(jīng)修得一定的專門的人,則關(guān)于那問題的亂讀,未必定是應(yīng)加非議的事。因為他的思想,是有了系統(tǒng)的,所以即使漫讀著怎樣的書,那斷片底知識,便自然編入他的思想底系統(tǒng)里,歸屬于有秩序的系體中。因為這樣的人,是隨地攝取著可以增加他的知識的材料的?!?/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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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二三年八月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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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論辦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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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說到英雄之流,就似乎是很大方,很雜駁似的,但我們從他們的日記之類來仔細地一研究,實在倒是頗為用意周到的,細心的,不胡涂的人們。凡有讀拿破侖的傳記的人,就知道他雖至糧秣之微,也怎樣地注意。無論是家康,是賴朝,是秀吉,都是小心于細事的。不過他們的眼量在毫厘之末,其心卻常不忘記大處高處的達觀罷了。

  說到底,就是英雄都是辦事家。但在不覺其為辦事家之處,即有他們的非凡的用意。那么,他們怎樣地處置他們身邊的事務(wù)的呢?這一事,應(yīng)該是后世史家的很有興味的題目。只因史家自己大抵不是辦事家,所以英雄之為辦事家的一方面,便往往被閑卻了。

  在這意義上,則去今百年,英國的官吏顯理泰洛爾(Sir Henry Taylor)所記的,題為《經(jīng)世家的用心》這一篇,乃是頗有興味的文章了。而且對于日對繁忙的事務(wù)的現(xiàn)代活社會的人們,所作參考之處也不少。作者是久作英國殖民部的官吏,有捷才之譽,且是出名的詩人。那大要曰:——

  一、文件的分類。

  凡辦理事務(wù)的人,一經(jīng)收到文件,須立加檢點,分別應(yīng)行急速的處置與否,將這分開,而加以整理。

  二、不無端摩弄。

  既經(jīng)分類之后,則除了已有辦理此案的決斷時以外,決不得摩弄這些文件。因為養(yǎng)起了懵然凝視文件,或無端摩弄的習慣,則不但浪費時間,且至于漸漸覺得這案件似乎有些棘手,漸成畏縮,轉(zhuǎn)而發(fā)生寡斷的性質(zhì)。又,反復(fù)著一樣的事,不加決斷,也要成為抑制活動底精神的結(jié)果的。

  而且要行文件的裁決,也須當這事件的新出之際。因為文件久置幾上,則為塵埃所封,給見者以宛然失了時機的古董一般的印象,所以雖行辦理,也覺不快,而有不適意之感了。

  這泰洛爾的一言,是凡有略有辦事經(jīng)驗的人,誰都感到的。尤其是,生活于日本官場的人們,都熟知久經(jīng)擱置而變了灰色的舊文件,是怎樣給人以不快的印象。這一點。和亞美利加的公署和公司等,橫在幾上的文件,是如何嶄新,鮮明,活潑的相比較,頗為遺憾的。

  三、于心無所凝滯。

  又,凡欲作經(jīng)世家的人們,當養(yǎng)自制之念。這所謂自制,乃動和靜的自由的心境之謂也。就是,欲辦理一事,則全心集中于此者,動也。與此事無關(guān)時,將一切從念頭忘卻者,靜也。在經(jīng)世家,最當戒慎者,是既非決定,也非不決,有一件事凝滯于心中。

  四、整頓。

  經(jīng)世家所最當避忌者,是終年度著忙碌似的,混亂的生活。經(jīng)世家須常度著整頓的生活。

  五、寫字的時候要慢慢地寫。

  凡當辦事之際,有急遽的性癖的人,那矯正法,是在學習以身制心的方法。就是使日常的身體的舉動,舒緩起來。這就因為身體也可以稱為精神的把柄的緣故。然則,所當時時留意者,是決不匆促寫字。慢慢地寫字的習慣,是使精神沉靜的。

  六、整頓文件要自己動手。

  整理文件,做得干凈,實在是必要的事。而將這些文件安排,束縛,以及摘要等的工作,必須自己親手做去,決不可委托秘書那些人。為什么呢?因為文件的整理,同時也是自己的精神的整頓的緣故。

  七、集中心。

  當養(yǎng)成常將我心集中于一事的習慣。在辦理一事的中途,忽然想起那怠慢了回復(fù)的信件等,是最宜戒慎的。

  八、冥想時間的隔離。

  經(jīng)世家雖有于每一周中,以或一日作為休息日,加以隔離的必要;但倘能夠,則將一日之中的或時間,作為冥想時間,隔離起來的事,也是緊要的。

  以上,是泰洛爾所說的大要??梢姶挚春孟篝斺g的英國人,對于那各種設(shè)施,用意的周到。所說諸點,要當作經(jīng)世家的要件,原是不可以的。但在經(jīng)世家的資格中,算進這樣見得瑣屑的事情去,卻惹了我們的興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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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二三年八月廿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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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訪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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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旅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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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所喜歡的夏天來到了。

  一到夏天,總是想起旅行。對于夏天和旅行,貫著共通的心緒。單是衣服的輕減,夏天也就愉快,而況世界都爽朗起來。眼之所見的自然的一切,統(tǒng)用了渾身的力量站起。太陽將幾百天以來所儲蓄的一切精力,摔在大地上。在這天和地的慘淡的戰(zhàn)爭中,人類當然不會獨獨震恐而退縮的。大抵的人,便跳出了討厭透了的自己的家,撲進大自然的懷里去。這就是旅行。

  旅行者,是解放,是求自由的人間性的奔騰。旅行者,是冒險;是追究未知之境的往古獵人時代的本能的復(fù)活。旅行者,是進步;是要從舊環(huán)境所擁抱的頹廢氣氛中脫出的,人類的無意識的自己保存底努力。而且旅行者,是詩。一切的人,將在拘謹?shù)氖拦手?,秘藏胸底的羅曼底的情性,盡情發(fā)露出來的。這些種種的心情,就將我們送到山和海和湖的旁邊去,趕到新的未知的都市去。日日迎送著異樣的眼前的風物,弄著“旅愁”呀,“客愁”呀,“孤獨”呀這些字眼,但其實是統(tǒng)統(tǒng)一樣地幸福的。

  在漂泊的旅路上度過一生的吉迫希之群,強有力地刺戟我們的空想。在小小的車中,載了所有的資產(chǎn),使馬拉著,向歐洲的一村一村走過去。夜里,便在林陰支起天幕來,焚了篝火,合著樂器,一同發(fā)出歌聲。雨夜就任其雨夜,月夜就任其月夜,奇特的生活是無疑的。還有,中世紀時,往來于南歐諸國的漂泊詩人的生活,是挑撥我們的詩興的。這是多么自由的舒服的生涯呵。并非礦物的我們,原沒有專在一處打坐,直到生苔的道理。何況也非植物的你我,即使粘在偶然生了根的地面上,被襲于寒雪,顯出綠的凌冬之操,也還是沒有什么意味的。便是一樣的植物,也是成了科科或椰子的果實,在千里的波濤上,漂流開去的那一面,不知道要漂亮多少哩。

  喜歡旅行的國民,大概要算英國人了。提一個手提包,在世界上橫行闊步。有稱為“周末旅行”的,從金曜日起,到翌周木曜日止,到處爬來爬去。一冷,是瑙威的溜雪,一熱,是阿勒普斯的登山,而且有機會時,還拜訪南非洲的阿伯、阿叔。

  喜歡旅行的英國人的心情,顯在比人加倍英國氣的小說家威爾士的作品里。

  他在那《近代烏托邦》里說,烏托邦的特色,是一切人們,可以沒有旅費、言語、關(guān)稅之累,在世界上自由地旅行。那一本書,是距今十八年前所寫的。但據(jù)今年出版的小說《如神的人們》說起來,他的旅行癖可更加進步。這回的烏托邦里,是所有的人,都不定住在家庭里,卻坐了飛機,只在自由自在地旅行了。而且那世界里,還終年開著花,身輕到幾乎不用著衣服。一到這樣,烏托邦便必須是常夏之國。而旅行于是也還是成了夏天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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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旅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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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旅行的真味,并不是見新奇,增知識,也不是賞玩眼前百變的風物。這是在玩味自己的本身。

  相傳康德(I. Kant)是終日從書齋的窗口,望著鄰家的蘋果樹,思索他的哲學的。鄰家的主人不知道這事,有一天,將那蘋果樹砍掉了,他失了憑借,思索便非常艱難起來。但象康德那樣,生在不改的環(huán)境里,而時時刻刻,涌出變化的新思想來,在我們凡人,是很難達到的境地。于是我們就去旅行。

  能如旅行似的,使我們思索的時候,是沒有的。這也并非我們思索,乃是變化的周圍的物象,給我們從自己的胸臆里,拉出未知的我們的姿態(tài)來。這有時是聲,有時是色,有時是物,有時是人。

  有時候,這從背后驀地撲來;有時候,正對面碰著前額。每一回,我們就或要哭,或是笑。

  只要旅行一年,他的思想上的行李,便堆得很高了。

  然而,也有并不如此的人。先前,有大團體的旅行者的一群,從美國到來了,是周游世界團體。其中的一個,卻是西洋廁所的總店的主人。他一面歷覽著火奴魯魯、日光、西湖、錫蘭島,一面就建設(shè)著批發(fā)他的新式廁所的代理店。但是,象這樣的,不能算旅行,什么也不能算的。

  倘說這不是旅行,只是洋行,未免過于惡取笑。但也很想這樣說。將這樣的也用旅行這一個籠統(tǒng)的總稱來說,就使旅行的真意模胡了。

  其實,團體的旅行,是不算在旅行里面的。真的旅行,應(yīng)該只是一個人。須是恰如白云飄過天空一般的自由的無計劃的心情。伊爾文(Washington Irving)尋訪沙士比亞出世的故鄉(xiāng)Stratford-on-Avon,獨居客舍之夜,說道,“世間的許多王國呵,要興就興,要倒就倒罷。我只要能付今宵的旅費,我便是這一室的王者了。這一室是王領(lǐng),這火爐的鐵箸是王圭,而沙士比亞即將見于今宵的我的夢里了”。這樣的心情,是惟有獨自旅行的人得能領(lǐng)受的人生之味。

  對于旅行,又可以說一種全然相反的事。就是,也沒有旅行那樣,能使人們的心狹窄的了。這是英國批評家契斯泰敦(G. K. Chesterton)的犀利的句子。我們在家鄉(xiāng)安靜著過活,則異國的情景,是美麗的夢幻故事一樣,令人神往的。西班牙、意大利、波斯,還有西藏,都是很足以挑動我們的詩情的名目。我們用了淡淡的愛慕之情,將未知之地和人,描在胸臆上。但一踏到這些處所,則萬想不到的幻滅,卻正在等候我們了。曾是抽象底的詩的國度的意大利,化了扒手一般的向?qū)д吆推蜇ひ话愕穆灭^侍者的國度了。在這瞬間,旅人的長久的心中的偶象,便被破壞了。

  然而,這是還未悟澈旅行的心的真境地的錯處。其實是,真實的人生,正須建立在這樣的幻滅的廢墟之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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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旅行的收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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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旅行的收獲,這就是在旅人的心里,喚起羅曼底的希望來,這是因各人而不同的。這也因每次旅行而不同的。因為不同,我們的心中,就充滿著大大的期待。

  無論是誰,大概沒有不記得出去修學旅行的前一夜的高興,作為可念的少年時代的回憶的罷。還有,第一次出國的前夜的感慨,我們是終身不忘記的。新婚旅行的臨行之感,姑且不說他,將登輕松的漂泊之旅的前一日的心情,卻令人忘不掉。旅行的收獲,是有各色各樣的。從中,我想說一說的,是得到新的朋友的歡喜;是會見即使說不到朋友,而是未曾相識的人物的歡欣。這在想不到的處所相遇時,便成為更深的感興,留在記憶里。倘是陌生的異國的旅次,那就更有深趣了。

  一個冬天的夜里,我立在正象南國的大雨的埠頭上,聽著連臉也看不清楚的人的談天。這是在美國最南端的茀羅理達,在很大的湖邊,等著小汽船的時候。我們兩個一面避著滂沱不絕的雨點,對了漆黑的湖水,一面談下去。雖說談下去,我卻不過默默地傾聽著罷了。大約年紀剛上三十的小身材黑頭發(fā)的這美國人——倒不如說,好象意大利或匈牙利人的這男子,得了勁,迅速地饒舌起來:——

  “所以紐約的教育是不要費用的。我們可以不化一文錢,一直受到大學教育。象我這樣,是生在沒有錢的家里的,什么學費的余裕之類,一點也沒有。但是進小學,進中學,到頭還進了紐約大學。因為是不要費用的呀。你想,教育是四民平等地誰都可以受得,不化費用的呵。所以教育普及了。所以亞美利加在世界上是最出色的國度了。無論到那里去看去,南方的黑人之類不說,在亞美利加,是沒有不識字的人的。鬧著各樣過激的思想的人們自然也有,但那些可都不是亞美利加人呵。對么,懂了罷,先生?那些全都是剛從歐洲跑來的移民呀。在亞美利加,是即使不學那樣胡涂的過激的俄國的樣,也可以的。懂了沒有,先生?因為,亞美利加,是用不著費用,能受教育的國度呵。而且因為一出學校,只要一只手,一條腿,就什么也做得到。就象我那樣,從大學畢業(yè)的人,是全不用什么人操心的。因為在大公司里辦事,現(xiàn)在也成了家,也到了這樣地能夠避寒旅行的身分了。所以,無論是誰,什么不平之類,是不會有的。叫著什么不平的一伙,那大抵是懶惰人,自己不好。因為教育是可以白受的呵。而且,因為我們是民主之邦呀。什么不平之類,是沒有的事。唔,先生,我講的話,明白了沒有,先生?”

  他無限際地饒舌。并且一面饒舌,一面為自己的思想所感動,揮著手說話。終于轉(zhuǎn)向我這面,將手推著我的肩膀等處,大談起來了。

  我只靜聽著他的話,不知怎地,一面起了仿佛就是“亞美利加”本身,從暗中出現(xiàn),和我講話一般的心情。那樂天的,主我的,自以為是的,然而還是天真爛漫的,純樸的人品,就正象亞美利加人。也許這就是彌漫于亞美利加全國的,那大氣的精魂。在雖說是冬天,卻是日本的梅雨似的悶熱的南國的大雨的夜里,在僻遠的村落的湖邊,在這樣地從一個無緣無故的人——這是從這暗夜中,鉆了出來似的唐突的人物——的口中,聽著聚精會神的,他的經(jīng)歷的講解的時候,忽然,那所謂旅行的收獲的一個感覺,強烈地浮上我的心頭了。正因為是旅行,才在漠不相識之地,聽著漠不相識之人的聚精會神的談?wù)摰摹1绕痍P(guān)于亞美利加的幾十卷文獻來,倒是這樣的人的無心的談吐,在亞美利加研究者是非常貴重的知識的結(jié)晶哩。這也許便是亞美利加的精魂,在黑夜里出現(xiàn)的罷。

  于是聽到汽笛聲;在暗的波路的那邊,望見汽船的紅紅的燈火了。是走茀羅理達州的船已經(jīng)來到。不多久,周圍一時突然明亮起來。那男人,便慌忙攜著夫人的手,走上汽船的舷門去了。

  這情景,至今還留在我的眼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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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達庚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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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這樣的漠不相識的人相周旋,固然也是旅中的一興。而等候著這一類奇特的經(jīng)驗,再落到自己的身上來的心緒,也使旅人的心豐饒。歸家之后,在平凡的日常生活中,每想到曾經(jīng)歷覽的山河,那時浮上心頭的,也就是那樣的為意料所未及的經(jīng)驗。我一想亞美利加的事,即常常記起這茀羅理達的雨夜所遇到的連姓名都不知道的男人的議論和那周圍的情景來。當寫著俄國的社會革命的報告時,突然記起來的,是在從斯忒呵倫到芬蘭的船中,所遇見的叫作安那的一個少女的身世。

  那時還只八歲,然而已能說三種外國語的可憐的小女兒,是富家之子,怕是已經(jīng)吞在那革命的大波里面了罷。一記得那類事,便帶著一種的哀愁。

  然而,旅行的收獲之大者,無論怎么說,是在和久經(jīng)仰慕的天才相見。走了長遠的旅程之后,探得這人所住的街,于是就要前去訪問的時候的心情,是難以言語形容的高興。在對于仰慕的人的“往訪的心”和旅行的心上,是有著一種共通的情緒的。尤其是象我這樣,因為受了從少年期到青年期所讀的嘉勒爾的《英雄崇拜論》呀,遏克曼的《瞿提談錄》之類的很深的感化,終于不能蟬蛻的人,則會見那卓絕時流的各樣的天才,總覺得有在落寞的人生上,染著一點殷紅一般的歡喜。

  倘使要訪的人所住的地方和家宅都是未知之地,那趣味就覺得更深遠了。亞美利加的中西部,有叫印兌那波里斯的街。不知什么緣故,從這處所,出了各樣的文學者。做了《馬霞爾傳》的培培律支,小說家的約翰生,達庚敦等,就都住在這街上。一個請?zhí)?,從住在那里的美國人,送到紐約的我這里來了,要我于十月的謝肉祭那一天,去吃火雞去。正值我也剛在計劃出去旅行的時候,便決計向那遠隔一千邁爾的處所,前去吃火雞?!耙腔痣u,我的家里也可以請你吃的?!睉蚯骷颐芴囟鼐f笑著,給了我對于達庚敦的紹介信,我便飄然發(fā)程了。幾天之后,我在印兌那波里斯街的路易斯君的家里解了行裝:吃了火雞,于是催促主人,要到達庚敦的家里去。

  我凡在外國旅行的時候,總是帶著各樣的問題,一路隨便問過去的。我尤其愛問的問題,是要他舉出代表他的國度的生命的五個人名來。在英國,是有種種有趣的回答了。但美國人,卻大抵在瞠目結(jié)舌的竭力掙扎之后,首先,到威爾遜、剛派斯之流為止,是脫口而出的,以后,卻無論如何,再也說不出了。尤其是一問到思想文藝方面,支配著現(xiàn)代美國的人名,則大抵的人,都不能回答。從中,好容易先加了“雖然不滿意”這一句前置,舉出來的,是小說家達庚敦。這達庚敦,是經(jīng)過了奇特的變則的閱歷,成了現(xiàn)在的時行作家的。地方也還有,而他卻住到離紐約頗遠的印兌那波里斯去。

  我樣樣地用功,來看達庚敦的作品。然而一點不佩服。比起英國的文壇。象晴朗的秋夜,燦爛著滿天珠玉的一般來,同是英語國民,而不知怎地,美國的文壇卻如此寂寞,這真教人只好詫異了。然而美國人既然愛讀達庚敦的作品,則作為美國的研究者,也就總得去見一見他。我就因為這樣想,這才遠遠地跑到這里來的。

  路易斯君親自駛著摩托車,到得白色洋灰所造的達庚敦的家門口。叩門一問,出來了一個使女,說道主人不在家,兩三日前往紐約去了?!欢婀?,我并不覺得有失望之感。覺得不在家倒是好的。后來仔細地一想,知道我是原不怎樣愿意會見達庚敦的,是硬去訪問的。往訪的心,在我這里是未曾成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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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拿破侖的房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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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第二天,我便坐了芝加各中央的快車,向紐阿理安去。這不但因為要看看那地方,也因為想橫斷那就在線路上的叫作開羅的小邑。

  仍然是我的舊癖,還將“表現(xiàn)著美國人的國民性的代表作品是什么呢?”到處問人。于是有兩三個思想家,說,是Mark Twain的“Huckleberry Finn”和O. Wister的“The Virginian”。我就專心來看“Huckeberry Finn”。在米希錫比沿岸所養(yǎng)成的亞美利加魂這東西,便清清楚楚,在小說里出現(xiàn)。我的心,很被主角的少年Finn,駕著一片木筏,要免黑人沙克的被捕,駛下米希錫比河去的故事所牽引了。白晝藏在蘆荻間,以避人目,入夜,便在星光之下,從這漫漫的大川,盡向南行,每一遇見來船,便大聲問道:——

  “開羅還沒到么?”

  這使我很悲痛。因為一到開羅,這奴隸的沙克便成為自由的人了。我仿佛覺得,倘不一看米希錫比的兩岸,和寂寞地躺在那邊的開羅這小邑,則亞美利加的風調(diào),是不能懂得的。

  快車橫度了這街市之際,是在夜半。

  好幾回,我從臥車的窗間,凝眺著窗外的夜。待到看見開羅的小邑,睡在汪洋的米希錫比的岸上,便變了少年Finn那樣的心情,將心釋然放下了。至今回想起來,孩子似的,這樣的行旅之心,卻比大事件還要深深的留在心底里,這是連自己都覺得驚異的。

  第二天早晨,我才從火車的窗間,見了叫作“西班牙苔”的植物。這是從Finn的故事中,成了我所懷念的物品,一向期待著的。在紐阿理安的近旁,兩岸都是濕地,侵著油似的水的沼澤里,滿生著碩大的熱帶植物。在那干子和枝子上,就掛著蒙茸的須髯一般的“西班牙苔”。因此,我才覺得有到了南美之感了。

  紐阿理安的市街,是破了千篇一律的美國都市的單調(diào)的。南國氣的樹木,法國式的道路,還有走在街上的克理渥勒(Creole)的年青婦女們,這些倘不在初來訪問者的心中,喚起真象旅行的興致,是不會干休的。

  在大路轉(zhuǎn)左,走一點小路,左手就有嵌著西班牙式格子的,昏暗的舊式的建筑物。是略帶些黃的灰色的木造樓房,實在是古色蒼然。這便是有名的拿破侖的房屋。就想將幽居圣海倫那這孤島上的一世之雄,暗暗地偷了出來,謀畫著的法蘭西人,在世界到處,真不知有多少呵。有一組,就也住在這紐阿理安。是法國殖民地的路意藉那州的人們,想用了什么法,將這英雄從英國人的虐待的手里奪回,在這美麗的海濱的市上,送他安穩(wěn)的余年的。

  然而當這新居落成,船也整裝待發(fā),萬端已備的時候,拿破侖病死之報,卻使一切計畫全歸畫餅了。百年之后來一訪尋,仿佛還使人覺得可惜。大拿破侖的足跡,是在克倫林的宮殿里看見的時候,也曾頗有所感的;這命運之兒,其于刺戟全世界人類的想象的力量,實有一種不可思議的處所。使他那樣地悶死在圣海倫那孤島上,決不是大英國民的光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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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威爾遜的秘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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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去訪威爾遜的時候,我的心是完全成熟了的。

  一到他所住的華盛頓的市街,我心里便洋溢著歡喜。在旅館的房里竟似乎坐立不安了,我便在暗夜中,繞著白堊館的周圍走了一遍。這較之六年前曾經(jīng)到過的一樣的街,仿佛覺得已是意外的尊嚴之地了。仰望著電燈點得明晃晃的樓上的房子,自己想:他還在那屋子里辦著事呢。原來世界戰(zhàn)爭的指導(dǎo)原理,是就在那電光之下織造出來的。和靜穆的暗夜的情調(diào)相合的一種崇高之感,便充滿了自己的胸中。

  幾天之后,就將帶來的紹介信,并自己的信寄給大統(tǒng)領(lǐng)的秘書長泰瑪爾臺(J. P. Tumulty)了。過了好幾天,沒有回信。因為等到一周間也還沒有回信,我便在寫信給住在加厘福尼的藹里渥德夫人的時候。順便提到了這件事。這信一到,夫人便打一個快電來。說:“請速將我寫的給威爾遜夫人的紹介信,直接送給她?!蔽矣谑橇⒓凑辙k。信一送去,就從威爾遜夫人得了指定面會日期的客氣的回信。這樣,我便在停戰(zhàn)條約簽字的三日之后,得了和威爾遜夫婦從容談話的機會了。

  那時的談話,已經(jīng)記載過好幾回了,現(xiàn)在無須再說。但我所覺得很有趣味的,是秘書泰瑪爾臺君的心思。

  泰瑪爾臺君者,自從在威爾遜退隱的翌年,作了《威爾遜傳》以后,他這人物的輪廓也因此非常分明起來。他是懷著特出的政治底才能的人,并且誠心佩服著威爾遜的。那么,當他收到我的信札的時候,一定想,麻煩的東西又來了呵。于是又想,還是設(shè)法回絕他罷——因為這是做秘書的人的共通的心理狀態(tài)。體帖主人的他,是深怕為了一個并無要事的日本人,多破費大統(tǒng)領(lǐng)的工夫的。但又想不出回絕的合宜的口實,于是他一定將那信塞在桌子的抽屜里,豫備兩三天后再回信。過了兩三天,大約又因為蝟集的事務(wù),將這完全忘掉了。倘使我沒有得到藹里渥德夫人的電報,也許至今還在等候泰瑪爾臺君的回信的罷。

  從摩托車王的顯理福特(Henry Ford),我也有過一樣的經(jīng)驗。那也就因為寫信給了秘書,所以弄壞的。因為說見,而且另外還有事,我就從紐約往兌德羅特去了。出來了一個叫作什么名字的秘書,問我什么事。并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的我,便忽然之間,陷在不得不和這位秘書先生來發(fā)議論的絕地里了。終于也不給我見福特。而原也并不很有會見福特的熱心的我,也就聽其自然,不再用別的法,退了出來。我在這一見似乎太不客氣的秘書的應(yīng)對中,見出他體帖主人的誠實,是承認他的立腳點的,但同時也自己想,倘想去見闊氣的人,那就千萬不可經(jīng)秘書的手。凡有要闊的人,都是意外地單純的。惟猝然相逢,來分獨戰(zhàn)的勝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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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雨的亞德蘭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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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從有意要做威爾遜的傳記以來,已經(jīng)十二年了。就象逐漸滑進沼地里去了的一般,只是埋頭在搜集材料上,還沒有完功。然而單就搜集材料而言,卻很費了一些徒然的勞力,和看不出來的苦心的。其一,便是將和威爾遜有關(guān)的一切地方,都去看一遍。

  大正八年(一九一九)三月,我在南方諸州的旅路上漂泊,訪了他的舊跡的許多。他的出生地司坦敦,他的結(jié)婚地薩文那,他的負笈之處沙樂德韋爾。但尤使我覺得深的趣味的,是他初涉世間,來做律師的亞德蘭多市。

  來自茀羅理達的我的火車,到得喬治亞州的名邑亞德蘭多市,是早晨八點鐘。作為這地方的健康地,病后保養(yǎng)的人們來得很多的這都市,是名副其實的美好的地方。四圍的連峰,將沿河的這市團團圍住。無冬無夏,都是美麗的景色,那當然是一定的。然而這早晨,是很大的雨。飛沫沛然,使車窗的玻璃都昏暗了。到亞德蘭多市,是在太煞風景的早晨呵,我一面想,一面將行李裝在摩托車上,到了市邊的一個干凈的旅館。用膳之際,有很懇切的中年人和他的一家族來扳談,還交換了名片。將搗亂的男孩,可愛的女孩,也一個個介紹過。這樣的偶然的事件,是使人對于這市的感情,格外好起來的。

  午后,我冒雨去看目的地。那是在瑪里遏多街四十八號的很大的十一二層的高樓,在市上的最為繁華之處。是細長的煞風景的建筑,烏黑的石造房。正門呢,因為正值下雨,暗到象黃昏;里面是點著電燈之類。全不是因為醉狂,來站在雨里看這樣的房子的,我浴著暴雨,立在街角上,怎么看那么看,卻戀戀地眺著這建筑。因為這二層樓的窗里,就是威爾遜開法律事務(wù)所的地方。

  我的心里,涌上一種可笑味來了。我想,這窗上,恐怕也如人們那樣,他也用金字寫過威爾遜法律事務(wù)所或者什么,房門外是掛著招牌。而一個二十六歲的年青的大學畢業(yè)生,則將那瘦瘦的正象青年的身軀,每天儼然地走進這屋里去。但征之可信的史實,他是幾乎毫無生意的。

  每月只有一個或是兩個顧客的他,便和對手的萊納多一同,象檐下結(jié)網(wǎng)的小蜘蛛一樣,度著沒有把握的日子。他在開業(yè)以前的空想,那一定是很大的。以為一兩年內(nèi),便風靡了亞德蘭多,幾年之中,要成為全州屈指的律師的罷。然而和豫料相反,這些無名青年的事務(wù)所,并沒有什么枉顧的人們。

  這冷落和失敗,就作了他一生的一大轉(zhuǎn)向的機緣的。他覺得這樣下去,是不行了。于是任憑這昏暗的事務(wù)所的冷落,立志來研究他所喜歡的政治學了。經(jīng)過一年之后,他便閉了這趣劇的幕,再做學生,去進呵布庚大學的大學院。至今還尊作美國政治文獻之一的《議院政治》這一篇,就在那時脫稿的。而且這又作了動機,使他以政治學者顯于世,一轉(zhuǎn)而入政界,化為人文史上的人了。

  所以,假使他的這亞德蘭多的法律事務(wù)所很興旺,他也許終生不變政治家,也不做普林斯敦大學校長,也做不成戰(zhàn)時的美國大統(tǒng)領(lǐng)的。也許以一個有錢的律師,至多做了一世的上議院議員算完結(jié)。這樣看來,他的做律師的大失敗,是產(chǎn)生了他的一生的幸福;所以這可憫可笑的事務(wù)所的遺跡,倒是將文明政治家威爾遜送出世界去的恩誼之地,也說不定的。

  這樣地想著的我,就一面濡著雨,一面凝眺著煙熏的舊屋子的二層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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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拉孚烈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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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年的美國大統(tǒng)領(lǐng)選舉,是世界都將拭目以觀的一個大事件。歐洲政局的完全碰了壁的今日,支那政治的已經(jīng)落了難以收拾的窮途的今日,在美國,將出現(xiàn)怎樣的大統(tǒng)領(lǐng),以主宰他一國的對外政策呢?這事情,對于宛然坐在旋風里面似的全世界,是萬分緊要的大事件。

  作為這大事件的中心人物羅拔拉孚烈德之名,便嘩然而起了。

  去年的下議院和上議院一部分的改選,是搖動了看去好象銅墻鐵壁一般的共和黨的本營,拉孚烈德所帶領(lǐng)的上下兩院中的進步主義者,遂俄然掌握了作為第三黨的casting vote(決定投票);待到本年七月米納梭泰州的上院議員的補缺選舉時,選出了他所率領(lǐng)的農(nóng)民勞動黨的約翰生,一腳踢去了援助哈定的候補者,于是看作下屆大統(tǒng)領(lǐng)候補者的拉孚烈德的名姓,便忽然載在人口了。而且這還成了日本人也不能以云煙過眼視之的名姓了。

  然而,他之為美國政界的人杰,卻并非從今日開頭的。只要沒有一九一二年二月間的羅斯福的變心,他也許就在那年破了威爾遜,當選為大統(tǒng)領(lǐng)了。

  是還在繼續(xù)開著巴黎的平和會議的大正八年五月的初頭。當熏風徐來的爽朗的日曜日的午后,我浴著溫暖的日影,按著華盛頓市街北首的一所木造樓屋的門鈴。門一開,就有熱鬧的笑聲,從森閑的家里面溢出。大門內(nèi)右邊的一室,看去象是食堂,大約從教堂回來的人們,剛剛用過膳。我被引到左手的客廳里,等著。木桌一頂,同是木做的椅子七八把,在多用雅潔的灰黑色屋子中,洋溢著素樸之氣。

  足音橐橐,主人進來了,是一個矮小的人。我先這樣想。接著又覺得:是奈良人形(譯者注:傀儡子)似的并不細細斫削的人。肩是方方的,兩腳象玩具的兵隊一般整整齊齊地排列著。而在通紅的臉上,兩眼炯炯地發(fā)著光。大概是Pompadour式而向后掠了的頭發(fā),都筆直地站著。于是伸出手來,用了粗大的聲音道:——

  “來得好呀!”

  握了的那手,是大而有力的。我想,不錯,這人是拉孚烈德了。因為確是和我的豫料相合的人。不見他,便不愿離開美國的我,單是一握手,就覺得很喜歡。

  當剛剛坐在椅子上的時候,便已非同小可了。因為回答我的詢問,他便先講起正在美國西北部增長勢力的Non-partisan league(非鉤黨同盟)的事來。由那會員所推選,將出席于明年的大統(tǒng)領(lǐng)選舉場里的他,于是又將美國農(nóng)民的窘?jīng)r和資本家的暴狀,講得滔滔不絕,終于說到農(nóng)民黨成立的情形。正在火一般激昂著開談的時候,不料他忽然抓住我的左肩,向前就一扯,猝不及防的我,便幾乎滑下椅子來。我趕緊兩腳用勁一撐,這才踏得住。我實在更其驚異于奇特的這老政客的熱情了。但他自己,卻仿佛全不覺得那些舉動似的,立刻又放掉了我的肩膀,去接著講那Non-partisan league的事。

  他后來又講到那開山祖師喬治羅夫泰斯(George Loftus)的葬儀。并且將他那時在葬儀的追悼演說上所講的話,喊了起來:——

  “他雖死,記得窮人的他之志是不死的!”

  即刻又抓住我的右足,用力的一拉。因為先前的意外拳腳,我這邊原也一向小心戒備著了的,待之久矣,就一面用兩手緊緊地捏住椅子的靠手,對付過去了。

  他搖動著頭發(fā)談天,斗志滿身;原來,當歐洲戰(zhàn)爭中,高唱平和論,雖身命垂危,而毫不介意的熱情就在此。

  惟有廣大的米希錫比的平野,會生出這樣的強烈的情熱的男子來。而會見這樣的人,乃是旅人的時而享受的幸福。

  約一點鐘,興辭出門的時候,我的兩頰熱得如火。自有生以來,這才訪了所謂快男子的人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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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新渡戶先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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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喂喂,那可有了出色的事情了呵!”前田多門君在門外大聲嚷著,進來了。

  正是大學的學年考試才完,還未想定往那里去過夏的時候,我就隨便住在下二番町的義兄家里的書生房中。是梅雨忽下忽晴的時光,度著頗為懶散的生活。

  又是前田的照例的嚇人罷了。我估計著,故意裝作坦然模樣,頭也不回。于是他慌忙脫去屐子,走了上來,顯出報告一大事件似的臉相,說道:——

  “明天晚上,新渡戶先生那里,叫我們兩個吃夜飯去?!?/span>

  我想,這誠然是大事件了。據(jù)說,還是因為前田自以為腳力健,搖搖擺擺在東京的街上走,不知在那里遇見了先生,就叫他和鶴見兩個人來吃夜飯。他于是穿了樸齒(譯者注:厚的屐齒)的晴天屐子飛奔,來到我這里的。先前當作胡鬧,盤著兩臂,立了聽著的我,后來也漸漸覺得這是并非尋常的事件了。

  這是明治四十年(一九○七)之夏,新渡戶博士從京都到東京,來做第一高等學校校長的第一年。那時曾做東京的學生的人們,現(xiàn)在也還分明記得的罷。當那時候,在思想方面,感到落寞而不知所向的東都的學生們,對于初在教育會的中心出現(xiàn)的新渡戶博士,是怎樣地抱了純真的憧憬之情的呢?這是,就如黎明之際,朝日初升一般的輝煌。我們感到,似乎世上同時光明了。先生站在第一高等學校的講堂上,試行新的講論時,許多學生,都在年青的胸中,覺得血潮的怒吼。我們感到,這似乎就是我們所尋求多日,而未能尋到的新的生命的奔騰。當一種熱情的高漲的瞬間,竟連將先生當作神看的人們也還有。先生是全然風靡了當時大部分的青年了的。對于先生的演說,是跟著聽。三五人一聚集,便將那感興,一直談?wù)摰缴罡?。這是踴躍于青年們的心中的,人格憧憬的情緒。

  因為是到這先生的地方去吃飯,所以自然是大事件。我們就大家商量起來。從小生長在東京的前田,很通世故,想出好方法來了。先將服裝議決為制服。

  忽然,一種想頭,電光似的透過了我的腦中。

  “那個,先生的夫人,是西洋人呀。”我說。

  “所以呵,所以不得了呵?!鼻疤镎J真地說?!翱傊?,從此還有一天半,如果不再練習會話……。”

  于是兩人擠盡了所有的聰明。但在一天半之中,英語的會話也不象有進步。

  “你不是教會學校出身的么?”我有些凄涼,便這樣詰問前田。因為我想,他是筑地的立教中學出身,所以比起岡山中學出身的我來,應(yīng)該好得遠。

  “但是,你不是自負著,在英國法律科,聽過夏目先生的講的么?”他就給一個回敬。在第一高等學校,前田是德國法律科。

  “嗡,那是英文學呵。”我回答說。這意思,猶言英文學是和會話之類全然不同的高尚的東西。

  “總而言之,如果師母來講話,我們只要回答yes,certainly,那就可以了罷?!蓖A艘粫?,他說。

  但是,當最初相見,我們要說自己的名姓的時候,是應(yīng)該說I am……的呢,還是說my name is……呢,卻終于沒有把握。然而即使兩個人搬出無論多少的空的聰明來,一加一還是成不了八或十。這樣子,就在不知不覺之間,將先生擱起,我們的頭里都塞滿了對付師母問題了。于是睡了一覺,就到第二天的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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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新渡戶先生下

  早晨下起的雨,到傍晚停止了。是悶熱的天氣。我們倆身穿打皺的制服,腳登泥污的皮鞋,在小石川高臺的先生的宅門口出現(xiàn)了。那是現(xiàn)在是已經(jīng)拆掉了的舊房子,昏暗的宅門里的左手,有大約十張席子大小的一間日本風的洋房。這就是客廳。以為師母大約就是住在那里面的,我們都吃了一嚇。

  使女引路,走進里面去,卻是先生之外,只還有一個年青的紳士??偹阆仁欠帕诵摹R徽径?,先生便坦率地從椅子上站起來:——

  “來得好。多么熱呀?!彼f,“我來介紹罷,這一位,是這回剛從亞美利加回來的有島武郎君?!?/span>

  說著,也將我們介紹過。阿阿,這就是有島君么,我心里想著,細細地看他。

  先生將這以前的札幌農(nóng)學校的教授時代的事,談了好幾回。每一回,總是“有島,有島”的,用了對自己的孩子一般的親密談著話。我們也就不知不覺地,以對于兄弟似的親密,記得了這人的名字了。

  有島君穿著黑黑的洋服。潑剌的紅臉,頭發(fā)和胡須的黑,很惹人眼睛。我覺得他微微瘦小點。

  這一晚的各樣談話中,惟獨有島君的這一段話,還深深地留在我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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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樣,先生,我就在那街……(是我所不知道的街名,聽不清),我會見了真是所謂‘自然之兒’那樣的孩子。那就是我寄寓著的家里的孩子,還只八歲,非常喜歡動物的,整天都和小鳥之類玩著的。但是,有一天,一匹小鳥死掉了。于是這孩子就掘了一個洞,埋下那鳥兒去,上面放了花。這樣,就將這鳥兒的事忘得干干凈凈,又和別的小鳥玩著了。那樣子,實在見得是很自然,象和自然同化著似的?!?/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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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面聽著這些話,一面想,為什么這事情就有那么有趣呢?我又想,為什么有島君那么有趣地,講著這事的呢?此后也常想問問有島君,但一見面便忘卻,終于沒有問算完結(jié)了。然而總覺得有島君之為人,仿佛于此就可見,后來我時時記得起來。

  門外漸漸暗下來了。一看,微微斜下的院子的那邊,有一株老梅樹。大約是先生的親眷罷,有兩個年青女人在那樹的地方談天。這在夕陽中,還隱約可見。

  使女來請吃飯,先生在前,四個人都出了這屋子。似乎記得是順著舊的廊下,我們走到里面的食堂。我們又在戒備著了的太太,還是連影子也不見。

  吃著蒸鰻,先生講了許多話。對于先生,是尊敬透頂?shù)?;有島君又是剛從外國回來,看去未免有些怕,前田和我,便都不大敢開口,只是謹慎地傾聽著。

  飯后,又大談了一通札幌的事和亞美利加的事。聽說有島君是要往札幌農(nóng)學校去做先生的。顯著滿是希望的臉色,他也講了各樣的話?,F(xiàn)在想起來,那實在是年青氣銳的有島武郎君了。先生呢,是滿足地看著多年培養(yǎng)出來的淘氣兒郎的發(fā)達。

  充滿著兩頰發(fā)燒那樣的感激,我們走出了先生的宅門。于是踏著濡濕的砂礫,向大門那面走。

  “好極了!”一到門外的暗中,我們倆不約而同的說。

  什么好極了呢,感激著什么呢,這倘不是二十一二歲的青年,是不能知道的。是我們的胸里,正充滿著“往訪的心”的。

  將這一篇,送給正在日內(nèi)瓦辦事的前田多門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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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指導(dǎo)底地位的自然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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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現(xiàn)今是坐在旋風中。以非常的速率進行的風,向了幾十百不同的方向奔騰著。一切個人,都在這風壓里飄蕩。這是洋溢于全世界的思想底混亂的大暴風雨。

  歐洲戰(zhàn)爭,將從來的傳統(tǒng)底精神的錨切斷了。無論怎樣寬心的人,也不能抱著照舊的思想,安心度日的時代,已經(jīng)來到了。只要物價騰貴這一個原因,就足夠動搖全世界民眾的生活。永久地系著民心,直到現(xiàn)在的思想、制度、習慣,都要失掉它的后光了。

  這樣的思想底混亂,卻也非從今開始的。就散見于從來的歷史里。而我們的祖先,就都是在這樣的試練上及了第的。沒有惟獨我們,卻偏是受不住的道理。

  這所謂混亂者,用別的話來說,是“指導(dǎo)原理的喪失”;要再講得平易些,那就是說,沒有了指導(dǎo)者了。也就是,無論誰的思想,都不足以風動全國民,無論誰的地位,都不能博得全民眾的信仰了。

  人類的集團生活,是常在尋求指導(dǎo)者的。這并不限于人類,是一切生物所共有的強有力的本能。我們在飛翔空中的鳴雁里見到,在徜徉牧場上的牛群里見到。尤其是在人類生活上,我們一向就用慣了各種的名稱,來稱這指導(dǎo)者。有時當作半神半人的帝王,有時當作神的代理的僧侶,有時當作民眾的偶象的英雄底政治家,有時當作代表民眾的思想的大詩人,有時又當作保護民眾的國土和生命財產(chǎn)的強有力的大將軍。而我們的祖先,就憑著對于這指導(dǎo)者的無反省的信賴,放心而耕田,織衣,搖船過活,這是非常安心的太平的時代。

  然而,和民眾各個人的自我的發(fā)達一同,我們就漸不能象先前那樣,簡單地承認別人的思想和地位了。尤其是,教育的發(fā)達和個人自由的進展,是減小了人和人的區(qū)別的。于是到了看見下屬對主人下跪的舊戲,也要氣忿的時代了。今日對于我們的指導(dǎo)者,倘不是那人的思想里,有著使我們以為實在不錯的東西的人,是不中用了。到了在這令人以為實在不錯了的“領(lǐng)會”之后,這才施行政治的時代了。

  然而歐洲大戰(zhàn)的暴風雨,又破壞了這“領(lǐng)會政治”的基調(diào)。先前覺得實在不錯的事,已經(jīng)不能以為不錯了?!皭蹏侨碎g第一緊要事。你們?yōu)榱藝?,?zhí)劍而戰(zhàn)呀!”歐洲的政治家們?nèi)绱思埠?。覺得實在不錯,許多民眾便上戰(zhàn)場去戰(zhàn)斗。“這一戰(zhàn)若勝,便得到永久的平和了!”政治家們?nèi)绱私^叫,覺得實在不錯,一百三十萬個法國的青年,便死在炮彈之下了。于是訂立了維爾賽的平和條約。這全不是什么永久的平和。不過是人類為了下次的戰(zhàn)爭,另穿一副武裝。這是蠢到幾乎無話可說的事。于是,當大家覺得政治家所說的事,都是說謊的時候,“領(lǐng)會政治”的基調(diào),便從民眾的心里消失了。而站在“領(lǐng)會政治”的基調(diào)之上的指導(dǎo)者階級,便也將那地位喪失了。到處尋覓,都尋不出足以替代的新的光。而替代“領(lǐng)會政治”的“暴力政治”,便在各處抬頭了。這不過是往昔每當民眾失了指導(dǎo)原理的時候,也曾屢次玩過了的丑角戲。暴力者,是只要民眾的眼一醒,立刻消得無蹤無影的雪羅漢一樣的東西。

  但現(xiàn)代的指導(dǎo)者的喪失,我們卻不能如嗤笑暴力政治之愚一般,輕易放過的事象。我們究竟是需要指導(dǎo)者呢,還是不要呢?又,所謂指導(dǎo)者,是指怎樣的人呢?凡這些,都有仔細地加以檢討的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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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凡生物,取了集團底行動的時候,其中必有指導(dǎo)者。那指導(dǎo)者,有時是永續(xù)底的。牛和馬的群中的指導(dǎo)者,本能底地,就有著指導(dǎo)的精神。此外的牛和馬,則永是服從著這一頭的指導(dǎo)。非到有比這一頭指導(dǎo)者更強的指導(dǎo)者出,爭斗而奪了他的地位,則這一頭指導(dǎo)者,是總作為幾十頭的指揮者,生活下去的。別的幾十頭,都唯唯諾諾地服從它,借此保全著集團生活的統(tǒng)一。

  和這相反,如狼群走尋食餌的時候,則每匹每匹,無不強烈地意識著指導(dǎo)底本能。一走到山中道路的歧路之際,一匹要向左,一匹要向右,意見就分開了。這時候,別的狼的心中,便起了應(yīng)當服從向左的狼,還有向右的狼呢的選擇。于是它們從這兩匹指導(dǎo)者之中,將那能力——嗅覺、視覺、聽覺等——的優(yōu)等的,認為指導(dǎo)者,跟著向它所指導(dǎo)的方向去。在此時,這狼便占了指導(dǎo)者的地位,統(tǒng)率著一群的狼而前行。

  我們?nèi)祟惖闹笇?dǎo)底地位,那情形未必一定也這樣。然而指導(dǎo)底地位所以發(fā)生的本源,卻也如狼,一定是奉一個對于目的有最優(yōu)的能力的人,作為指導(dǎo)者,在那目的的存續(xù)期間,甘受他的統(tǒng)率了的。但這指導(dǎo)者,利用了自己的出眾的地位,久占著這位置;其甚者,且以世襲的形式,將這傳給并無什么指導(dǎo)底優(yōu)越性的子孫了。因此,雖有真的指導(dǎo)者出現(xiàn),也非用斗爭的形式,便不能奪得這指導(dǎo)底地位。這斗爭,古代是用了憑武力的戰(zhàn)爭的形式的,近代是用著憑投票的選舉的形式。有時也有更進而并不依靠選舉,卻只由一般國民對于思想發(fā)表的同感,在政府當局者以外,出了事實上的指導(dǎo)者。凡這些,就都是出于營著集團生活的生物的本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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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類生活的基調(diào),是在協(xié)力。我們單用一個人的力量,是什么事都做不成的。一切生活的形相,全仗著和別人的協(xié)力而達成。為了協(xié)力,則指導(dǎo)和服從的關(guān)系就必要了。這所謂指導(dǎo)和服從,并非上下的區(qū)別。僅僅不過是目的達成上的便宜。我們往往容易將指導(dǎo)的意義,政治底地來解釋;但將在政治以外的部門的指導(dǎo)和服從的關(guān)系,正在逐日增大起來的事,倒閑卻了。例如,指導(dǎo)和服從的關(guān)系之顯然著,殆無過于美術(shù)、文藝、工藝這些方面。畫家的天才,對于社會所有的指導(dǎo)底地位,是頗為自然,毫無上下的關(guān)系的。而善于營造美好的房屋的木匠,也分明是這一部門的偉大的指導(dǎo)者。

  所以指導(dǎo)者的存在,是人類生活的必需不可缺事。倘沒有他,我們是不能營日常生活的。一經(jīng)發(fā)見了這指導(dǎo)者,便服從他,是我們的重要的生活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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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則我們怎樣發(fā)見指導(dǎo)者呢,這是相隨而起的重要的問題。但為了發(fā)見指導(dǎo)者這一件事,我們還應(yīng)該先將所謂指導(dǎo)者的職能,加以檢討。

  我想,向來的指導(dǎo)者的意義,和現(xiàn)代生活背馳起來了的事,是指導(dǎo)者喪失的一個原因。為什么呢,古代的幼稚的社會里,所謂指導(dǎo)者,就只有一個人。就是稱為帝王呀,大將軍呀,大政治家呀那樣的人,就只一個,指揮著,統(tǒng)率著一切方面的事象。甚至于還照了帝王的趣味,連那一時代的音樂、美術(shù)、文學、詩歌、都受支配。象這等,從現(xiàn)代人看來,是可笑的沒道理;但是服從著了的。換句話說,便是那時的意思,以為指導(dǎo)者的職能,是具有包舉人類生活一切部門的指導(dǎo)權(quán)。

  然而和人類的發(fā)達一同,行了指導(dǎo)者的分科了。政治底指導(dǎo)者單是政治,軍事底指導(dǎo)者單是軍事,教育底指導(dǎo)者單是教育,那指導(dǎo)的職能,逐漸分科起來了。就是,指導(dǎo)者職能的專門化,是人類文化發(fā)達的歸向了。

  于是,我們就有轉(zhuǎn)而檢點今日的指導(dǎo)者的內(nèi)容,究竟是否適合于今日的我們的文化程度的必要了。仰那素有政治底能力的人,為政治底指導(dǎo)者,是合乎道理的。然而因為這,卻也將他所作的頗為拙劣低級的詩文,贊美到好象貴重的文獻,這又有什么必要呢?詩歌上的指導(dǎo)者,總該另有備具這一種天才的指導(dǎo)者在那里的。我們以一個善于理財?shù)娜?,當作理財方面的指?dǎo)者,那是好事情。但為什么,又必須承認他的低級的倫理觀念,作為一國的國民思想的標準呢?關(guān)于倫理觀念,總該會有特具天稟的思索力的天才,另外存在著的。

  關(guān)于指導(dǎo)者的觀念,我們不抱著時代錯誤底思想么?在現(xiàn)今的進步的時代,我們所可容認的指導(dǎo)者云者,并非以一個人,來指導(dǎo)統(tǒng)率地上萬般的事相的人之謂。這是,明明白白,是分了千百方面的,為著特殊的目的而存在的指導(dǎo)者。

  在這意義上,即現(xiàn)代的每一個人,是莫不具有各依天稟,可作別人的指導(dǎo)者的潛在能力的;而在那能力的自覺上,就約定著人類生活的向上和發(fā)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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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將指導(dǎo)者的意義,定為如此,則指導(dǎo)者的發(fā)見,就不很難了。凡有長于一藝一能的人,無不各從其藝能,是指導(dǎo)者。作為人類的別的人們的義務(wù),即在隨從這人的天賦的處所。

  惟于此有成為最重要的問題者,是那指導(dǎo)底地位的存續(xù)期間。

  據(jù)向來的歷史看起來,人類是一旦占得指導(dǎo)底地位,便發(fā)生勿使失去的強烈的欲求的。那結(jié)果,是這指導(dǎo)者的地位,很容易變成立于自然淘汰的法則之外的特殊的階級。換了話說,就是指導(dǎo)底地位的職業(yè)化。

  人類生活的不幸的大半,即起因于這指導(dǎo)底地位的職業(yè)化。古代羅馬共和國之所以繁榮,是因為所有市民,入則為農(nóng),出則為兵,一旦有緩急,便從市民中選出大將,授以指導(dǎo)統(tǒng)率的全權(quán),國難既去,復(fù)降之于市民之列,毫不使指導(dǎo)底階級,至于職業(yè)化的緣故。但到羅馬共和國的中葉,蘇耳拉(Sulla)和瑪留斯(Marius)兩將出,蓄養(yǎng)私兵,自行獨占永續(xù)底指導(dǎo)者的地位,削市民的自由,而共和制的基礎(chǔ)遂亡,開了國家陵夷之端了。在我國,也是及中世封建的制度成,武門武士,以天下的政柄為私有,而古代日本的盛運掃地,作了文化停頓之俑的。幸借王政維新的大業(yè),摧破了職業(yè)底指導(dǎo)階級,而打開四民自由的境地,才見生動之氣,又郁然磅礴于六十余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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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轉(zhuǎn)而一考察現(xiàn)代世界上的人心動搖的事相,是在舊的指導(dǎo)者的幻滅,和新的指導(dǎo)者的未到,尤其是,在日本的今日的我們,竟沒有能夠指導(dǎo)民眾思想的歸向的天才。也沒有能圖民眾生活的安定的政治底指導(dǎo)者。也沒有可作民眾文化的中心的藝術(shù)家。然而,較這些更是缺憾的,則為在各市村各籬落間的指導(dǎo)者的喪失。而同時,這也是世界共通的病癥。

  這救濟,惟在打破了指導(dǎo)者的階級化和職業(yè)化,自由地行著指導(dǎo)者的自然底選擇的時代,才能達成。而且必須大家都知道,這指導(dǎo)者的內(nèi)容,并非如向來那樣包括底,籠統(tǒng)底,而是對于各目的,當各時期,是自然而特殊底的內(nèi)容。

  基爾特社會主義的人們,竭力主張職能的政治。因為他們是連廣泛而包舉底的政治這件事,也不象先前那樣,一般底地,統(tǒng)一底地設(shè)想,卻以為應(yīng)該各依部門,來分那代表者的,這是文化發(fā)達的徑路。英國的文豪威爾士的近著《如神的人們》中說,在烏托邦里,就沒有政治那樣的東西。這就因為作為職業(yè),來統(tǒng)治別人的事務(wù),是用不著了。因為各個人都依著他時時的必需和能力,自然而且自由地行著政治,所以特地設(shè)立一種叫作政治的事情,又設(shè)一種叫作政治家的職業(yè)的必要,也沒有了。這自然只是他所描寫的理想鄉(xiāng)的夢。但也未始不能設(shè)想:一到人文發(fā)達的極致,便極其自然而然地,人類都成指導(dǎo)者,也是被指導(dǎo)者,于是也就不再使用這樣的名稱,自然地轉(zhuǎn)變下去,更革下去了。

  然而,縱使還未到那么圓融無礙的時代,至少,我們在現(xiàn)代,也不可不從新想過那指導(dǎo)者的內(nèi)容,而涵養(yǎng)著對于真實的指導(dǎo)者,則整然從其指導(dǎo)的心境。而且,為了那自然的指導(dǎo)者的出現(xiàn),我們還應(yīng)該將不自然的職業(yè)底指導(dǎo)者階級,一掃而去之。全世界共通的煩惱和掙扎就在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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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二三年六月二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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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讀的文章和聽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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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天,亞那托爾法蘭斯和朋友們靜靜地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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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批評家時常說,摩理埃爾(Jean B. P. Molière)的文章是不好的。這是看法的不同。摩理埃爾所措意的處所,不是用眼看的文章而是用耳朵來聽的文章,為戲曲作家的他,與其訴于讀者的眼,是倒不如訴于來看戲的看客的耳朵的。看客是大意的。要使無論怎樣大意的看客也聽到,他便反復(fù)地說;要使無論怎樣怠慢的看客也懂得,他便做得平易。于是文章就冗漫,重復(fù)了。然而這一點還不夠。又應(yīng)該想到扮演的伶人。沒本領(lǐng)的伶人,一定是用不高明的說白的。于是他就構(gòu)造了遇到無論怎樣沒本領(lǐng)的伶人也不要緊的的文章。

  “所以,使看客確鑿懂得為止,摩理埃爾常將一樣的話,反復(fù)說到三四回。

  “六行或八行的詩的句子里,真的要緊的大概不過兩行。其余就只是貓的打呼盧一般的東西。這其間,可以使聽眾平心靜氣,等候著要緊的句子的來到。他就是這么做法?!?/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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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文豪的短短的談話中,含著有志于演說的人所當深味的意義。

  文章和演說之不同,就在這里。訴于耳的方法,和訴于目的時候是全然兩樣的。所謂聽眾者,凡事都沒有讀者似的留心。簡潔的文字,有著穿透讀者的心胸的力量,然而在聽眾的頭里,卻毫不相干地過去了。聽眾者,是從贅辯之中,拾取興趣和理解的。象日本語似的用著象形文字的國語,演說尤不可簡潔高尚,否則,只有辯士自己懂。

  法蘭斯還進而指出摩理埃爾很注意于音律的事來。既然是為了訴于耳的做戲而作的劇本,則音律比什么都緊要,是不消說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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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雄辯的大部分,是那音調(diào)和音律。有好聲音,能用悅耳的音律的人,一定能奪去在他面前的聽眾的魂靈。凡是古來的雄辯家列傳中的人物,都是銀一般聲音的所有者,而又極用意于音樂底的旋律的。因此,在今日試讀古代的著名演說的記錄,常常覺得詫異,不知道如此平凡的思想和文章,當時何以會感動人們到那么樣。這是,因為,雄辯者,和雕刻是兩樣的,是屬于不能保存至百年之后的種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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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此,所謂真正的雄辯家,我以為世間蓋不易有。人格之力,思想之深以外,還必須具備那樣的聲音和樂耳。我時常聽人說,要學演說,可以到說書的那里練聲音去。但這一說是難于贊成的。從說書和謠曲上練出來的有一種習氣的聲音,決不是悅耳的聲音。況且在這些職業(yè)的聲音和背后的聯(lián)想,也毀損這應(yīng)該神圣的純真的雄辯的權(quán)威。真的雄辯家,一定也如真的詩人一樣,是生成的。縱令約翰勃賚德(John Bright)是怎樣偉大的人物罷,但他倘沒有天生的銀一般澄澈的聲音,則他可能將那一半的感動,給與那時的英國人呢,是很可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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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所謂文章家和所謂雄辯家,是否一個人可以兼做的呢,倒很是疑問。訴于耳的人,易為音律所拘,訴于目者,又易偏于思想。假使有對于文辯二事,無不兼長者,則他一定是有著將這二事,全然區(qū)別開來,各各使用的特別能力的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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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二四年六月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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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謂懷疑主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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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波士頓的學者勃洛克亞丹的名著《摩那調(diào)舍支州的解放》的再版,隔了四十年之久,重行出世的時候,有一個批評家評論這本書,以為勃洛克亞丹是悲觀主義者(Pessimist)。還說,在世上,真的所謂悲觀主義者這一類人,實在很少有,所有的大概是居中的樂天家。要成為真的悲觀主義者,是須有與眾不同的勇氣的。我想:這是至言。

  凡悲觀主義者,并不一定便是懷疑主義者。但這兩者幾乎是比鄰的兄弟,倒是確鑿的。而且要成為這徹底的Sketch-book(小品集子)???,也一樣地很要些與眾不同的智能和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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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天,約翰穆來去訪格蘭斯敦的隱居了。這是格蘭斯敦從政界脫身,靜待著逐漸近來的死的時候。穆來走進他的屋子里去,格蘭斯敦正在看穆來的名著《迪兌羅》。他拿起這書來,說:——

  “便是現(xiàn)在,你也還和做這本書的時候一樣意見么?”

  穆來默著點點頭。

  格蘭斯敦放下那書,說道:——

  “可惜。”

  只是這樣,他們兩人便談?wù)搫e的事了。從熱心的基督教徒的格蘭斯敦看來,他對于幾乎是第一摯友的穆來卿,至今還依然持續(xù)著壯年時代的無神論,并且贊嘆著也是無神論者的迪兌羅的事,要很以為可惜,而且覺得凄涼,是不為無理的。

  這故事,是穆來到了八十二歲,自己也已經(jīng)引退的時候,對著去訪他的朋友說的。在糾結(jié)在這英國的兩個偉人的插話之中,含著我們尋味不盡的甚深的意義。

  他們倆都是自由主義的戰(zhàn)士;他們倆都是將偉大的足跡留在文化人類史上而后死去的人。而一個是以虔敬的有神論者終身,一個卻畢生是良心銳敏的無神論者?,F(xiàn)在是兩個都不是這世上的人了;嚴飾過維多利亞女王的治世的兩個天才,都已經(jīng)不活在這世上了。

  這樣子,在隔海幾千里外的異地,靜想著這兩個英國人的事,便會有很深的感慨,涌上心頭來。

  究竟,所謂Sketch—book者,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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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亞那托爾法蘭斯的家里,聚集著兩三個好朋友。這是他正在躊躕著《約翰達克傳》應(yīng)否付印的時分。有一個忽然說了:——

  “反對者說,你似的Sketch—book,是沒有觸著這樣的神圣的肖像的權(quán)利的。這話還仿佛就在耳朵邊。”

  于是先前安靜地談講著的法蘭斯便驀地厲聲大嚷起來:——

  “說是Sketch—book!說是Sketch—book!是罷。他們是就叫我Sketch—book的罷。他們以為這是最大的侮辱罷。但是,在我,是再沒有比這更好的稱贊了。

  “Sketch—book么?法國思想界的巨人,不都是Sketch—book么;拉勃來(Rabelais)、蒙?。∕ontaigne)、摩理埃爾、服爾德、盧南(Renan),就都是的。我們這民族中的最高的哲人,都是Sketch—book啊。我戰(zhàn)栗著,崇拜著,以門弟子自居而尊崇著的這些人們,就都是Sketch—book啊。

  “所謂懷疑主義者,究竟是什么呢?世間的那些東西,竟以為和‘否定’和‘無力’是同一的名詞。

  “然而,我們國民中的大懷疑主義者,有時豈不是最肯定底,而且常常是最勇敢的人么?

  “他們是將‘否定說’否定了的,他們是攻擊了束縛著人們的‘知’和‘意’的一切的。他們是和那使人愚昧的無智,壓抑人們的癖見,對人專制的不恕,凌虐人們的慘酷,殺戮人們的憎惡,和諸如此類的東西戰(zhàn)斗的?!?/span>

  年老的文豪的聲音,因憤怒而發(fā)抖了,他的臉緊張起來,而且顫動著。他接續(xù)著說:——

  “世人稱這些人們?yōu)闊o信仰之徒。但是,當說出這樣的話之前,我們應(yīng)該研究的,是輕率地信仰的事,是否便是道德;還有,對于毫無可信之理的事,加以懷疑,豈不是在真的意義上的‘強’?!?/span>

  在這一世的文豪的片言之中,我們就窺見超越的人的內(nèi)心的秘密。

  懷疑,就是吃苦;是要有非常強固的意志和刀鋒一般銳利的思索力的。一切智識,都在疑惑之上建設(shè)起來。凡是永久的人類文化的建設(shè)者們,個個都從苦痛的懷疑的受難出發(fā),也是不得已的運命罷。

  我們孱弱者,智力不足者,是大抵為周圍的大勢所推蕩,在便宜的信仰里,半吞半吐的理解里,尋求著姑息的安心。

  誰能指穆來的純真為無信仰之徒呢?誰又竟能稱法蘭斯的透徹為懷疑之人呢?這兩個天才,是不相信舊來的傳統(tǒng)和形式,悟入了新的人生的深的底里的。但是,他們是在自己一人的路上走去了。所以,許多結(jié)著黨的世人,便稱他們?yōu)椴恍胖?。如果這樣子,那么,誰敢保證,無信仰之人卻是信仰之人,而世上所謂信仰之人,卻反而是無信仰之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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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二四年六月三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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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閑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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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間忙碌起來,所謂閑談?wù)?,就要逐漸消滅下去么,那是決不然的。倒是越忙碌,我們卻越要尋求有趣的閑談。那證據(jù),是凡有閑談的名人,大抵是忙碌的人,或者經(jīng)過了忙碌的生活的人。

  聽說,在西洋,談天的洗煉,是起于巴黎的客廳的。人說,法蘭西人為了交換有趣的談話而訪問人,英吉利人為了辦事而訪問人。巴黎的馬丹阿培爾農(nóng)的客廳,至今還是膾炙人口。這是有名的文人政客,聚在夫人的客廳里,大家傾其才藻,談著閑天的。

  在這樣的閑談里受了洗煉,所以法蘭西語的純粹,更加醇化了罷。

  英國政治家的閑談的記錄中,也有一種使人傾慕之處。昨年物故的穆來卿,在做格蘭斯敦第三次內(nèi)閣的愛爾蘭事務(wù)大臣,住在達勃林的時候,同事的亞斯圭斯,文人的來雅爾,來訪問他。就在鳳凰公園左近的官舍中,一直閑談到深夜。其時是初秋,夜暗中微風拂拂之際罷。忽然,亞斯圭斯從嘴上取去雪茄煙,問道:——

  “假如現(xiàn)在驟然要被流放到無人島里去了,而只準有一個人,帶一部或一作家的全集,那么,你帶誰的書去呢?”

  大家便舉出樣樣的作家的名字來。亞斯圭斯卻道:——

  “我是帶了巴爾札克(Balzac)的傳記去。”

  于是談到巴爾札克的天才的多方面。穆來說,真的天才,倘做了倫敦的流行兒,便不中用了。于是還談到無論是迭儀生,是渥特渥思,都離開了世間過活。裴倫(G. Byron)卻相反,身雖在流竄的境地中,而心則常在倫敦的社交界,因此將作品的價值下降了。藹里渥德(George Eliot)是每星期只見客一次的等等。

  這時候,是穆來為了愛爾蘭問題,正在困苦中的時候。他和這些遠遠地從倫敦來訪問的友人食前食后閑談之后,仿佛是得了無限的慰藉似的。

  在十月二十五日的日記上,他這樣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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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餐前后約一小時,亞斯圭斯、來雅爾和自己,作極其愉快的閑談。亞斯圭斯后來對吾妻說,從來沒有那么愉快的談天過。那時我們談到穆勒和斯賓塞,還大家講些回憶和軼話。談話從我的心里流水似的涌出。一月以來,沒有遇見過這樣的氣氛。而且因為晚餐,去換衣服的時候,忽然在自己的胸中,泛出了這些友而兼師的先導(dǎo)者的清白的人們的事,頃日來的政治上的重荷,便一時從肩上脫然滑下了?!?/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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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句,可謂簡而道破了閑談的價值。

  沒有閑談的世間,是難住的世間;不知閑談之可貴的社會,是局促的社會。而不知道尊重閑談的妙手的國民,是不在文化發(fā)達的路上的國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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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二四年六月三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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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善政和惡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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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于人類社會的生活,要求平等的運動,是起源頗早的。即使不能一切平等,至少,單是我們的發(fā)揮能力的機會,愿得均等的希望,懷抱著的卻很多。這更加上一層限制,是希求僅于我們在或一方面的活動,借了對于一切能力的公平的批判,得到評價。

  我們是將文筆的世界,當作這樣機會均等的社會的。我們是以為如沙士比亞,如巢林子,都和門第閱歷無關(guān),只仗了他的思想和文章,遺不朽的聲價于文化史上的。然而,如果仔細地一檢點,真是這樣的么?假使沙士比亞所作的戲曲里,表現(xiàn)著可使那時的英國王朝顛覆的思想,可能夠留存到今日不能?假使巢林子的文章,是否認當時的支配階級德川氏的政治思想的,果能夠印刷出來么?要而言之,文學者的聲名,也不能和其社會的政治問題全無關(guān)系的。

  據(jù)亞那托爾法蘭斯所指摘,則如法蘭西的文學者思想家視為最上的名譽的法國學士院的會員選定,乃全由政治底情實,和作品的價值無關(guān)。他更進而舉出例來,以見歷來之所謂文豪,幾乎都借了政治的背景,以造成他的聲價。他叫道:——

  “朋友,從實招來罷,將那文學底聲名,和作品的價值幾乎無關(guān)的事?!?/span>

  而他的列坐的朋友道:——

  “這錯處,是在法國學士院和惡政結(jié)了惡因緣。”

  他就厲聲說:——

  “那么,請教你,惡政和善政的區(qū)別是怎樣的?我想著。豈不是善政者,是同黨的政治,惡政者,是敵黨的政治么?”

  一語道破,可謂諷刺徹骨了。我希望日本的善政論者們,玩味這文字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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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二四年七月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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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8《思想·山水·人物》② 魯迅全集 魯迅翻譯作品的評論 (共 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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