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主提到的那座道觀位于仙樂城外的十幾里處，路上分布著一大片樹林，謝紅二人若想趕到，沒個三五天是不行的。

一路上，哪棵樹上的果子可以食用，哪處平地適合安營扎寨，紅紅兒是一清二楚——這大概也和他從前的生活有關系。而謝憐自小生活在皇宮，各種生活細節(jié)都有侍女仆從一手操辦，對這一方面的知識就顯得欠缺了。

看著面前燒得正旺的篝火，還有旁邊用山泉水洗干凈的野果，謝憐微嘆一口氣，盯著篝火處的火星出神，思緒又飄回到了皇宮。那時，他們一家其樂融融，現(xiàn)在卻是死的死，逃的逃，不免讓人悲嘆。紅紅兒放下手里削柴火的刀，看向謝憐：“殿下，先吃點東西吧。”

謝憐看了他一眼，把喉間那句“我吃不下”咽了回去，揀了枚果子塞進嘴里，嚼了幾口——紅紅兒摘到的果子必然是極其甜美的，他吃在嘴里卻是什么味道也沒有。

胡亂吃了幾顆果子，謝憐躺了下來，看著枝椏間的滿目星河，閉眼，再睜眼，再閉眼，睡不著。身下是硬邦邦的地面，硌得他不舒服，只要閉上眼睛，就會不自覺想起在皇宮內(nèi)奔逃的畫面，國主摔在角落的那顆頭顱，還有皇后眼角劃過的那滴淚。越想越不能想，謝憐重新坐起來，靠在樹上，輕嘆了一口氣。

也是奇怪，這么輕微的一聲嘆息，紅紅兒卻是精準注意到了，他也坐了起來：“殿下，睡不著？”

謝憐搖了搖頭：“我沒事，就當守夜了，你睡吧?！?/p>

紅紅兒沉默，隨即站起身走到謝憐身邊，坐了下來。他扶著謝憐的肩膀，讓他枕在自己腿上。

一只手在謝憐身上輕拍著，紅紅兒溫聲道：“從前，我睡不著的時候，娘都是這樣哄我睡的?！?/p>

是啊，這樣想來，紅紅兒與他一樣，也是失去至親，失去家，失去了從前平靜的生活。

謝憐側(cè)過身，伸出手環(huán)住了他，眼角靜靜流下一滴淚——紅紅兒這種方法確實有效，他感覺很安心。

謝憐輕嗅著紅紅兒衣料的味道，道：“紅紅兒，你能……別離開我嗎？”

聽到這個問題，紅紅兒抿了抿唇，隨即笑道：“我會用一輩子保護殿下?！?/p>

聽到這個承諾，謝憐高懸的一顆心輕輕落下，身心皆是放松下來，就著這個姿勢，睡了過去。

等再次醒來，謝憐抬眼看了看，紅紅兒仍是維持著這個姿勢，讓他枕了一夜。他的頭輕輕歪向一邊，似乎睡得正深，眉眼一派溫和，卻也透著少年人特有的鋒利。那只哄謝憐睡覺的手輕輕搭在謝憐身上，想來是輕拍了一夜。

謝憐將他的手輕輕拿起，輕手輕腳起了身，走到溪水邊洗洗臉?？粗械褂车淖约豪仟N不堪的臉，謝憐捧起一瓢水在臉上抹了抹——太不像樣了，完全不像一國太子應該有的樣子。

紅紅兒見了自己這么一副病態(tài)樣，估計也會內(nèi)心生厭吧？

這樣想著，謝憐拍了拍自己的臉，把身上的衣服整了整，站起身。

一回頭，見紅紅兒已經(jīng)起身，謝憐笑著迎了上去：“你醒了？”

紅紅兒看向他。謝憐笑道：“腿酸嗎？我可是枕了一夜呢……”

謝憐很有信心，自己臉上的表情是絕對開朗活潑的，紅紅兒垂眸，低聲道：“殿下?！?/p>

謝憐歪頭：“什么？”

紅紅兒道：“雖然我不知道你為何要笑，但是請殿下知道，在我面前，你可以不用掩飾情緒的?！?/p>

一聽這話，謝憐喉間一頓，什么話都說不出了。

紅紅兒眨眨眼，將腳邊還有零星火焰的柴火踩熄了，道：“時間差不多了，先趕路吧。”

路上其實并不難走，只是偶爾需要用刀劍劈開攔路的荊棘，嚇走路過的野獸。兩人一前一后，誰都沒開口。

良久，謝憐開口了：“紅紅兒?！?/p>

紅紅兒回應：“在?！?/p>

謝憐道：“謝謝?！?/p>

“……”

沉默之余，紅紅兒轉(zhuǎn)了個話題：“殿下，那處道觀，你從前去過嗎？”

謝憐道：“小時候出巡時見過，進去稍微參觀了一下。若是向觀主求情，應該會答應我們留下來?！鳖D了頓，又道，“以后我們可以在道觀里繼續(xù)習武。”

紅紅兒沒回頭，微微頷首。

謝憐道：“我會努力變強的，強到所有人都不敢欺負我，到時候，我要回來報仇?！?/p>

一語出，紅紅兒腳步一頓，回頭看他：“殿下想復仇嗎？”

謝憐臉上笑意不在，正聲道：“我一定會?！?/p>

紅紅兒點頭：“那……在那之前，我保護殿下的安全。”他側(cè)過身，“我會幫助殿下完成這個愿望的。”

兩人為了盡快趕到目的地，除去必要的飲水進食，一路上盡量不休息，能走多遠是多遠。天幕再次逐漸暗下來，若要繼續(xù)趕路，是為不妥。紅紅兒撿了幾根枯枝，尋了處平地，再次生了一堆篝火。

今晚運氣比較好，紅紅兒抓回一只兔子，剝皮洗凈放在篝火上，烤得噴香冒油。

謝憐盯著兔子，良久，輕聲笑了笑。

紅紅兒正在地上鋪軟草，間隙問了聲：“殿下？”

謝憐搖搖頭：“沒事。就是覺得，一路上這么辛苦，你一直跟著，我卻什么都做不了?！彼プヮ^發(fā)，“傻乎乎的，抱歉。”

紅紅兒放下手里的活，轉(zhuǎn)頭欲要開口，一個聲音響起。

“找到了……”

謝憐一驚，立即起身：“誰？！”

話音剛落，暗處的陰影漸漸匯聚，化形，最后，露出真面目。

竟是吸血鬼！

謝憐只覺得頭皮發(fā)麻：他們竟然追過來了！

紅紅兒立即抽出刀擋在謝憐身前：“退下！”

其中一名吸血鬼嘿嘿笑道：“小朋友，我們要殺的是你后面那個人，跟你沒什么關系，你就走吧?！?/p>

另一名吸血鬼道：“是啊，反正跟你沒什么關系，只要你不打擾我們，我們就當你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

紅紅兒卻不跟他們廢話，立即閃身上前，一刀將那吸血鬼的身子截成兩段。

謝憐也不敢馬虎，抽出劍向一邊的吸血鬼斬去——多日的委屈，讓他下手都更為狠戾，若不是知道自己力量有限，非得將這群吸血鬼斬成肉泥不可。

乒乒乓乓的打斗聲中，傳來吸血鬼一陣又一陣的罵聲。

“靠，這幫小崽子，長得忒斯文，下手忒狠！”

“嘖，看著才十歲，出手哪來那么大怨氣？”

然而，即便二人身手再為高明，也抵擋不住吸血鬼的來勢洶涌——沒辦法，數(shù)量實在是太多了，況且各個都是訓練有素的吸血鬼士兵，可不是什么功力淺薄的深山野鬼。打著打著，謝憐逐漸感覺自己體力不支，他和紅紅兒背靠背，被吸血鬼圍在圈內(nèi)，竟是逃不掉了。

一吸血鬼笑道：“哈哈，繼續(xù)打啊，剛才不是很有能耐嗎？”

謝憐喘著粗氣，即便身體疲憊，也不敢輕易放下手里的劍。那只在篝火上烤得正香的兔子在打斗中被踢到了一邊，滾了一身塵埃，不能吃了。

隨即，謝憐聽背后的聲音道：“殿下，還撐得住嗎？”

謝憐道：“沒事，不用在意我，我還能打。”

紅紅兒道：“走路的力氣還有嗎？”

謝憐道：“有。這是什么意思……”

突然，紅紅兒轉(zhuǎn)身抱住了謝憐。

只感覺他湊到了自己耳邊，溫聲道：

“殿下，你要活下去?！?/p>

隨即，他從袖中掏出一張符紙，往謝憐胸口一貼。

只感覺自己視野中的風景在極速變換，謝憐趕忙轉(zhuǎn)身，急道：“你要做什么？！”

紅紅兒那只眼睛在黑暗中仿佛透著光，笑容是溫和的。

“殿下，我會保護你的?！?/p>

下一刻，謝憐只覺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轉(zhuǎn)，隨即逐漸穩(wěn)定下來。謝憐定睛一看，周圍的景色變幻了，紅紅兒和那群吸血鬼士兵也不見了！

謝憐往胸前那張符紙看去——果然不錯，是縮地千里，紅紅兒把他傳送到別的地方去了！

謝憐腦中回憶起紅紅兒說過的話——我會保護你的。

他當即覺得頭皮發(fā)麻，暗罵一聲：“混蛋！”

這種保護，根本不是他所希望的??！

想也不想，謝憐當即按照原路線狂奔。

只覺得眼前的風景不斷變換，忽明忽暗。謝憐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只是一直在跑，一直在跑，腦中也是一團亂麻——紅紅兒孤身對抗那群吸血鬼，會不會出事？可是，紅紅兒身手也不弱，應該不會出事吧？可是，獨身一人對抗吸血鬼，他真的扛得住嗎？

他會沒事嗎？

他一定要沒事啊！

眼前的風景逐漸熟悉起來，血腥味也越發(fā)濃重，卻是沒有任何打斗的聲音。

謝憐喊道：“紅紅兒！”

沒有人回應。

逐漸的，吸血鬼的尸體出現(xiàn)了，一具，兩具……下手狠絕，均是一刀斃命，仿佛使刀者拋下了一切顧慮，殺得痛快。

吸血鬼的尸體越堆越多，血腥味越來越重。謝憐在尸體間艱難穿行，努力尋找那少年：“紅紅兒，你在哪？紅紅兒！紅……”

他找到那少年了。

那少年和他一樣，也是一身白衣，此刻躺在血泊中，被那鮮血染的鮮紅。無數(shù)刀劍扎進了他的胸膛，可是臉上，卻帶著釋懷的笑。

那是重要之人得到保護的滿足的笑。

謝憐僵在原地，站了很久，只是覺得視線越發(fā)昏暗，仿佛有人在掐著他的脖子一般，讓他幾乎窒息。

良久，他上前，跪在那血泊之上，將紅紅兒輕輕抱了起來。

“紅紅兒……”

謝憐輕輕晃了晃他：“紅紅兒，你快起來啊，天亮了還要趕路呢……”

“你不是說過，要保護我一輩子嗎……”

一語出，謝憐突然意識到——

這“一輩子”，是他的一輩子，而非謝憐的一輩子。

“啊啊啊啊啊啊啊?。。。　?/p>

謝憐悶在這熟悉之人的胸口，放聲痛哭。熟悉的衣料的味道被濃厚的血腥味掩蓋。他懷里的人，再也不會笑著喚他“殿下”了。

謝憐突然想起，從前梅念卿說過，紅紅兒此生與吸血鬼脫不了干系，誰與他親近，誰就會遭受滔天大禍。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因為自己年齡不夠，無法上戰(zhàn)場，導致邊疆被奪；因為自己身手不夠強，無法和吸血鬼相戰(zhàn)，導致國破家亡。就連自己最珍視的人，也為保護自己而失去性命。

真正帶來災禍的人，到底是紅紅兒，還是他自己？

謝憐不知道自己抱著懷中的尸體痛哭尖叫了多久，只是覺得喉間也涌起一股血味，可是胸口的悲憤卻沒有緩解半分。

良久，謝憐抱著紅紅兒的尸體，站起身，走到附近的溪水邊。

將紅紅兒輕輕放下，替他除去胸口亂七八糟的兵器，替他洗凈身上的血污。

隨后，謝憐找了處環(huán)境甚佳的平地，挖了個坑，將紅紅兒的尸體放了進去。

最后一次憐惜地摸了摸這張熟悉的臉，謝憐將土填平。恍惚間，謝憐看到一邊盛開的一朵潔白小花——巧的是，這正是自己最喜歡的那株花。那時，兩人身處仙樂皇室中的花園，紅紅兒向他承諾過，會一輩子保護他。

謝憐將花輕輕折下，放在了填好的坑前。這里連塊石碑都沒有，甚至不能說是墓。

跪坐良久，謝憐站起身，向著道觀的方向開始趕路。

世間再無仙樂太子。

作者言：

前半部分的回憶篇結(jié)束??（擦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