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波、月亮與大海
在豆瓣上,王小波粉絲的小組名字是“王小波門下走狗”。
一群群青年自發(fā)地成為刻下“徐青藤門下走狗”的鄭板橋,前仆后繼地奉這個面相丑陋、身材碩大的50后男人為自己的精神導(dǎo)師。
他已經(jīng)收獲很多贊譽了,有關(guān)他的靈魂、他的文筆、他故事中的人物,一代又一代的“門下走狗”們不僅在文字上親近他,更是力求在生活上親近他——我雖然不認為這是偉大作家的必要條件,但這無疑是對一個偉大的人的認可。
有關(guān)小波的作品,我讀過的不少,那幾部著名的,諸如時代三部曲、雜文的集子、那幾部長篇等等,都已讀過了。
所以這次來讀《綠毛水怪》,也正是一次富有意義的紀念:在已然經(jīng)歷了他的巔峰,并將其看作是文學(xué)和人生上參照的對象之后,再來品讀稚嫩的、不完整的、不完美的王小波。
這個故事很簡單——或許每一個偉大的作家都是從這樣簡單的作品出發(fā)的:不過是一個平平淡淡的、有些許夸張的愛情奇幻故事罷了。
正如故事中聽老陳故事的“我”一樣,每一個人都知道,海妖是不存在的,沒有人會愛上一只海妖,哪怕她在大洋之中飛速地穿行,劃開水面如一柄快刀。
但是王小波就是要這么來寫愛情,他就是明明白白地告訴你:世界上有海妖,并且其中的一個女海妖在和一個男性人類走了五百六十四個來回兩千五百里路以后,愛上了他。
我一以貫之的認為,王小波所有作品的男主角都帶有他自己的影子,無論是王二、陳輝還是薛嵩,其人身上的幽默感非作者本人不能表現(xiàn)之。
所以,當(dāng)時25歲的王小波在自己的筆記本上一筆一劃地創(chuàng)作這個小故事的時候,他一定想到過自己將會如何遇見自己的妖妖,他們將會一起走在北京的路上,談?wù)撏铀纪滓蛩够?、萊蒙托夫和舊書攤,妖妖可以無限制地買書,兩個人就在書和詩的世界里徘徊,“從一個月亮走向另一個月亮”。
在讀到一半的時候,我就知道這個故事必然走向衰敗,或者說一個悲傷的結(jié)尾,因為故事的前半段除了幸福和友情之外,還有著一絲的飄渺,陳輝和妖妖之間的那份感情的基石是不牢靠的,是易碎的。而王小波用了兩個方法來說明這點,一是最開頭以老陳的獨白起筆,直接說明了陳輝目前仍然懷有對妖妖的思念之情,二則更為重要:如果兩人在最后沒有一次偉大的分離,那么這個故事所憑依的美學(xué)基礎(chǔ)就蕩然無存,整個前半段的朦朧美將被最為現(xiàn)實的相愛與生活正面擊潰。
但是這樣的情況是王小波所不允許的,哪怕是最青澀的王小波。
于是他寫出了之后的故事,寫了文革,寫了山東,寫了大海與發(fā)燒,也寫了最后刻在石頭上的訣別。
陳輝最終還是沒有趕上妖妖,沒能和她一起去往海底的世界,柔軟的海水所沖刷的堅硬的巖石,記錄了兩個人最后的會面。
那個女孩,那個曾經(jīng)和你一起讀書、走路,分享小秘密的女孩就此永遠地消失在世界上,她在人間以人的身份死去,在海底以水怪的身份隱秘地永生,只有在陳輝的心里以人的身份永生。
因此,水怪妖妖到底是陳輝的臆想,還是真實的存在呢?
反正故事里的“我”選擇了前者,然后被老陳打了,所以我選后者。
談完故事,我們再回到小波其人。
王小波的粉絲,或多或少都有一點寫作的傾向:在看了他描述的寫作之后,很難讓人不提起寫作的興趣。但或許這正是《綠毛水怪》最大的現(xiàn)實意義所在:25歲的王小波展示了他驚人的技巧和難以精確描述的天賦,他用自己的夢和詩和愛情架構(gòu)了一個有關(guān)大海和上個世紀中國的故事,令他的大多數(shù)粉絲看后自愧弗如,直接打擊到了創(chuàng)作的積極性。
如果比之《黃金時代》、《萬壽寺》的精雕細刻,那《綠毛水怪》當(dāng)然難稱一流,但是王小波的浪漫、隨意、詩性已經(jīng)在兩個月亮、《涅朵奇卡·涅茨瓦諾娃》和海底的音樂會中展現(xiàn)的淋漓盡致了。
如果只有《綠毛水怪》,那我就不會贊嘆他的能力,正是因為讀了他最好的作品和他對于文學(xué)、人生的思考,我才明白這其實意味著一種更加偉大的力量:他對于文學(xué),或者只是說小說是有一種雄心壯志的,而且更為難得的是,他清楚地意識到自己要把文學(xué)作為一生的事業(yè),并且在之后的生命中一以貫之地堅持。
自此書始,他被壓抑的欲望、蓬勃的奇思妙想開始發(fā)芽,他用寫詩的手法來寫小說,如同一位詩人在世界上行吟,他和他的作品里的愛情、月亮和大海融為了一體,如此自由,如此灑脫——這些對于一個已經(jīng)清楚地明白自己要寫小說的小說家來說,已經(jīng)易如反掌。
李銀河在《黃金時代》的序里寫到:
“從內(nèi)心深處,我隱秘地希望王小波是不朽的。”
我也這樣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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