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和她的腌菜缸
小雪腌酸白菜,大雪腌碎菜。
陜北鄉(xiāng)村的冬天仿佛就是從腌菜開始的,當(dāng)母親從墻角拖出大大小小的腌菜缸時,我便知道,一段有滋有味的賞雪時光開始了。
母親是上下里川出了名的腌菜好手,我家腌的菜放到門口晾曬時,路過的婆姨們都會交口稱贊。遺憾的是,起初母親并沒有好的腌菜缸,只有幾個高矮胖瘦不一、做工粗糲的瓷壇子。這些瓷壇子大都是父親給人家當(dāng)長工時,那些大戶人家丟棄不要后,父親又撿回來的。然而,母親對這些個壇壇罐罐卻如獲至寶,夏季則用來盛放雜物,冬天用來腌制菜蔬。
每逢腌菜前,母親便把這些大大小小的瓷壇子拖到院子里用清水浸泡幾天,藏在壇子里的灰塵和蛛網(wǎng)輕易除去,壇壁內(nèi)那淡淡的齁咸味卻是洗磨不盡。壇子洗凈后,母親將它們擺在院子當(dāng)中的石床(一塊夏天可以躺上去幾個人休息的大石頭)上承接幾天霜露,壇壁上那層薄薄的霜凍是母親腌菜的秘方,這些霜在瓷壇里化為底水,仿佛是腌菜不可或缺的作料,被霜滲透的菜蔬顯得特別有嚼頭。然而母親還不知足,她認為雪比霜更適合腌菜,冬雪降臨時,還會把空壇子埋入雪中。
母親最闊綽的腌菜缸是家中那口用了20多年的大水缸,村里通了自來水之后,這口缸“退居二線”,便成了母親腌菜的新幫手。入冬時,母親在缸里一層又一層地疊上各種蔬菜,疊一層菜撒一把鹽,整個冬天的滋味便被儲藏在缸內(nèi)。待到完全入味了,母親便把缸內(nèi)的菜蔬分別裝入瓷壇內(nèi),分壇時,母親敲開缸里的薄冰,伸出凍得通紅的手,變戲法似地從水缸里取出蘿卜、白菜、芹菜、豆角、黃瓜……年幼的我,站在比自己還高一頭的水缸旁,看著這“矗立”墻角的“聚寶缸”,悠然神往。
我常蹲在這個通體深褐色的大水缸面前,一遍遍摩挲著缸身的疊浪紋,偶爾用手指敲一敲,就像敲著生硬的鵝卵石,大有此“缸”勝彼“鋼”之感。事實上,母親確是把她的腌菜缸當(dāng)作鋼來使用了。每天下學(xué)后,母親在腌菜缸上放塊大木板,便成了我的簡易“小課桌”,趴在上面寫作業(yè)時,那年深月久的酸香味透過木板縫一陣陣飄到鼻尖,讓寡淡無味的嘴頓時閑不住。當(dāng)然,如果家里留宿親戚,母親便把門板橫在腌菜缸上,夜晚枕著濃郁的菜香入夢又別有一番滋味。(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母親要比我光顧腌菜缸的時候多一些,三天兩頭她要掀開缸口的木蓋,查看菜色變化,或是取食菜蔬。這口缸也從來沒讓母親失望過,腌制的菜蔬不僅最入味,而且足夠一家人吃上大半年。母親很會“拉人緣”,每逢開缸時都會端出一大碗菜蔬送給東鄰西舍。
我從不懷疑母親的腌菜手藝,只要是地里長的,母親都可以入壇腌制。在別人家飯桌上只有咸菜、鹽豆、蘿卜干“老弟兄仨”時,母親腌制的菜梗子、韭菜花、胡蘿卜、酸豆角等花樣咸菜作為家里的招牌菜,引來村里的年輕媳婦們上門取經(jīng),母親也是傾囊相授,有的年輕媳婦過意不去,偶爾會送給母親一個腌菜缸。
我認為最好的腌菜缸是村西頭毛小他媽送的酒壇子,壇身一圈印著漂亮的夔龍圖案,壇口還有三個圓環(huán),我時常用清水細細擦拭。母親卻認為華而不實,根本經(jīng)不起粗鹽浸泡,果然沒兩年酒壇子便裂了縫,而父親撿回來的那些暗無光澤的腌菜缸卻用了30多年依然結(jié)實如舊,大概越粗糲的器物越經(jīng)得起時光的打磨吧。
時光荏苒,現(xiàn)在我已是跨入知天命的中年男人了,母親的腌菜缸也早已矮于我的腰際,而我自打父母去世后,再沒有回家看母親的腌菜缸。去年冬天,嫂子來城里看孫子時,特地用瓶瓶罐罐給我家也帶來了我最愛吃的腌胡蘿卜和酸豆角,打開瓶子的一瞬間,那熟悉的腌菜味如同鄉(xiāng)村的冬天,一把將我緊緊抱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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