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天片羽】英國房東

一年以前,愛麗絲小姐的兒子被確診為自閉癥。
我坐在灰白色的美式鄉(xiāng)村風格桌前,接過愛麗絲手中的茶,道謝。我對這桌子再熟悉不過,熟悉它的寬度、長度,甚至熟悉每一道劃痕的觸感,我所在的位置是一個可以接收到陽光拂煦的角落,屋子里并非處處明凈,沒有光線的角落總是陰沉著。在有限的空間里,無論是桌椅、地毯還是餐具都散發(fā)著粗獷的田園氣息,這種審美跟英國無關,跟社區(qū)無關,跟家鄉(xiāng)無關,完全是愛麗絲自己摸索出來的風格。她從沒有請過設計師,也沒有買過一本設計方面的書,就像她的生活方式一樣,都在度日中塑造。我曾經(jīng)每天在這張桌子前吃牛奶泡麥片,寫論文,聽愛麗絲讀圣經(jīng),“沒有果子,就沒有恩典?!蹦嬷柟馕也[著眼仿佛看到對面坐著的是一位虔誠的修女,疲倦的午后,這個角落與天堂相連。
這次回倫敦我決定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望愛麗絲。不知道為何,她總讓我提心吊膽。有一些人明明比你成熟穩(wěn)重、飽諳世故,可你總擔心他/她會從高速公路上脫軌,總擔心他們身上馱著的包裹會散掉。愛麗絲的氣色不錯,人好像更加結實了,是那種不怎么多慮的人才會有的健康。而我的心里惴惴不安,像一個尚未自首的罪犯,一直沒有將自己玩忽職守的經(jīng)歷告訴過她。就在愛麗絲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將任務托付于我時,我差點弄丟了她人生中最重要的東西。
“我最近總接到性騷擾電話?!睈埯惤z皺了一下眉,像遭遇到一個不太重要的事故,例如自行車騎到了碎石子上,但又值得一提。
“哦?那是怎樣一種電話呢?很猥瑣嗎?”我的眼睛瞪得渾圓。
“恰恰相反。很有禮貌,也很客氣,一開始我以為是單親俱樂部里的某個男性成員,可能是想要約我見面。對了,最近我參加了這個組織,其實就是大家可以一起帶著孩子逛逛公園、坐在草坪上吃三明治?!彼Y結巴巴地說。
“可是小姐,你也需要一些……輕松的……愛吧?!闭娌桓蚁嘈胚@樣的建議竟然出自我之口,我還挺希望生活在規(guī)律之中的愛麗絲做一些出格的事,哪怕跟一個男人出去放浪幾天,或者丟下孩子去旅行。
“我想是的,我對他說‘你的電話不合時宜,至少不是現(xiàn)在’,掛斷電話后我開始后悔了。后來這個號碼又來過幾次,我牢牢記住了尾號,沒有接聽。”
我憋住一股笑聲,“真好奇是什么樣的人打來的,是白人還是黑人,是中年男子還是年輕小伙兒?!?/p>
這時,愛麗絲的兒子艾倫從沙發(fā)上滑下來,像貓咪一樣走過來,把腦袋放在我們中間。我們不約而同停了下來,用最溫柔的語調(diào)問他有什么需要我們幫忙做的嗎?需要水、餅干、玩具?他搖晃了一下腦袋,一如既往地很少說話,又對著沙發(fā)慢騰騰地返程。他的行動總像幽靈般了無痕跡,悄然無聲,以至于發(fā)現(xiàn)他的時候常常讓我嚇一跳。我們沒有立刻恢復對話,從背后看,他的腦袋相對于狹窄的肩膀來說,過于大了。比起跟大人們互動,他更喜歡一個人陷入冥思。過去我只覺得他是一個安靜內(nèi)向的男孩,跟其他小孩一樣喜歡聽故事、玩手機,膽子更小一些,沒有將自閉癥跟他掛勾在一起,我甚至懷疑他不是愛麗絲的親生的小孩,他身上實在找不到他母親那種強烈的求生氣息,更像是從某個石頭縫里蹦出來的,沒什么血色。
還記得多年前我來到這里,我按響了門鈴,她穿著棉質(zhì)運動服,腿上穿的是緊身褲,上衣是連帽衫,脖子上還掛著耳機,一副剛掛上電話的樣子。后來我發(fā)現(xiàn)她到哪里都喜歡掛著白色耳機,很沉醉于打電話,通過談天內(nèi)容我得知常常與之通話的是她的姐妹,聊的都是家長里短。她有一個大家庭,姐妹四個,她后來得知我是獨生女后表示出巨大遺憾,后來我明白這種遺憾因為她得到姐妹的幫助著實很多,特別是基于她的一些特殊情況。新生活的開端來自她熱情地接過我的行李,把大包小包拖進家,她力氣很大,干脆利索,箱子的尺寸在她身旁自動縮小。我慢熱地端詳起她的臉,飽滿的額頭,跟年齡不相符地有一顆青春痘,馬尾辮扎在后面,圓圓的鼻頭。一進門,我驚訝地看到一個三歲男孩變戲法一樣顯現(xiàn),但沒有跟我打招呼的意思,我正在猶豫,愛麗絲搶先一步說:“這是我的兒子艾倫,我是個單親媽媽?!蔽曳路鸩恍⌒馁I了一副組合套餐,贈送的那部分還是退不掉的。
愛麗絲當時36歲,在醫(yī)院做咨詢顧問,有點像護工,只是護工是照顧病人的身體,她照顧病人的心情,正是因為有了她們這些人的存在,醫(yī)院因過分冷漠、缺乏人情味、服務差的投訴大大降低了。她的作息跟正常白領的日程顛倒,工作日不用上班,周末兩天則需要待在醫(yī)院里,晚上工作到很晚,這個時間是基于她單親母親這個身份來設置的。每逢周末,她就把艾倫送去姐姐家看管,大部分時間自己在家?guī)Ш⒆?,逐步形成了自己有?guī)律的生活方式,習慣會給人無限的安全感。
愛麗絲靠按揭買下這個房子,首付款只付了價格的百分之七,是政府福利策略的一部分,她把政策研究得很詳細,從不放過對自己有利的幫助?!斑@可要感謝瑪格麗特·撒切爾夫人了,是她的房屋購買權計劃幫助租戶以折扣價買房,打從那開始,很多普通人都可以將房屋私有化了?!睂ψ》空哳H為滿意的愛麗絲接著說,如果她愿意,還可以向銀行貸款裝修的費用。對她來說,存錢不易,倫敦物價太高。當了母親后,她的生活方式和態(tài)度大變特變,年輕的時候根本不去想生活要有保障這件事,城中好玩的事情還來不及一一品嘗。如今她對社區(qū)有哪些服務也會密切關注著,我不能說這里面沒有一種有利可圖的目的,至少她不愿意錯過。可有天,當愛麗絲推開我的房門,聽到我的收音機里正放著BBC新聞,主播語速很虧地在播報下議院里因脫歐問題產(chǎn)生巨大的分歧,語氣里帶著一點不屑,工黨發(fā)表宣言,“只有勞動者成功,英國才能成功”。她沒有被工黨的宣言吸引,反而驚訝地問,“你在聽政治?”仿佛我在做一件出格的事,這倒讓我有點不好意思起來,我在試圖伸手夠離自己八丈遠的東西,我不該有這樣的野心。
“這兩天工黨和保守黨打得不可開交,你不想知道他們是如何辱罵彼此,相互丟鞋子的嗎?”
愛麗絲說,“那些沉迷于政治討論的人,他們簡直就是在浪費時間?!?/p>
“那你支持脫歐還是反對脫歐?”
“我應該不會去投票,簡直像兒戲一樣?!睈埯惤z走出去,把電視頻道又調(diào)成了《小豬佩琦》,艾倫最喜歡的節(jié)目。她不能體會,我對參與到她嘴巴里那種游戲的向往。
艾倫是我見過的最害羞的男孩,大部分的時間都不會跟我講話,如果跟我講話一定先非常靦腆地笑,露出一對酒窩。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嵌在臉頰里,瘦瘦的軀干,兩條細長的小腿,他也是我見過的比較瘦弱的小男孩。愛麗絲告訴我,他六個月就從肚子里出來了,體重只有正常嬰兒的四分之一,整整在看護箱里住了三個月。我能感覺出她對兒子生命的得之不易有著深刻的感觸。
都說秋天蕭索,可是倫敦像拉開了帷幕,所有的植物還是欣欣向榮,落葉紛繁,成為街道的裝飾,整個城市呈現(xiàn)棗紅色,人們顯然比夏天更有精神頭,穿上皮衣夾克和風衣的時候,才更像倫敦人。臨近萬圣節(jié),處處擺著橙色南瓜,櫥窗閃動彩燈,街上的小孩已經(jīng)開始裝扮起來,臉上涂抹各種圖案,奇裝異服也都穿在身上,個個神氣起來。我也在超市給艾倫買了一件禮物,那是一個橘色的小手電筒,打開之后,會投影出一個蝙蝠的圖案。艾倫很滿意這份禮物,走到哪里都戴在身上,仿佛被他照過的地方會有奇跡發(fā)生。別的小孩已經(jīng)把臉畫成鬼一樣出門要糖,愛麗絲卻不給兒子做任何打扮。我問她為什么不喜歡讓兒子過萬圣節(jié),她說:“萬圣節(jié)本來就是在每年秋天凋零的時候,是懷念已故的親人和思考生命短暫的時刻,如果大家都加入商業(yè)的派對,這個節(jié)日就失去了本身的意義?!蔽矣X得愛麗絲小姐有點迷信,她說這不是迷信,是信仰,她百分百相信靈魂這回事。
我們第一次產(chǎn)生觀念的分歧就在靈魂這件事上,她發(fā)現(xiàn)我對她的觀點半信半疑,便試圖舉一系列的經(jīng)歷來證明。比如她要去參加一個親戚的葬禮,回家的路上看到親戚的影子從她身邊竄到了樹上,我說那是幻覺,她說姐姐也看到了。她在醫(yī)院里的工作就是紓解病人,但更多時刻就是病人去世時,安慰病人的家屬。她是見過太多生死的人,看病人的呼吸或逐漸微弱或突然停止,她凝視著瀕死的時刻,仿佛處于真空中,沒有恐懼,沒有心跳加速,她覺得那是靈魂離開身體的時刻,死亡是生命循環(huán)的另一個開始。
還有一件事情讓愛麗絲對靈魂的存在深信不疑。剛搬進這所房子不久,她做完大清潔,麻利地裝點新家。有晚她睡得很早,也許是做多了家務身體積攢了疲勞。沉睡中,她睜開了雙眼,一個 70 歲左右的白色短發(fā)老太太從窗戶飛了進來,寒氣包裹著老嫗僵硬的臉和軀干,也對她聚攏而來。這畫面可不是夏加爾的油畫,一個女人漂浮在有著藍色奇幻色彩的星空里,太甜美做作。夢里畫面陰森森,月光如揮灑的骨灰,掃把清理掉墓地的落葉,顯露出腐蝕的石灰?guī)r,霧氣低沉地縈繞在所有事物的周圍。她心一緊,不知從哪來的膽量,睜大眼睛看清了老嫗的臉,脫水一樣的僵硬,眼睛是凹陷的,嘴角有深刻的皺紋,頭發(fā)捶打脖頸兒。老嫗什么也沒有說,可是愛麗絲感受到一種威脅,慍怒地對漂浮在自己面孔前的老太太說,“請你離開,現(xiàn)在是我住在這里?!碧稍诖采系乃龓缀趼牭綁糁凶约涸谥v話,她似乎醒了,又似乎沒有,說完感到身體癱軟,想去關窗又沒有力氣。
第二天,愛麗絲醒來房間已是大白,現(xiàn)實無恙,夢歷歷在目,揮之不去,她留意到窗戶開了一半,白色窗欞油漆因為日久和潮濕已經(jīng)剝落,這個細節(jié)是她沒有空去管的,要操心的事太多了,從窗戶望出去雖不見太陽,天空也沒有烏云,卻是亮堂的,視線落在夾在兩棟樓間的綠地間,有小孩正坐在大紅色的滑梯上,窗簾在風的吹動下像鼓氣的風帆。因為夢太真實了,老人的臉如蝕刻般浮現(xiàn)在她的腦海里,她決定敲隔壁鄰居家的門,鄰居這一家住在這里30年了,熟悉這里的一切。向他們描述了自己那逼真而荒誕的噩夢,如警察盲畫出嫌疑人的肖像,細說了夢中老太太的模樣。鄰居聽后,大為震驚,說這位老太太就是在這里曾經(jīng)住了 14 年直到去世的上一位房東,千真萬確,銀色的齊肩短發(fā),面皺紋如靴,撒了氣一樣的皮囊?!八蟾盘珢圻@個家了,死后,房子被兒子拍賣了,可惜,可惜……”
“她是死在這間房子里嗎?”
“是的,好幾天沒有人見到她出門,送牛奶的每天來敲門,覺得不太對勁才報警的。警察排除了謀殺,認為是她在浴室滑倒了,就再也沒起來,是個意外?!?/p>
老人去世,孩子賣掉房子是常有的事,這個房子也沒有什么特別之處,也許比起結構、造型,能讓人更貪圖的是這個街區(qū)的與世無爭。在鄰居的扼腕嘆息中,愛麗絲渾身一顫,像被夢中的雷擊中了。
一個女人在夢中大舉入侵另一個女人的領地,她們都是要霸占這里的主人,這夢魘是紅玫瑰與白玫瑰之爭,是血腥瑪麗的冤魂。不,她不打算與亡魂搶奪地盤,不準備降妖除魔,她在心里暗暗盤算。回到臥室,翻出教堂里的紀念品、十字架等圣物,在柜子上搭出一個祭壇,人類陣營和鬼陣營要穿越維度,她像是一個熟練的布道高手,手寫了一張卡片,“歡迎回來?!?/p>
好意被辜負了,鬼陣營的那位女主人再也沒有回來過,或者說沒有人看到她是否回來過。我們看不見的東西實在太多了,也許看不見的才是真實的世界。風吹向柜子時留下蒲公英的種子,愛麗絲便覺得那些是靈媒。
“這就是這所房子的故事?!?/p>
“你太誠實了,愛麗絲。如果以后還會把房子租給像我這樣的中國留學生,不要對他們講這個故事?!?/p>
“為什么,你們怕靈魂嗎?”
“我們從不住死過人的房間,也不會買剛死過人的房子,中國人覺得那是一種晦氣。其實,我現(xiàn)在也有些害怕了?!?/p>
不怕死的愛麗絲向我討教養(yǎng)生知識,“中國人的壽命都好長,中國女孩都看上去好年輕好苗條。我以前從來不減肥,但我健身,希望緊致有曲線,十年前我做過隆胸手術,這不是什么秘密”。
住在這里這么久早晨第一次跟我去家門口公園跑步,太不可思議了,愛麗絲守著這么大一個Bettersea公園,卻從未進來做過運動,我們走出自己的街區(qū),穿過一條大馬路,馬路中間停著一排車,我看到車玻璃上用膠帶封著便條,寫著轉手的價格,兩千鎊左右,都是經(jīng)濟型家庭駕車,窗戶上雨點的痕跡像白癜風病人的皮膚。過了這條馬路,我們就進入了高檔的社區(qū),一排紅磚樓,是維多利亞時期的住宅,有扇形斗拱和寬敞的飄窗,每家每戶窗前和門前都擺著盆栽。房子街道前停泊的車也高檔一些,都是精致中產(chǎn)的配置。Bettersea公園就夾在泰晤士河和這片紅磚聯(lián)排別墅中間,愛麗絲并不羨慕這個街區(qū),盡管近在遲尺,她卻從不覺得與自己有關。
我們隨便從一個黑色的鐵欄小門繞進去,走了幾步就上了一條超長的羊腸道,通向很遠的地方,冷風吹進我的脖子里,我們邁開步伐跑了起來,兩側是懸掛著露水的草坪,仿佛才剛剛解凍,沒有復蘇生命力,右側有一個小型的足球隊在訓練,每個男孩大約八九歲,每個人腳下盤著一只黑白相間的足球,球比他們的腦袋還大,每個人意氣風發(fā)。這是我們第一次一起跑步,路線是隨機的,沒有統(tǒng)一過步伐,沒有競賽,卻一路有默契。當我說自己累了,需要停下來的時候,愛麗絲喘著粗氣說,“太好了,我也是?!蔽覀兊哪X袋冒著煙,兩個人相視,咧著嘴,大口呼吸。
我們停下步伐,聽到遠處的泰晤士河上船只鳴笛,太陽將那排安妮女王風格房子的屋頂線鍍上金邊,尖尖的維多利亞屋頂仿佛要刺破這個溏心蛋,腳下的草坪向上蒸騰熱氣,灌木叢蘇醒過來,林間小道森羅萬象,我們都脫下了外面的運動外套,掛在胳膊肘上,往家的方向走,鞋子上黏著濕浸浸的泥土。愛麗絲突然信誓旦旦對我說,“我想活得久一些?!?/p>
“你不是不怕死的嗎?”
“活得久,這就可以多陪著我的兒子了?!?/p>
那段時間,愛麗絲似乎真的迷上了養(yǎng)生。除了吃了幾天有機食物外,有天我回家,她很興奮地說去了中醫(yī)店做了針灸美容,問我是不是臉看上去更有光彩了,還問我唐人街里賣的章光祛痘面霜是不是真的有效。
很快養(yǎng)生的事情又被擱置了,每過一些時日,政府就會派教育部門人員家訪,做調(diào)查問卷,再詢問一些問題。害羞的艾倫慢慢地回答問題,聲音很輕,他從來不像其他的同齡男孩子那樣會使出吃奶的勁,掀起屋頂,撼動世界。經(jīng)過評估,他們判斷艾倫在學習語言上存在障礙,愛麗絲因此可以到教育部領取一筆補助,用于兒子語言學習和生活費。
艾倫像是飄浮在這個世界上的輕柔羽毛。有一天小男孩揉著眼睛靠近過來,委屈地說著:“媽媽,我好難過?!痹瓉硭诳?,只好一直揉搓脹滿淚水的眼瞼。
“你為什么難過?”
“因為我不能唱歌?!彼傅氖牵簧鲜謾C里教唱童謠的歌曲。艾倫哭得也很輕柔,像一尊梨花帶雨的泥像,滿滿在融化。
“喔,我可愛的兒子?!睈埯惤z一邊嘆息,一邊將艾倫擁入懷里,無力和憐憫讓她心如刀絞,她多么希望把自己的堅強用手臂傳遞給懷中的孩子,她喃喃道,“我該怎么幫你呢,兒子?!?/p>
周末在醫(yī)院長時間工作,平時照顧兒子,送他去學校和語言中心,她從來沒有對我抱怨過一句辛苦,喋喋不休跟姊妹打電話的時候,我無心偷聽,但從語氣中猜到她的苦水傾瀉,還有每個女人都會做的——傾訴委屈。如果機會合適,她到很愿意出去約會,只是作為一個母親,她不得不謹慎選擇約會對象,幾乎沒有人約她看電影、吃飯,她手機上只有親戚的號碼顯示,越來越缺少激情。
萬圣節(jié)過后,天氣驟然轉涼,每天不到五點就天黑了,不出太陽的時候,倫敦就像是用鉛筆畫出來的灰色草稿。愛麗絲照樣帶兒子出門玩,也許是吹了冷風,回來艾倫就感冒了,晚上發(fā)燒哮喘也犯了。艾倫四肢無力攤開,像一只失去意識的小貓,量過體溫后,愛麗絲打了一個巨長的電話給醫(yī)生描述細節(jié),訂好出租車,陪兒子在醫(yī)院住了三天三夜。
他們回家的時候,我第一次見到了那位缺席的父親,非常高大,接近一米九的身高,他一走進我們的房門,天花板開始下降,他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下,客廳在聚攏,原來我們的房子這么小啊。他穿著藏藍色防風衣、松垮牛仔褲、運動鞋,似乎對外表沒有要求也不在乎,寸頭,寬臉,講話客客氣氣,卻沒有看出什么個性,總體來說是一個老實巴交的男人。男人坐在餐桌前,愛麗絲加熱了炸雞排,又在盤子里放了一塊面包,男人憨笑著表示感謝,愛麗絲沒有動容,他隨即也收起了表情,太過套近乎會顯得很不得體。愛麗絲又從冰箱中取出一小只凍僵了的檸檬,切開,捏住其中一塊,在金燦燦的雞排上面擠壓它,冰涼的湯汁澆在雞排上,讓食物爽口。男人有點高興,津津有味地咀嚼著,又將一小盒黃油抹在面包上,塞進嘴巴里,像在享受一種回報。愛麗絲的態(tài)度始終如一。在我看來,他明明可以做一名強健的父親,成為一家中的中堅分子,為他們驅(qū)除生活里一切不安。愛麗絲卻把他拒之門外,也許他也渴望擁有這樣的家庭,又也許他從來都逃避這樣的責任,這是一個看不出強烈愿望的男人,正像城市里很多正被生活折磨的人那樣,光是活著就已經(jīng)滿足了。那愛麗絲又為何選擇這樣的一個男人做孩子的父親呢,也許正是他的老實、平常,給了她做母親的安全感,同時又不用太過擔心這樣的男人給她生活帶來夸張的干擾。病后的艾倫顯得更加溫柔安靜,話更少了,他的細聲細氣顯得我們的房子、街道、整個社區(qū)都粗魯堅硬,襯得父親更像是這個家的異物。第二天我出門前,發(fā)現(xiàn)艾倫父親還坐在客廳里陪他,愛麗絲不在,不知道昨晚發(fā)生了什么,他們有沒有親熱過,我也不想猜測他們之間現(xiàn)在的關系。我想起了在愛麗絲眾多的電話中,有一小撮是打給這個男人的,就像他們在我面前的溝通方式,就事論事,不咸不淡,甚至看不到友誼,偶爾愛麗絲會流露嚴厲的語氣,也只能是對著這個男人,他沒有撫養(yǎng)孩子的義務,卻要接住孩子母親的壞情緒和一點輕視。他們似乎有什么約定,男人多照顧了艾倫一天,在愛麗絲去醫(yī)院上班的時候,喂他進食,把他放在大腿上,像往一口大鍋里放了一只小茶杯。我能想象出如果他們組成一個真正的家庭該會是什么情景,就像解一道毫無懸念的應用題。艾倫父親離開時,我從他的身影來看,這是一個聽天由命的男人。
過完新年,愛麗絲又在姐姐工作的醫(yī)院里找了一份兼職工作,同樣是做顧問,周二和周四上班,不同于之前的醫(yī)院,這家醫(yī)院是針對精神病患者的政府資助醫(yī)院。這些病人不會不請自來,甚至大多數(shù)人不覺得自己有問題,一些病人是家人送來的,來的時候還在地上撒潑打滾,也有送來時呆若木雞的,臉上黏著面包屑。很多病人是被警察開車送進來的,進來的時候還戴著手銬,需要留院觀察進行評估,最后醫(yī)生、護士、顧問開集體會議來判定病人的精神狀況和去留,留下來的會接受免費的治療,算是國家提供的福利。但不好說里面有沒有畏罪潛逃的偽裝者,留在醫(yī)院至少比蹲牢房舒適多了。
做了這么多年的顧問,鑒于這份工作的特殊性,讓愛麗絲有了一種出乎意料的挑戰(zhàn)。她花了大量時間閱讀病人的履歷,了解他們的過往。醫(yī)院里男女病人嚴格分開,愛麗絲主要負責女病人工作,很少踏入男病人區(qū),不知道男病人們相安無事還是常常打架,但她清楚知道,女病人們經(jīng)常做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比如一個女人率先對著某個房間敲門,這樣毫無意義的舉動,卻引發(fā)了每個病人關注,她們毫無理由地排起長隊輪流敲門,像是集體共同完成一個游戲;比如有人總有暴力傾向,劍拔弩張襲擊其他人,嚴重的時候醫(yī)生只好將病人關禁閉。施暴人是可憐的,雖然她們受過傷害,有很多施暴的理由,卻成了醫(yī)院里最危險的人物;還有一個女人,盡管沒有暴力傾向,但她見人就說“I hate you”,眼睛里冒著恨意,內(nèi)心的黑暗和仇恨讓她自己也透不過氣,敏感而脆弱。
愛麗絲回家,彎下腰,撿起地板上從門縫塞進來的各種賬單、信件、廣告?zhèn)鲉?,整個人尚有余力,心情不錯,愿意講的就更多?!斑€記得我上次跟你講的一直說‘我恨你’的女人嗎?”
我點點頭。
“我今天擁抱了她。在很多人看來,我很勇敢,的確我也是。她竟然說她喜歡我,因為從來沒有人像我這樣碰過她。我查了她的檔案,18歲時被人強奸,之后發(fā)現(xiàn)自己感染了艾滋病。還有那個充滿暴力傾向,總要打人的女人,她原來是一位孩子的母親,我也是媽媽,我深深替她感到難過,有這種病,她自然不能跟自己的孩子在一起?!?/p>
那些日子,我撐著不睡,像是等丈夫回家的妻子,等著愛麗絲回來,她似乎也很需要一位聆聽者:患上恐懼癥的人,時時覺得有危險發(fā)生,房屋會塌掉,食物會被下毒;得了強迫癥的人,不斷往廁所跑著,不能忍受一丁點兒的尿意;嘴里不斷發(fā)出詛咒的女人,以為自己的預言定會成真。
“最近警察送來一個新的患者,她在家酗酒、打孩子,導致丈夫無法忍受而報了警。過去他們很幸福,某日天降大運,竟然中了彩票,不是那種小金額的刮刮樂,而是大樂透,一夜之間變得很有錢。她不是為了躲避親戚借錢,到這里把自己幽禁起來的。她完全是因為變有錢而瘋掉的,有錢之后性格大變,反常、乖張、沉迷酒精。你看,有時候有錢并不能帶來幸福?!?/p>
“有一個漂亮女孩,眉眼好看,身材也好,不聲不響,看不出有任何瘋狂的地方,像是某個家里的乖乖女,講話的時候掛著微笑,一看就是從小按照禮貌要求訓練出來的。她的問題是性癮癥,想不到吧,荷爾蒙嚴重失調(diào),只能依賴藥物。她告訴我,她非常痛苦,明明知道這是不對的,但就是無法把持自己,她不能出去,出去就會隨便找個男人,對高矮胖瘦、職業(yè)性格都不挑不揀,嚴重的是她甚至跑到外面性騷擾別人,被警察送進來的?!?/p>
“原來有人真的會活不下去。今天我發(fā)現(xiàn)一位女士,出身、樣貌、家庭樣樣不低,可她就是想去死。她說如果我?guī)退退溃透倪z囑,把她部分珠寶、錢留我。我告訴她,英國政府不允許協(xié)助死亡,沒有人會幫你自殺。死不是早晚的事嗎?何況她擁有該有的一切?!?/p>
“最近回來了一個女孩,她本來已經(jīng)治愈,出院回家,需要吃藥維持穩(wěn)定,但是她和丈夫想要生孩子,就把藥物停掉了。結果她的精神病又嚴重了。我真的好傷心,我能體會一個女人想要做母親的渴望?!?/p>
“有時候我在想,人們該到我的醫(yī)院去看看,人就會更加珍惜眼前的生活。”這些話就像來自暢銷書架上的人生哲學書籍,放在任何一個地方都能云集響應,愛麗絲像一位陶醉于自己使命的神父,發(fā)表著自己的意見,“很多時候人是因為缺少愛才精神分裂。理解一個人的病因,就像理解一個人生活的不易。”
可惜我上學的地方換了校區(qū),理智和計算后,我選擇搬到交通更便利的地方。她幫我打包行李,把不經(jīng)常用的東西裝到紙箱送去郵局。
“你能幫我一個忙嗎?”將最后一個箱子推進郵局窗口,愛麗絲在回來的路上問我。
“愛麗絲小姐,第一次求我?guī)兔?。”我臉上竟然帶著不懷好意的笑容,“能是什么重要?nèi)容呢?”
“今晚有人約我去看電影,我來不及請人幫忙,你能不能在家?guī)臀铱匆幌掳瑐悾@不符合規(guī)則,雖然我知道不該提出這樣的要求。”
“這也不算什么,我當然可以幫你,而且我一直盼著你出去約會?!?/p>
盡管愛麗絲有著與生俱來的同理心,很容易獲得病人的信賴,但在生活里似乎沒有什么同齡人的朋友,也沒有女性朋友,就是那種被女性普遍認同的同性之間的友誼,能給很多女人帶來最滿足的情感,她恰恰缺少。除了姊妹和孩子父親之外,愛麗絲第一次將兒子托付給一個外人看管,盡管只有3個小時左右。那晚我坐在客廳沙發(fā)上,舒舒服服地看書,手機聯(lián)上音響放著輕松的黑人爵士樂,心想這可是我和小家伙最后一次的獨處,我不用哄他睡覺,愛麗絲答應我在他上床前回家。晚飯的時候有點曲折,我好不容易才把手機從艾倫手里奪過來,讓他吃掉了桌子上的肉醬面,為了獎勵他對我的配合,我動作夸張地在他面前,擰開一瓶玻璃罐頭。
“這是什么?”艾倫問。
“我小時候最喜歡的甜品?!蔽野颜麄€罐頭倒在兩個碗里,總共加起來也就兩顆桃子的量,我用小刀把他碗里的桃肉亂砍,把果肉塊切小,艾倫期待著看著。我們用勺子挖著軟糯的桃肉和濃厚的果汁,就像在打撈月亮,滿滿一匙送到嘴里,盡情地享受清涼的酸甜,他連勺子也舔干凈了,沖著我微笑,我?guī)退吹羰趾湍樕橡ず奶抑?,放他隨便選玩具去玩。我看了一眼手機,剛過九點,艾倫就坐在地板上玩積木,輕手輕腳地搭著城堡之類的東西,嘴上偶而哼出“E”、“O”等字母。為了防止他尿褲子,我特意把洗手間的門敞開,燈也打開,好讓他隨時去方便,不過也許是我多慮了。書看得昏昏沉沉,我躺在沙發(fā)上,眼睛對著天花板,當我起身的時候,看見地板上是七零八落的木頭積木,沒有任何造型可言,艾倫并不在。我霍地坐起來,掃描了客廳的每個角落,一下清醒了。
“艾倫,你在洗手間嗎?”
沒有人回答。
我等了一會兒,站在洗手間門前,敲敲門,橘色光線幽幽的,異常安靜,我又問了幾遍,屏住了呼吸,只有潮濕的空氣撲面,得不到回應我才把頭探進去,洗手間里一個人也沒有。我第一次推開了愛麗絲臥室的門,快速掃了一眼床、柜子、窗戶、梳妝臺,仍然沒有艾倫的身影。這個時候反應過來大事不妙,因為我在家,所以大門并沒有反鎖,艾倫有可能溜出去了,不是有可能,一定是溜出去了,我想起愛麗絲用滿是怨忿的口氣說起過,一個患自閉癥的小孩因為學校門衛(wèi)的閃失,從學校側門溜走了,避過了監(jiān)控器,再也沒有回來。如果艾倫丟在了我手上那可怎么承受得了,壞念頭一閃而過。我又翻開了屋子的角角落落,從來沒有像彼刻感受到缺少一個小家伙,原來是如此空空蕩蕩。我來不及穿外套就推門出去,慌亂的腳步震亮了樓道里的燈,社區(qū)昏暗得像一個不見底的谷倉,而我該去哪里找到這粒微小的谷粒呢?大風席卷著所有的落葉,和我的腳步聲一起,攪動了夜的寧靜,我只才沖到樓下,已經(jīng)氣喘吁吁,也許因為太惶恐,心跳加速到不能承受的地步,一陣疼痛感從心房傳到喉嚨,口腔有一股鐵的味道,也許我該找人幫忙,也許該給警察打電話,應該馬上叫愛麗絲回家,一摸口袋,手機還在家里。我像無頭的蒼蠅一樣,圍著社區(qū)跑,一邊跑一邊喊“艾倫”的名字,樓宇間是“艾倫”兩個字的回聲,有些走廊也被我的呼喚聲震亮,燈泡閃動,像發(fā)出的求救信號。我握緊拳頭,全身戰(zhàn)栗,肌肉緊繃,心跳欲厥,幾乎喘不過氣來,我要哭出來了,一想到哭太耽誤工夫,又強忍了回去。我怎么會犯這樣的錯誤,我要回家拿手機自首,我需要警車的鈴聲搖醒這片街區(qū)的路燈,我需要更大馬力的奔跑。調(diào)轉方向,我朝著家的單元跑去,鐵門的燈泡為我很有效率地點亮,有了亮光可以看清腳下的路。艾倫,那個瘦瘦小小的艾倫就蹲在燈束下,陶醉地觀測著腳下,他如皓月一般的眼睛并沒有看到我,像一只迷路的小老鼠。我差點昏倒,在體內(nèi)剩下的腎上腺的作用下,抱起艾倫,我聞到他身上甜杏仁的味道,就像懷中抱著一只無辜的小象,他的手始終緊緊攥著。我把他放回客廳,顫巍巍地說,“你如果出去,應該告訴我的,應該讓我知道,至少……”我在顫抖,不知道是因為生氣還是恐懼,艾倫沒有說話,表情安詳,與他的不以為然相比,我像一只狂躁的、不能自已的母獅子。他緩緩地松開手掌,一塊蛋黃色的半圓體暴露出來。用另一只手拿起,搭載了藍色積木的凹槽里,一個未完成的工程再次啟動。就像詩人說的,有的人可以永遠一言不發(fā),他們不活在世界的期待里。
我的手還在抖,掏出銀色鑰匙,反鎖了門,整個人癱倒在人造革的沙發(fā)上,忘記脫掉的鞋子重若鉛塊,魂飛魄散之后漸漸回攏,一群烏鴉掠過屋檐,天花板向下墜落,我發(fā)誓再也不想跟艾倫單獨待在一起了,絕不會有下次,我真是恬不知恥的一個懦夫,但也像個公正的法官一樣無法原諒自己,我竟然差點弄丟愛麗絲的兒子。艾倫自然不會向她的母親告狀。多年以后,每每想起那一晚發(fā)生的烏龍事件,我仍然慚愧難當,想起艾倫散淡的反應和態(tài)度更讓我覺得自己很窩囊。
艾倫被診斷出自閉癥,愛麗絲就更少出去與人約會了,“就算不想結婚的事,誰不想好好談場戀愛呢?”出門去檔次高一點的餐廳太奢侈了,需要提前預約時間,準備體面的衣服,訓練自己的表情,為一次約會至少還要購物一次,哪怕最后只是象征性地買了一點日用品。要花更多的時間陪艾倫說話,盡管艾倫常常有去無回,愛麗絲在院子陪他玩那些簡易的娛樂設施,艾倫嘴里只能吐出幾個字,寥寥可數(shù)的單詞也不太能聽懂。政府的兒童自閉癥服務項目派來治療師定期來訪,也鼓勵愛麗絲保持樂觀,經(jīng)過悉心關懷和引導,三歲的孩子還是有極大希望轉好的,好消息就是艾倫是輕癥,不存在智力障礙的問題。大多數(shù)時間,艾倫還是習慣玩一部淘汰的蘋果手機,像蝸牛觸角一樣的手指,不斷點擊著閃動的屏幕,不厭其煩,他微微張開的嘴巴,有和愛麗絲一模一樣的弧度,似笑非笑。在熒屏光線的照射下,艾倫的臉像一個圓滾滾的發(fā)光體。我從來沒有聽到愛麗絲口中說起對兒子的期待,上什么學校,培養(yǎng)什么愛好,就連我們在Better sea公園看到的少年足球隊,她都沒有過非分之想,仿佛只要艾倫能健康安寧地活著,她就已經(jīng)心滿意足,連她都沒有談過夢想,更何況兒子的。
吃了這么多苦,愛麗絲不是為了聽到“這是一個了不起的單親媽媽”這樣的恭維,雖然她也很享用這句話,就像她不需要有人夸她胸部好看,但必須擁有這些讓她內(nèi)在堅實的東西。比起一般家庭之間的來往,她缺少了那種廣告畫面般的家庭聚會。為了不囿于孤立無援的境地,為了響應艾倫醫(yī)師的建議,愛麗絲參加了單親俱樂部這個社團,給兒子增添更多的社交機會,不再把生活只局限于姊妹的這個血緣范圍里。在這個組織里,每個人找到了眾人皆有的相似感受,成為單身父母的理由自然五花八門,愛麗絲聽到別人口中的經(jīng)歷,孕婦如何分娩,離婚大戰(zhàn)如何擾人,如何爭奪孩子撫養(yǎng)權,如何接手對方不愿照料的小孩,如何兼顧工作,如何邊帶孩子邊談戀愛……也是在別人口中,她確定了心中沒有總結過的一些感受。也許有人在這里希望遇到情投意合的伴侶。就在艾倫沉浸在小豬佩奇的粉紅世界的時候,愛麗絲接到了那通禮貌而神秘的電話,她下意識地離開課堂,離開電視發(fā)出的滑稽可笑的童稚聲音,站在餐廳里,她聽清楚了電話里男人的聲音,心怦怦跳起來,就連她那對填充了硅膠的乳房也輕微顫動。男人邀請她共同完成一個聲音與身體的雙重的冒險,一起墜入七彩斑斕的云端。
自從那通神秘電話打來之后,愛麗絲小姐變得格外敏感,她重新打量著在生活中接觸的每位男士,誰會對她產(chǎn)生性幻想和興趣呢?高的、矮的、有肚腩的、瘦骨嶙峋的、長絡腮胡的……醫(yī)院工作帶給她的滿足感也不能讓她停下思索,陪伴艾倫時的母愛也不能完全攫取她的心,愛麗絲這回像是掉入了兔子洞里,那情形仿佛不是在偵破一個打騷擾電話的人,而是在尋找迷宮的出口。
她時不時陷入觀察之中,情欲暗流涌動。來修理衛(wèi)星電視的修理工,他有著利索的身手,神秘而迷人的微笑;一個她在工作的時候特別留意了那個將眉毛全部剔掉的男護士,走路的時候屁股很有節(jié)奏地擺動,顯得過分自戀。還有一個對自己婚姻不甚滿意的中年男護工,負責處理醫(yī)院里的骯臟物,會在茶水間跟她聊兩句,語言真切,渴望交換彼此的意見。一個男人如此熱衷談論生活里的家常理論,會把老婆孩子的瑣碎之事和盤托出,愛麗絲回避這樣的信任?;丶业穆飞希?jīng)過五金店,老板是一個面容溫和的巴基斯坦移民,總是站在柜臺后探出半個身子,小心翼翼地數(shù)著桌子上的硬幣。她這天主動問候了一下,“今天過得不錯吧。”寡言的老板突然傾注極大的熱情,讓她被迫聽了有關最近五金店經(jīng)營的壓力,“人們總以為自己可以在網(wǎng)上解決一切,到頭來驢頭不對馬嘴,還是要再來找我解決問題。我敢說網(wǎng)上銷售的零件都不如我店里的質(zhì)量好,每一件都是我親手摸過,親眼檢測來的……”他的滔滔不絕正透露著自己原本乏味的個性。
還有,超市的男收銀員跟她拋過媚眼,在遞出環(huán)保袋的一剎那。樓上的鄰居是一位早出晚歸的公司職員,活得非常拘謹,走路的時候藍色襪子掉到腳踝上,露出櫻桃圖案。
她從未如此仔細地聆聽他們每一個人的聲音。因為回憶太多次電話中的男聲,她開始懷疑這通電話的真實性,那充滿男性特質(zhì)的你好,既不尖銳,也不故作深沉,但在回憶中變得越來越飄忽不定,宛如神的傳聲,聯(lián)想紛至沓來。
她甚至有些盼著發(fā)生些什么。每天的生活不能出錯的事情已經(jīng)很多了,上班的時間,做飯的火候,兒子的語言障礙。她似乎盼望著在規(guī)律之中旁逸斜出,有一點新鮮的、不一樣的感受。
不是每次去超市都能碰到那個男店員,她拿了兩罐杏仁奶去結賬,發(fā)現(xiàn)是那個媚眼男,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假裝如常地說,“等一下,我有東西忘拿了?!彼D身去貨架上取面包,在空隙中偷窺著店員,看到他蠕動的嘴唇,他為每一件商品掃碼,神情輕松,不時抬頭對著客人微笑,笑的時候會露出光潔的牙齒,脖子上沒有戴十字架,也沒有戴任何戒指,制服襯衫里面是黑體恤,小手臂上有紋身。她要想辦法讓他多說幾句,“幫我拿張電話充值卡,Three公司的。您知道這種卡怎么使用嗎?”
“女士,你需要撥打上面的電話?!钡陠T指著白色賬單上的一排數(shù)字說,愛麗絲留意到那是修長的手指,有修剪得干凈的指甲,指甲光滑說明身體不錯?!叭缓蟀凑者@上面的步驟,你可以選出要充值的套餐,沒有想象中那么復雜對吧?!钡陠T說完,又對她拋眉擠眼了一下,這種小動作顯然無異于習慣性的套近乎,對于實際的男女微不足道。
回家的路上,疑神疑鬼的情緒籠罩著她。人們行色匆匆地趕回家,愛麗絲腦中不斷回響著男店員的聲音,對照著記憶里的話筒那邊的聲音,它們有著同樣的平穩(wěn)、禮節(jié)。想得幾乎出了神,她穿過兩個籃球場之間的狹窄過道,拐進社區(qū),立刻冷清了下來,但這日風格外的大,路燈照在黢黑的地面上反射著橘色的光,連光都被吹得模糊起來。把吸鐵石一樣的鑰匙輕輕放在感應區(qū)域,綠色的鐵門發(fā)出巨大的“啪嗒”開鎖聲響,聲音聽上去不像打開家門,更像打開了一座牢籠,每戶人家都是牢籠的困獸。大風被擋在了外面,兩手拎著購物袋,購物袋終于停止抖動,愛麗絲剛走上灰色的樓梯,碰到了住在樓上那位男鄰居,身體頎長,一側肩膀掛著磨損的牛津包,說他忽現(xiàn)不如說他像蟄伏已久的小貓,從黑暗之處走過來。因為沉醉于思考,愛麗絲下意識地避開了他的眼神,也不準備打招呼。他反常地主動問,“最近你是不是發(fā)生了什么事?”他的聲音柔軟清晰,如水一般滑過空曠的樓梯。
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提問,讓愛麗絲立刻更改了嫌疑人。
“這是什么意思?”愛麗絲狐疑地盯住鄰居的臉,這是她第一次如此認真端詳他的臉,看到他深邃的藍色瞳孔,眼角的細紋,嘴角的皮膚屑,嘴唇干裂出薄薄的白皮。這位鄰居是一個人住嗎?是單身嗎?似乎從未見他帶人回家,他獨來獨往,我行我素,她對他的了解是如此匱乏。也許她應該在某個冬日的下午,把家里烤得過量的披薩給樓上這個鄰居送去兩塊,這樣就能更清晰地知道樓上住的是什么樣的家伙,興許還能偶爾幫她照料一下兒子。
一陣熟悉的音樂打破僵局,愛麗絲連忙從購物袋褶皺的提手里掙脫一只手,從口袋里掏出手機,定睛一看,又是那個號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