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話題

《卷耳》是《詩經(jīng)》中最難理解的篇章之一，首章的女子拎著頃筐去采野菜的描寫很容易讓我們認(rèn)為這首詩描寫的是平民階級的感情故事，描寫的是女子的丈夫在沉重的徭役下辛苦奔波的哀嘆，描寫女子對他的思念和眷戀。

但這其實并不是詩歌表現(xiàn)的真實內(nèi)容。女子的丈夫，其身份地位絕不平凡……

上期鏈接：《詩經(jīng)》300篇中最難解的作品：我們要怎樣才能走進(jìn)《卷耳》

《卷耳》這首作品假設(shè)真是兩首殘詩的合體，那么，無論縫合的技巧多高明，針腳多細(xì)密，都不可避免地要留下拼接的痕跡，不可能像一體成型的原創(chuàng)作品那樣完整。

但話又說回來：上述情況如果并不存在，而是《卷耳》從一開始就被設(shè)計成了一首男女聲對唱的歌詩，那么第一章的女聲唱辭和后三章的男聲唱辭要實現(xiàn)無痕轉(zhuǎn)換，恐怕就需要有一個起過渡作用的結(jié)構(gòu)來保證作品的完整性。

究竟，我們在原詩中所能發(fā)現(xiàn)的，是拼接的殘跡，還是過渡的設(shè)計呢？我個人找到的是后者。具體來說，就是首章里的這兩句：

嗟我懷人，寘彼周行。

我們把這兩句詩中的場景還原出來，它應(yīng)該是這樣的：

一個女子拎著一只筲箕出門采卷耳菜。她采了又采——關(guān)于“采采”的意思，清代學(xué)者馬瑞辰在《毛詩傳箋通釋》一書中引證“蒹葭采采”（《秦風(fēng)·蒹葭》），主張應(yīng)解作“茂盛”，這恐怕與《卷耳》首章所描寫的情境不太相符。

“采采”應(yīng)該根據(jù)《毛傳》的解釋，訓(xùn)為“事采之也”，也就是采了又采——可是，采了這么久，居然連一只淺淺的筲箕都沒裝滿，這說明了什么呢？說明她的心思根本就不在野菜上頭。

一聲沉重的嘆息過后，準(zhǔn)備返回的她若有所失地把這只裝得半滿不滿的筲箕擱在寬闊的大道上。道路順著她的目光彎彎曲曲地伸向遠(yuǎn)方。這條路才是她的心思意念之所系，因為她一直期盼著在某個不經(jīng)意的時刻，地平線的盡頭會升起一個熟悉的身影，而那個人正是她心心念念的丈夫。

正是這條路，架起了夫婦之間的情感聯(lián)系，也架起了《卷耳》首章向次章過渡的橋梁：女子在大道之上孤獨地思念著丈夫，而她的丈夫，此刻正在路上辛苦奔波。

如果把這個場景變成一幕歌劇的話，女聲唱完“寘彼周行”之后就可以悄然退場，而新登臺的男聲則將接過她的話題，繼續(xù)在這條路上唱響“陟彼崔嵬”。這個過渡是非常自然的，觀眾將不會因為角色的更替而感到突兀。

從《卷耳》首章營造的意境來看，“周行”只有訓(xùn)作“大道”，才能讓文義圓融無礙。而這個訓(xùn)釋，我們在《詩經(jīng)》的其他篇目中也可以找到旁證，比如《小雅·大東》：

糾糾葛屨，可以履霜。佻佻公子，行彼周行。既往既來，使我心疚。

——《小雅·大東》

《大東》既說“行彼周行”，“周行”為道路之義，一目了然，無可再議。但蹊蹺的是，《毛傳》解釋《卷耳》中的那句“寘彼周行”，卻無視了這一點，另將“周行”解作“周官的行列”。這又是為什么呢？

我們不能武斷地認(rèn)定是《毛傳》在信口開河。實際上，毛亨、毛萇的解釋有可靠的文獻(xiàn)依據(jù)，出自《左傳》：

《詩》云“嗟我懷人，寘彼周行”，能官人也。王及公、侯、伯、子、男，甸、采、衛(wèi)、大夫，各居其列，所謂周行也。

——《左傳·襄公十二年傳》

《左傳》的這段記載顯示，早在先秦時代，人們就已經(jīng)將“寘彼周行”解作“周官的行列”了，而這個解釋一路傳承，直到漢代流行的《毛詩傳》，仍在使用?！蹲髠鳌返慕忉屖侨绾萎a(chǎn)生的呢？我們不妨先來看看《卷耳》第二章和第三章里面的兩句詩。第二章的那一句是：

我姑酌彼金罍，維以不永懷。

那個被女子懷念著的丈夫，在崎嶇的山道上騎著一匹病馬艱難前行。他倒出一杯酒，一飲而盡，藉此消遣自己的離思與憂傷?！谶@里，我們且先壓抑一下對男主人翁的共情，而把注意力放到他的酒器上。金罍會是一件什么樣的酒器呢？

《史記·梁孝王世家》載：

初，孝王在時，有罍樽，直千金。孝王誡后世，善保罍樽，無得以與人。任王后聞而欲得罍樽。平王大母李太后曰：“先王有命，無得以罍樽與人。他物雖百巨萬，猶自恣也?！?/p>

——《史記·梁孝王世家》

在孝景帝一朝，梁孝王劉武是最氣派、最闊綽的諸侯王，沒有之一。當(dāng)時的梁國號稱“珠玉寶器多于京師”。

在這么多的珍玩當(dāng)中，財雄天下的梁王最寶貝的正是一件金罍。為此他甚至留下遺訓(xùn)，告誡子孫務(wù)必妥善保管，決不能把這件傳家寶讓與他人。金罍的珍貴，于此可見一斑。

當(dāng)然，我們也可以認(rèn)為前朝的金罍傳至西漢，已經(jīng)是件古董了，身價可能飛漲。這并不能很好地證明它在周代的價值。那么好，且讓我們把這個孤證放下，再來看看《卷耳》第三章這一句：

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

兕觥又是什么樣的酒器呢？張增午《商周青銅兕觥初論》一文說：

凡出土青銅兕觥的墓葬或窖藏，多同時出土成套青銅禮器和武器。由此可以認(rèn)為，青銅兕觥就是商周青銅禮器中的重要器物，它在殷商和西周初期的禮器組合中占有極其重要的位置。

它是貴族奴隸主“明貴踐，幾別等列”的標(biāo)志，亦是統(tǒng)治階級權(quán)力和地位的象征，因而在商周時期，能享有青銅兕觥隨葬禮遇的人多是身份較高的奴隸主貴族。

——《商周青銅兕觥初論》

《卷耳》這首詩的首章容易給我們以這樣的誤導(dǎo)：那個采卷耳菜的女子是一個普通的勞動婦女，這首詩述說了一個平民百姓的情感故事。

但只要我們看看詩中關(guān)于她丈夫的若干描寫細(xì)節(jié)——出門有馬可騎，有仆從伺候，使用珍貴的酒具——這種幻覺不難被戳破。《卷耳》中的那名男子出身高貴，勤勞王事。他的痛苦與疾呼，絕不是一個普通百姓被王朝沉重的徭役壓迫出來的呻吟，而是一個貴族以身奉君、身不由己的嘆息。

《左傳》解釋“寘彼周行”為“周官的行列”，原因正在這里：從首章的女子的角度來說，“周行”當(dāng)然是丈夫行走的道路；但從后三章的男子的角度來說，他之所以奔走道路，正是身處“周行”（周官），職責(zé)所在之故。

揭示了這一點，我們應(yīng)該能看明白《卷耳》這首歌詩的結(jié)構(gòu)設(shè)計了：一語雙關(guān)的“周行”就像一個活頁，把首章的女聲唱辭和后三章的男聲唱辭連為了一體，讓這首詩像一扇精美的四條屏那樣在我們眼前次第展開，余音裊裊。它是通體完整，妙合無痕的，絕不可能是兩只殘璧的拙劣連綴。

參考文獻(xiàn)：

孔穎達(dá)《毛詩正義》；
瀧川資言《史記會注考證》；
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
楊伯峻《春秋左傳注》；
張增午《商周青銅兕觥初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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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晉公子

排版|奶油小肚肚

圖片|網(wǎng)絡(lu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