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青子還沒有掛斷電話，但已經(jīng)沒有繼續(xù)說話了。

有珠掛斷電話后。很快就穿好斗篷往玄關走去。她病重的身體只是依靠毅力在活動，因而顯得十分笨重。

行進中，有珠突然停了腳步，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凝視著草十郎。

“青子出了事吧！”有珠思忖了片刻后——她緊張而決斷地主動拉起了草十郎的手。

“靜希君，你跟我一起去?！?/p>

“等等、你說一起？去哪兒啊?！?/p>

“去合田教會。我們只能把青子拜托給詠梨神父了?！?/p>

“合田教會……就是醫(yī)院旁邊那個？”

“……是的。既然你知道那就沒問題了。我也省得解說了?！庇兄樽叱鲂P，向著正面的林蔭道走去。她看似剛強，但她的眼中卻隱約浮現(xiàn)著痛苦之情。

“喂、有珠！要去的話先打電話聯(lián)系下吧。”草十郎一邊被有珠虛弱但不容反抗的手拉著，一邊回頭看了看洋房。

“我已經(jīng)通知了教會的人，如果你說的是醫(yī)院的事情，那是沒用的，雖然叫急救但不能能一下子飛到的。比起現(xiàn)在去呼救而不馬上去救的話是趕不及的?！庇兄檎f著看向洋房打了一個響指。像是在呼應有珠的信號般，不知哪里的窗戶打開了，無數(shù)的灰椋鳥飛了起來。

“第一對搜索敵人。第二對與第三隊對現(xiàn)場做應急處理。大家傾巢而出也沒關系。只要青子還活著，就要保證她的心臟不會停跳。”有珠向飛出來的灰椋鳥（注解11）發(fā)出了命令。

“靜希君，你把內(nèi)庭的青子的自行車拿出來?！甭牭接兄榈脑?，草十郎大吃一驚。因為內(nèi)庭的自行車是特別定制品。之前在焚燒爐打掃衛(wèi)生時，因為不小心弄傷了這臺車，草十郎還被青子狠狠地數(shù)落了。

“……好吧。你打算怎么做，有珠？”

“與期待在這里，靜希君你還是呆在教會里面安全。而且我也要快一點兒，靜希君，可以兩個人一起騎車吧？”

（注解11：Six Song Chocolate（日文用原文吧）

擅長偵查的二十四只灰椋鳥，主要負責三咲鎮(zhèn)的監(jiān)視工作。本體是巧克力，魔術(shù)師直接使用的話有愈傷的作用。）

“——嗯?！彪m然草十郎有信心可以照貓畫虎地騎自行車，但是他對自行車本身卻不怎么信賴。他對那么骨架纖細的交通工具究竟能不能承受住兩個人的重量這點——

“嗯？你說兩個人坐，那是有珠你要坐在后面嗎？”

“……不行的話就算了?！庇兄橥蝗晦D(zhuǎn)過頭走了。糟糕的是，有珠好像完全誤會了草十郎的話。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只是覺得這個和有珠你形象不符。”有珠不聽草十郎辯解，獨自一人急忙向森林走去?？磥碛兄椴粫T自行車。草十郎拼命叫住了看起來十分倔強的有珠。

“等等，剛才是我不對，我馬上就去拿，請你消消氣吧?！甭牭竭@話，有珠馬上停下了腳步。

看見有珠停了下來，草十郎連忙奔向內(nèi)庭。從倉庫的鑰匙留存處拿下自行車的鑰匙后，草十郎打開了青子的自行車。當草十郎推著自行車回到洋房正面時，有珠已經(jīng)走入森林里了。

“……我好像有些了解有珠的性格了……”草十郎說著跨坐在了自行車上。

他把腳放在了腳蹬上。腳蹬雖然輕，但是給人的觸感很好。在確定就算坐兩個人也沒問題后，草十郎騎開了自行車。

“有珠！”有珠應聲回頭。很明顯，她的眼中是對草十郎的責難。

“上來吧，你坐后面。不過后面沒有坐墊，坐著可能會很痛。要是你感覺難受就告訴我，我馬上停車?！?/p>

“我沒問題。只要靜希君你不討厭我就好?！惫?，有珠是會為一點兒小事就會生氣不滿的人?！菔深I教了。

“這個絕對沒問題。有珠能坐在后面我很高興。我們是去合田教會吧？”草十郎大言不慚地說道，或許是因為傷勢好轉(zhuǎn)的原因，有珠原本蒼白的臉上泛起了一抹紅色，隨后她老實地點頭，坐上了自行車后座。

“……我得抓著你才行。我可以碰你嗎？”

“沒問題。我已經(jīng)證明過我的體力了吧。”

“…………”

雖然有一些誤會，但是有珠無言地抓住了草十郎。確定有珠抓牢自己后，草十郎說了一聲“好”，輕輕一蹬，車子就換換動了起來。

“太好了?！迸c此同時，草十郎也小聲地說道。

“什么好啊……”有珠不解地看了一眼小聲嘀咕的草十郎后，草十郎隨即用力蹬起了車。自行車毫不減速地從白犬冢的陡坡上沖了下來。

“……！”雖然是自己提出來的。但是有珠卻為這樣驚人的速度感到了吃驚。由于加速過猛，有珠緊緊抓住了草十郎的兩肩。

“慢——！”有珠抗議著看向草十郎。而草十郎則帶著比有珠還認真的表情緊握著車把。有珠抑制住了即將跳出喉嚨的聲音。她將兩只手抓得更緊了。她要信任行駛在下坡路上的認真騎車人。

自行車到最后都沒有剎閘，以完全不輸給過山車的速度一直行駛到了三咲車站。午夜零點過后的車站里萬籟俱寂。

兩個人行駛在完全陷入沉睡的城市中，在被雪覆蓋的道路上如風一般急速馳。

“……真是太好了。帶人騎車要比想象中的簡單多了?！彬T車人放心地說。第一次騎車的少年與少女疾馳在無人的公路上。幸運地是，草十郎的自言自語混在了風中，誰都沒有聽見。

盡管是深夜，但是教會里依然燈火通明。平時由于處理意外事故而營業(yè)的醫(yī)院只在正面的玄關點上一盞昏暗的燈。這里是少有娛樂的鄉(xiāng)鎮(zhèn)。深夜的病患寥寥無幾。但是，今晚這里卻來了讓醫(yī)院不好處理的病人。

現(xiàn)在是凌晨一點半。

兩個人挺好自行車后向教會走去。

盡管被雪覆蓋，但是在黑暗的夜晚依然能夠看清帶有三角形屋檐的建筑。在它的入口處站著一個高大的身影。

“久遠寺?！币粋€沉穩(wěn)的男子聲音響起。披著斗篷一樣外套的男子正在入口處等著有珠。

“詠梨神父，青子她……”

“唯架正在診斷。我趕去的時候已經(jīng)忘了。我希望你能通知一下蒼崎家?！?/p>

“青子不會希望那樣的。而且那邊現(xiàn)在似乎也被困住了。因為我們今晚的對手首先做的就是封住青子的祖父。”有珠在和對方進行著交流。草十郎站在樓梯邊一動不動。

“啊……這位是？”沉穩(wěn)的男人聲音中透出微微的兇險。像是要從男人危險的視線中保護草十郎一樣，有珠朝著男子上前一步。

“……他是青子的使魔。只是契約還沒有完成。”

“使魔？有珠……”有珠向想要抱怨的草十郎投過火熱的視線，意思是“給我閉嘴”。

“是嗎。我沒有接到這樣的通告。既然是申請晚了，那我就不過問了。是因為在此前在和外部的魔術(shù)師交戰(zhàn)吧。因為你們是擊退他們的最優(yōu)先人選。”有珠聽了神父的話只是微微低了下頭。

“那我們通過了，請允許他與我同行?！?/p>

“請便。我現(xiàn)在要去調(diào)停了。如果管理者變更，那么就必須要準備好給兩組織的材料。啊，我不在的時候就交給律架負責，有需要的東西就找她?！痹伬嫔窀妇拖袷呛退麄儍蓚€進行交換一樣，在他們進入教會的同時，他走出了教會。

“…………”神父經(jīng)過時，草十郎不由得向后夸張地倒退了兩步。

那人的確是有神父的風采。一句話來說的話，他是個美男子，有著挺直的鼻梁和紅潤的嘴唇，端正的外表有些中性之美。但是，這只是就他的外貌而言。神父的舉止絲毫沒有女性的柔美。他會讓人想到久經(jīng)磨礪的鋼，雖然可靠，但卻不易親近。泛著光的牛奶瓶底般的眼鏡后面，是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睛，這樣草十郎再次想起了橙子摘下眼鏡前后的性格轉(zhuǎn)換。

神父穿著黑色的外套，消無聲息地隱匿在了月色中。

草十郎出神地目送他的背影。

“……他好像是仙人啊。”草十郎語帶親切之感。

不知為什么他對不親近他人的詠梨神父產(chǎn)生了一種十分懷念的感覺。而有珠則對這樣的草十郎投來了嚴厲的目光。“不要松懈。她可是教會的人。雖然他會監(jiān)視我們，但這次我們只能借助于他了。如果可能的話，我真希望他能最先被除掉時?！闭f完類似詛咒一樣的話語，有珠推開了禮拜堂的門。

禮拜堂的門要比有珠高出兩倍，是看似十分沉重的對開門，單憑有珠自己似乎推不動，于是草十郎三級跳式地通過樓梯，和有珠一起來推開大門。

禮拜堂的燈光泛著令人懷念的煤油味道。室內(nèi)的天花板很高，一側(cè)墻壁上的裝飾水景充分體現(xiàn)了禮拜堂的威嚴。這是為了證明圣靈的存在而搭建的舞臺裝置。

和久遠寺家的大廳一樣，禮拜堂里沒有任何取暖工具。寒冷使這里變成了更為莊嚴的空間。

“小珠。這邊來?！币粋€有別于禮拜堂的溫暖聲音響起。那是一個溫柔的女性聲音。

“是律架小姐嗎？在里面？”有珠橫穿過禮拜堂內(nèi)整齊的長椅，向深處的祭壇走去。草十郎也關好大門，緊隨有珠而去。

“你來早了。我正打算去接你呢?！?/p>

“……因為有人送我。就是我后面的那個人?！?/p>

“有人送……啊，你是？”

“??！”因為有珠的介紹而見面的草十郎和那位女性同時驚呼出聲。兩人都不敢置信地看著本不該出現(xiàn)在這里的面孔。

那是草十郎在教會這邊幫忙時遇見的女人，她穿著一件橘紅色的毛衣，帶卷的長發(fā)比上次見的時候更加油亮順滑，這女人是那種非常耐看的類型，她精致的五官和有珠甚至有得一拼。在教會暈暈的黃色燭光照耀下更加的楚楚動人。

“……你們認識？”

“啊、嗯。沒錯。草十郎，我聽說你搬家了……難道你是借住在小有家？”草十郎點了點。

這出乎意料的發(fā)展明顯讓有珠的心情糟糕了起來。

“……怎么回事？靜希君。你和律架小姐是什么關系？”

“關系？啊……。他偶爾會在工作的海鮮店里給我打打折，我會拜托他幫忙搬東西，偶爾還一起喝茶的……‘主婦之友’這樣的關系？”

“莫名其妙。律架小姐，你還沒結(jié)婚吧?！碑斎?，草十郎也并非主婦。很意外的，有珠現(xiàn)在關心的竟然是律架的婚姻狀況。

“哇，這個你也要吐槽……，小珠為什么你總是對我這么苛刻啊。”

“那是因為不知道律架小姐你哪句話說的是真心話。所以一切感覺有問題的地方我都要追究了。”

“哎呀，真棒！我們還真是像好姐妹啊。那好，為了獲得你的信賴，我這次就說實話。我和他是街委會的朋友。他可不是什么間諜，因為原本他就不是什么聰明人，是吧草十郎。”

“……真的？”有珠面帶微紅地盯著草十郎問道。

與其說她的眼神是責備，不如說是因為草十郎有事瞞著她而發(fā)怒。

“真的。她是我在海鮮店打工時認識的人。因為之前一直對我很好，所以我就送了她一條魚，之后她就成了?？土??！?/p>

“——”

“沒錯沒錯，要是你去商店街購物，就算不喜歡也會認識草十郎的。小珠也是，要是不信就去購物吧。他可是商店街的秘密偶像哦。”

“……偶像指的是受歡迎的人，可不是指好砍價的的人?！彪m然這在某種意義上也算的上司受歡迎、但是這個暫且不談。

心情平復后，有珠向里面的門看去。

“我不太清楚律架小姐的情況，不過他是青子的跟班。其他的還需要說明嗎，律架姐？”

“啊，果然如此……。嗯，雖然想問的很多，不過現(xiàn)在就這樣吧。好，我知道了。既然是小珠拜托的，又是個特例，那他就由我來保護了！”有珠聽了律架的答案后點點頭，隨后向著里面的門走去。

“有珠?！?/p>

“不可以，草十郎?！毕胍兄檫M門的草十郎被律架擋了下來。

“你不能進去，里面就交給她吧?！甭杉車绤柕卣f。

有珠丟下被攔住的草十郎，獨自打開門進入了禮拜堂的深處。

“為什么不讓進？”

“這是為你好?，F(xiàn)在青子的樣子一般人看了可不好，只會讓你的心情變壞而已。還有……會讓你產(chǎn)生不好的回憶。你擔心青子嗎？”草十郎沒有馬上回答律架的問題。

他知道現(xiàn)在青子的狀況不好。通過有珠的樣子來看，青子的傷勢可能要比有珠還重。草十郎想象不出青子慘敗的樣子。所以他也并沒有真正地擔心過。

“——我不擔心蒼崎?！?/p>

“但是你來看她了吧。”

“是的?！辈菔煞瓷湫缘鼗卮鹆寺杉艿膯栴}。律架因為少年那青澀的誤會嘆了口氣，最終她無可奈何地讓了路。

“請進吧。從有珠打開的門進去后的第四個房間。現(xiàn)在正是忙亂的時候，所以請不要打擾小唯。”草十郎謝過律架，隨后去追趕有珠了。

禮拜堂里只剩下自稱為鄰家大姐的周瀨律架了。

“要是唯架在的話會阻止他吧。不過，我是草十郎的朋友，而且我最愛受傷的男孩子。這樣雖然有點兒斯巴達式，不過這也是做姐姐的一番好意，就讓草十郎后悔吧！”如此強而有力的話當然是出自禮拜堂中的律架之口。

律架聳聳肩，毫不虔誠地在胸前畫了個十字。

……草十郎的腳步聲走遠了。他毫不猶豫的樣子讓律架感到心酸。

因為——少年的頭也不回并不說明他沒有迷茫。

他只是將視線從他沒有意識到的根本性的恐慌上移開了而已。

老人說：“生物的死和人類的死是不同的。雖然兩者可能看起來相同，但其實它們的本質(zhì)是不同的。我們的大腦從最初開始就是不同的。這就像是鹿的尸體與豬的尸體不是同一種生物的尸體一樣。”

“如果舞刀弄槍是一種暴力，那么人類的尸骸不可否認地也是一種暴力。而在你遇到那樣的遭遇前，只能依靠語言去了解。

“聽好了，草十郎。但人要死的時候，會流出讓你無法移開視線的鮮紅的血——“也許是因為走在不習慣的石子路上的關系，草十郎想起了小時候聽說的一段話。

當草十郎打開門的瞬間，他感覺到了一種異樣的空氣在扭動。

這個房間很小，只有簡單的床和小鐵柜。

她正躺在床上。

照看她的是剛才小禮堂中的那個叫做律架的女性。

——不，這是和律架很相似的女性。她閉著雙眼，穿著沾染了鮮血的修女服。

草十郎曾經(jīng)見過她。她就是這個教會的修女——周瀨唯架。她正觸摸著躺在床上的人。她的手上拿著剪刀和線。

修女就像是在靜靜地彈奏管風琴一樣，她沉穩(wěn)而迅速地活動著手指，絲毫不停滯的動作好似是在按律演奏，修女一個接一個地將傷口進行包扎，她將剛剛用過的繃帶丟掉，用重新?lián)Q上的新繃帶隱藏起那人身體上破碎的地方。她還使用了大量的止血紗布。

接下的紗布全都是紅色的。床頭堆積的布條讓人想到被污染的薔薇。

而唯架就是在這腐敗的薔薇園中彈奏著管風琴的修女——

這里越來越脫離現(xiàn)實，難怪這里的空氣也會異樣。這個房間里的空氣帶著一種味道。盡管是初次經(jīng)歷，草十郎依然能夠斷定——那是燒焦的濃重味道。

他的視線無論怎樣也無法轉(zhuǎn)向床的方向。草十郎的視線總是看向無關緊要的地方。

有珠也站在床邊。雖然她還是像平時一樣毫無表情。但是她現(xiàn)在的身姿看起來卻像是一座塔。她在微微顫抖。不如是出于膽怯、不安還是憎恨與憤怒。而她的視線前方就是一個瀕死的生物。

第一眼看出，你很難知道躺在床上的到底是什么。那是一個渾身包滿繃帶的人偶。她美麗的頭發(fā)散亂著，因為呼吸短促，她的胸口快速地起伏著。令人諷刺的是，她的樣子看起來就像是百貨大樓屋頂看到的在玩斗牛的人。

或許是麻醉針或是止痛劑已經(jīng)失效了吧，剛換上的嶄新繃帶上隨機有滲出了紅色。她的五指深深地摳進床單之中，一張因為痛苦而扭曲的臉。如果麻醉不見效，而她還活著，那么現(xiàn)在的她應該是有意識的吧。

沒有人會覺的不安嗎——草十郎不安地想。

比起身體上的傷，那種痛更會讓人的心先死去。

——老實說，這是草十郎不愿再看到的景象。

原本潔凈的白色病床瞬間已染成了紅色。

當意識到正在床上流著血的人偶就是她時，草十郎全身的血管都在膨脹。病床的響聲、剪刀的剪切聲、青子的苦悶之聲好似都離他遠去了。他只能聽到自己內(nèi)心的鼓動之聲。

濃重的血味令人想吐。他的雙腿好似失去了氣力。但是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他的精神安全裝置已經(jīng)擅自阻斷了他的意識。

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這樣的情景他再也不想見到第二次了。

那一刻，草十郎心底的某種閥門被無情地敲斷了，不知名的力量泉涌一般傾瀉出來，把一個山里來的孩子染成熊熊燃燒的烈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