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我的所見。除此之外，您什么都得不到。我發(fā)誓。”

【天光墟】最終篇章。有什么東西燒焦了？

凌晨一點(diǎn)的時候，我按照約定抵達(dá)海燕路口。老吳將帶我參觀天光墟。

老吳本名吳德，是這一帶的老人，年輕時候和我爸一起下過海。這次我到G市做一個采訪，順便提出看一看“天光墟”。

老吳答應(yīng)得很痛快。他已經(jīng)快六十了，但是精神矍鑠，身形很好。初見的人往往不敢直視其目光。此時他就站在街口，提著個塑料袋，路燈把影子拖向我。

“來了，”老吳說，“還有會兒才開。你是要真看還是假看？”

“真看。有什么區(qū)別？”我問。

“假看咱就逛上一圈，跟走地攤一樣。真看的話……不看可說不出來?！彼难凵褓康劁J利起來，刺得我有些不自在。他沒在意，打開袋子，取出兩頂夜釣燈帽讓我?guī)稀?/span>

? ?“不從那兒走？來的路上我看見的?！?/span>

?“別走那里?！彼麚u搖頭，“至少別拉著我一道走。待會進(jìn)去了，自在些?！?/span>

然后我跟著他走向長街，兩旁的卷簾門緊緊閉著。已經(jīng)有人背著大包小包前來，鋪開編織布，擺放待售的商品。

我們一路走過去，有人認(rèn)出老吳，向他打招呼。我跟在老吳身后觀察這些賣家。令我驚奇的是上了年紀(jì)的不少。形形色色啥樣兒都有，穿得干凈的，流浪漢似的，光膀子的，走路不利索的……就像他們面前的商品，五花八門，從天南地北扒出來。

“這兒賣的東西來路很多，”老吳一邊走一邊說，“垃圾桶里撿來的都不少，洗過的、沒洗過的，還有八方流出來的古怪。能賣的比你想得更多。”

這時營業(yè)已經(jīng)開始了。人流密集起來。

?我四下張望。那些拿著手機(jī)開著燈的，臉上遍布新奇之色的顯然是初來乍到的年輕人，攤主們都不怎么答理。還有的是提著手電的，或是像我們一樣帶著燈帽，就是老顧客了。

那邊有個顧客看中了老板的襯衣，討了幾句價，老板當(dāng)即脫下來給他。

老吳說：“看到了吧，在這兒只要價錢能談攏，沒有什么是不賣的?！?/span>

“老板怎么辦？光膀子嗎？”我問。老吳看了我一眼：“很奇怪嗎？又不是臘月里。都有些年紀(jì)，又不能工作，要糊口要吃飯，還能怎么辦？”他這話是不錯。但現(xiàn)在也是十月里，早該過了光膀子的時候。

“退休金呢？還有小孩嘛。”我繼續(xù)問，“G市這樣的地方，退休金不會低吧。吃飯?jiān)趺纯赡懿粔蚰?？在家里坐坐，樓下逛逛，都挺好，為啥偏要到這兒來賣東西？”

老吳沒有回答。他低著頭，走得更快了。我只好緊緊跟上他。我們在往來的顧客中穿行，周遭充斥著各種味道。煙味，酒味是最常見的，還有像人發(fā)了酵的酸臭味兒，天光墟就像個大面團(tuán)，包裹著千百種人的氣息。而對于這些人來說，氣息是不是他們生命唯一的證明呢？我有點(diǎn)頭暈?zāi)垦！?/span>

老吳終于停了下來，他拍拍我：“先來這兒?！蔽易呱锨叭ァＨ诵械郎箱侀_了一張紅白藍(lán)相間條紋的塑料布，上面半坐半躺著一個老頭。老頭花白胡子得有一根手指那么長，蜷曲著，亂蓬蓬的。頂上光溜溜一片，兩邊倒是垂下來不少頭發(fā)，但也蓬亂無比。原本是一個仙風(fēng)道骨的老壽星，一下子成了落魄不羈的流浪漢。他把瞇著的眼睛張了點(diǎn)兒縫出來，瞧見我倆。

“呦，缺德?！崩项^冷不丁開口。奇怪的是，從聲音聽起來他并不是很老?！袄罡?，”老吳也蹲下來，抄起他面前的一個小瓷碗仔細(xì)看，“正事兒找你?！?/span>

老頭李更年坐了起來：“那干啥，帶來個小娃娃？”我有些尷尬，不知道說什么。老吳像是沒聽到，拿著小瓷碗說：“這玩意兒哪來的？又是哪位送的？成色不錯啊?！?/span>

李更年白眼一翻，說：“垃圾箱里撿的，本來打算給阿黃吃飯用。送你也行。”

老吳把東西放下，向我揮了揮手，“這是我老朋友兒子，記者。這回出公差來，想順便看看?！崩项^漫不經(jīng)心，“看什么？”

“天光?！?/span>

李更年的神色突然嚴(yán)肅起來，花白胡子一顫一顫，“別開玩笑，吳德。”

老吳搖搖頭：“沒開玩笑……單靠我們……太難了?！?/span>

李更年的胡須和頭發(fā)微微顫動著，宣示主人正在激烈思考，情緒不穩(wěn)。它們停下來了?！靶诺眠^嗎？”

老吳點(diǎn)點(diǎn)頭。

他深吸了一口氣，拍了拍一旁睡覺的黃狗，意思是讓它看著點(diǎn)兒。隨后他讓我們跟上，起身走去。“吳德，”他回頭說，“這么多年，我是信得過你。”

我們來到一棟小樓前。李更年讓我們別出聲，鄰居們都睡了。我們上了二樓，李更年擰動鑰匙進(jìn)了門。門上還貼著春聯(lián)，邊角剝落，應(yīng)是路邊發(fā)廣告附贈。

我們進(jìn)入室內(nèi)。這是一棟普通居民樓，從外面看起來，一戶也就六十來平。

?鐵門“嘎吱”痛叫了一聲。房間不大，但陳設(shè)整齊，頗不符合住戶那個樣。李更年走進(jìn)臥室，兩三分鐘后他出來，手里拿一沓文件。他把東西遞向我們。

“都坐吧，”他說，“小兄弟怎么稱呼？”

“姓陸。”我說，“李爺爺？”

李更年哈哈一笑：“我還沒吳德老呢。別看我這樣，明年才四十六。”他說完，我們沉默著，不知何處有下文。

? ?我四下掃視，不見老吳。卻聽得一聲叫喚，不知怎的，他懷抱個娃娃走了出來。老吳說：“格了壁噔的，我來講?！?/span>

“他爸是當(dāng)年最早下海的一群人。打拼了三十多年，又把企業(yè)給了老李。那時候做零件的，外國廠一下子進(jìn)來，市場受沖擊很大，不少小企業(yè)都退出了。民營地位低，又要發(fā)展，資金是大問題。誰敢借錢給一家快斷氣的小企業(yè)？只能向社會集資，這種行為本來就有風(fēng)險。人一多，又有人一告，就給人家判了一個非法吸收公眾存款，那時候一審二審一過，結(jié)果出來，就幾乎沒得說了。他老爹那時身體已不好，接到這個消息，暈倒了，抬進(jìn)醫(yī)院。你猜怎么——膀胱癌晚期，四個月。

四個月……一個人在四個月里死掉。”

? ?花白胡子顫動得更厲害了。我低頭往手中看，那是他的判決書。

“打那以后，這頭發(fā)就白了?！崩罡旰攘丝谒瑵櫫藵櫤韲?，“五年以后我出來，真的是工地餐館停車場拾荒什么都干過。我一邊干一邊看，才發(fā)現(xiàn)比我慘的還有。有人得罪了當(dāng)官的，人家要把他企業(yè)搞垮。怎么弄？直接把人抓起來。經(jīng)濟(jì)糾紛直接變成犯罪。老板在牢里死掉了。我們努力了很多年，去年才平反?？伤麄兊耐尥?，日子難過?！?/span>

? ?“可到底說，還是不容易。希望等這里被拆得干干凈凈的時候，我還沒有燒成灰?！?/span>

? ?“法律援助，找過沒有？”我問。

? ?“告？當(dāng)然告。我們拿什么東西告贏？也真是邪門透了，該修的橋不修，該造的地不造，該幫的忙不幫，看管我們的辦法倒是越來越多。這里頭有沒有問題？我不知道。我有時候做夢，夢到滿街紅彤彤的，暖和得很。

天光墟的這些人，老人，有些自己受過冤案，有些自個兒的孩子進(jìn)去了。大家明白嗎？不好說。我不明白。我是不太明白的。我們只能聚在一塊兒，一邊糊口，一邊奔走。能救一個是一個?！彼酒鹕韥?，走到窗臺邊上，望向零落的燈光，字句滾落到夜色中去：“難……什么破落事兒。小陸？”

“哎?！?/span>

“你是記者吧？”

“嗯?！?/span>

“就當(dāng)我冒昧，代表大家了，請你幫忙打探打探，活動活動，至少讓我們得點(diǎn)消息。不是說沒找過社會機(jī)構(gòu)收養(yǎng)這些孩子，曾經(jīng)有過，再過個把月去，只剩了一塊平地。我們問呀，問呀，到處打聽，人間蒸發(fā)。我們回來的當(dāng)晚，這兒的房子就著了，從一樓開始著。后來撲滅了，不知為什么，墻全燒的黑漆漆，像是滲著地溝油。自那以后，這些孩子，我們自己照看，輪著照看……

? ?我們的活路就在這里了，這不要緊。但要跟我說，這些孩子的活路也在這里，我死不瞑目。”

我也站起來：“請您放心。別的話，我也說不出太多。”

我們按原路返回，李更年收拾他的包裹。天邊已經(jīng)微微放亮，攤主們開始撤退。我看著他們，突然覺得眾人的身影都添了一點(diǎn)說不清的滋味。這里出售的并非不幸與眼淚。李更年向我們招呼一下，背著包走回家去。我和老吳看著他一點(diǎn)點(diǎn)消失在晨霧里。

老吳也打算走了。他突然說：“不是的?！?/span>

“什么？”我愣了一下。

“不是他說的這么輕松的。我認(rèn)識他的時候，他倒在公園的長椅上，凍得像剝皮老鼠。我后來才知道，賣瓶子攢了五百塊，這傻冒全送給討飯老頭了。老頭孩子進(jìn)去了。他也真能，趁睡著，拿報紙一包，塞人家懷里，還以為自己留下吃飯錢了。真傻逼，真傻逼……”老吳邊說邊走，聲音漸遠(yuǎn)。他們散去了，另一種生活即將填充這里。我回頭看向他們曾聚集過的長街。天光乍亮，照射在灰色的磚鋪路面上。

? ? ?這就是我的所見。

才想起來最后部分的文字版沒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