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涿鹿·炎的最后王孫》(22)
〖二十〗命書
玄天神廟恢宏而寂靜,蚩尤緩緩地拜下去,空曠的穹頂上回蕩起他磕頭的聲音。
蚩尤還是第一次來這里拜祭天帝,原本去年他十六歲就當成年,但是拜祭之前的一天他和刑天喝多了,一覺睡到了中午。雨師風伯兩個更有毅力些,挺著醺醺的醉意參加了拜祭,巫師點開了他們的神竅,果然學會了些本事,一瞬間大風驟雨從遠處卷來,玄天神廟前水深三尺。雨師風伯兩位大哥都很遺憾蚩尤的缺席,都巴不得看看炎帝的孫子被點開了神竅,會出現什么了不得的異相。蚩尤也很摩拳擦掌,期待著十七歲的時候再去試試。
他苦笑一聲,他這不是參加成年的儀式,而是要被發(fā)配到不周關之西的黃河去治水。這是軒轅黃帝看在四部的面子上格外開恩,留下這些大兇大惡的腦袋不砍。被發(fā)配的人被特許祭拜一下天帝,自求多福,除了這個他們大概也沒什么能帶到黃河邊去的了。
反正去的人都沒回來過,蚩尤聽說那邊洪水鬧得很是厲害,被發(fā)配的苦工們總是頂著瓢潑的大雨,站在沒膝蓋的水里吃飯睡覺和干活兒,什么時候死了往水里一躺,就被流水帶到下游去了,埋的工夫都省了。
廟里沒有天帝的塑像,因為誰也不知道天帝的容貌,據說遠古的時候人們只要虔誠地跪下來把屁股對著天空,天帝的聲音就會在天穹里回蕩,傳達各種指示。不過蚩尤從沒有聽到過天帝的啟示,他這一代都沒有過這個福氣,有時候蚩尤想天帝大概已經懶得管這個世界而跑去了別處,把這里留給了黃帝。黃帝也是這個意思,大概總結下來說他自己是天帝的小弟,天帝不在他說話就算數。
供桌上被遮蔽在煙霧中的是一具盔甲,黃帝的神甲。聽說這具神甲是天帝以神力為黃帝鑄造的,可是黃帝郁悶地發(fā)現極不合身。于是風后想出了這個辦法,把神甲放在這里當神像用,在周圍籠上帷幕,看起來像一尊靜坐的武士俑。
“天帝,我都淪落到這地步了,你能解釋下么?到底我那命格是什么意思?”蚩尤努力表現得虔誠一點,“什么叫和大王相反?”
四歲的蚩尤小心地走進了廟里,呆呆地看了巫師許久,然后抓起他花白的老鼠胡子扯了扯。
“哎喲,”巫師驚醒,“算財運十個銅板,算桃花運五個,推八字兩個,算終身二十個。你要是算一個終身,我就不要錢幫你算一個月的桃花運。”
蚩尤驚慌地縮手,“不是,我爺爺叫我來推命格的?!?/p>
“喔,推命格,看你一生的際遇,是么?”巫師挑了挑眉毛,“不要錢?!?/p>
“???”蚩尤有點吃驚,“你是傻子吧,推命格看一生反而不要錢?”
巫師嘿嘿地笑,“因為愿意讓我推的人太少,所以我沒機會手試先師的妙術,有點手癢?!?/p>
“沒有人愿意讓你推?”
“未死的人,誰愿意將自己的一生寫在紙上?無論將來歲月的悲歡如何,你再也避不開。命格如此,天意難違,你難道不怕?”
“不怕!我怕過誰啊?”蚩尤打了個冷戰(zhàn),卻還在嘴硬。
“哀哉少年,當真無畏么?”巫師無聲地笑著,十指搭在了蚩尤的身上。那十根手指忽然柔軟如蛇,在一瞬間纏住蚩尤的全身摸遍了他的骨相。
癢的感覺讓蚩尤噗嗤一聲笑了起來,笑完了,他才看見了巫師僵硬的臉。蚩尤忽然呆住了,因為巫師那張滑稽的臉上已經失去了人色,兩顆木刻一樣的眼珠死死地盯著他,一把稀疏的老鼠須不停顫抖。蚩尤覺得巫師像路邊肚皮朝天的一只死蛤蟆。
“真的是這樣的命格么?”巫師干瘦的手摸著蚩尤的小臉,嘿嘿笑了。蚩尤吃驚地發(fā)現這個猥瑣的巫師也可以笑得像一個長者,溫和而慈悲,略帶一點憐憫。
“到底是什么樣的命格?”高瘦的老人忽然踏進了廟門。
“原來是這樣,”巫師苦笑,“來推命格的是我們神農氏的少君吧?”
巫師提起袍子跪在蚩尤的腳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一個頭,“這個命,是和軒轅黃帝完全相反的命格。我平生摸過數萬人的骨,只有少君你的骨相我摸不出將來。只是軒轅氏高高在上,命格已經是完美無缺,少君你命格完全相反,天意如此,只能是一個錯誤!”
炎帝不再說話,一把拉了蚩尤沖出廟門。
而巫師只是站在那里嘿嘿笑了幾聲,笑聲在廟里回蕩著,陰森蒼涼,沒有一點人間的氣息。
沒有人回答蚩尤。
蚩尤站起來抖抖衣服上的灰,對著帷幕中的那具神甲發(fā)了一個牢騷,“搞什么搞?。坑腥说拿谴蟾淮筚F,天下都是他的,有人的命就是反的,難道叫我在這個世界上踮起腳尖來也站不下?”
巫師的學生靠在旁邊的柱子上看這個罪孽深重的人發(fā)牢騷,略帶安慰的口氣勸他,“好好上路吧,別想那么多了。算命嘛,都是騙錢的?!?/p>
“可是很準誒,”蚩尤看著他說,“我本來不就是么?我一直都不知道我有沒有落下一只腳的地方?!?/p>
他走出了神廟的大門,深深地呼吸,那里,他的兄弟們被捆成粽子似的,在一輛破車上等他。
老馬破車,一路吱呀吱呀作響,拖著捆縛著的質子們走向了西門。路過阿蘿的酒肆時,那個年輕漂亮的寡婦悄悄貼近馬車,把一只裹著肉干的包袱扔到蚩尤手里。
“這……怎么好呢?”蚩尤有點不好意思,“我們原來的酒錢還沒付清呢……刑天那筆賬,其實我是準備認的?!?/p>
“是是,”風伯感激地看著這個唯一來送行的人,“我們英雄好漢,向來不賴婦孺的債。”
“就是沒有還錢的本事罷了……”雨師小聲說。
“不要緊的,”阿蘿說,“至少看見少君你的時候,我還有一點看見刑天的感覺?!?/p>
“你不要念著刑天了,其實他那個人根本就沒有心肝的。他對好多女人都說一樣的話?!笨粗⑻}落寂的神色,蚩尤心里悄悄一動。他覺得無以報答這個美貌寡婦的善意,于是決心再出賣刑天一次。
“少君你還小,不明白的。”阿蘿掩著嘴,無聲地笑了。
她纖細的背影消失在圍觀的人群中,四周沒有了她溫柔的聲音,只剩下看客的哄笑。
“我一直都搞不懂這世上有些男人就那么好騙到女人,”雨師望著她離去的方向,“有些男人就一直得打光棍。”
他低頭看著地面,“其實我們這種男人也很認真的……”
風伯想說你念著兄弟的馬子也不要在兄弟的面前說出來啊,可是他最終選擇了沉默,只是伸腿踹了雨師一腳。
周圍的哄笑聲益發(fā)地大了。
“來看來看,這就是質子,一個個長得都很豬頭,也看不出尊貴來嘿?!?/p>
“聽說都是各部里最沒用的拿來當質子,英明神武的子孫人家都留著了,廢物才往我們這里送?!?/p>
“當初大王獲勝,就當趁機全滅四部,省得再供著這些孽種?!?/p>
刀柄會的三位英雄抬起沮喪的眼睛,彼此看了一眼,達成了默契,決心反擊。
“你媽才豬頭,你們全家都豬頭!”雨師率先叫罵。
風伯努力拱高自己的鼻子擺出一付豬臉,“哼……哼……哼……你罵啊,有種你接著罵,豬頭怎么了?老子還就豬頭了,老子家里還有八百多個豬頭兄弟,哪天來涿鹿城做客,吃窮你全家!”
蚩尤一付白爛的嘴臉扭動身體,“嘿嘿嘿嘿,罵啊,接著罵,小爺們不在乎,小爺們的兄弟把了你們涿鹿城的妹子,吃了你們涿鹿城十幾年糧食,讓你們罵罵算得了什么?快罵快罵,再不罵沒機會了。”
驕傲的軒轅部民眾發(fā)現如潮的口水居然被這些個全無自尊可言的質子靠厚臉皮就擋住了,還無情地痛揭他們心底的瘡疤,一個個都勃然大怒。他們本來覺得總算把這四部質子送神送走了,要來看他們狼狽的嘴臉,以償還當年他們在涿鹿城里游手好閑,普通人卻不敢拿他們怎么樣的債??伤麄兇藭r覺得自己才是吃虧的一方,心里于是無比難過。
其實人總是這樣,不在乎自己有多難過,只是想看到別人比自己更難過。
雙方沒有武器,只能以唾沫對噴,終究是圍觀民眾的唾沫更洶涌一些,且有幾個大膽上頂著被云師衛(wèi)士的長矛,湊近馬車來狠吐,于是得到了一致的掌聲。刀柄會的英雄們漸漸無力反擊了,唾沫落在他們的頭上臉上身上,他們只能蜷縮起來把臉相對,用后背去抵擋,聽著那黏黏的唾沫穿過空氣,像是兇狠的羽箭掠過天空,落在他們的后背上,帶著人體的暖氣,往下流淌。
一條可怕的身影從馬車上暴起,巨大的身軀竟遮蔽了一大片天空。看客們嚇得吞回了嘴里的口水,只看見一雙通紅的眼睛仿佛從蒼天中一直看了下來。
共工笑得猙獰,遙遙指著涿鹿的城門,“總有一天,我會回來的!我要把你們軒轅大王的人頭掛在西門上,讓你們站在下面,我要站在城樓上對你們吐口水,我還要對你們撒尿嘞!”
“走吧!”共工雙臂一掙,捆綁他的繩索居然被他弄斷了,他面無表情地抓過鐵虎衛(wèi)戰(zhàn)士手中的馬韁,策馬而行。
“你們給我等著!”共工驅策著馬車走向了城門,沒人敢阻擋他,后面五百名押送的衛(wèi)士就像是他的追隨者一樣,他是領兵大將,要去和黃帝廝殺。
“到底為什么瘋子也被發(fā)配了,他又沒有去獻刀?”風伯問。
“我怎么知道,大概是風后偷懶,把他硬發(fā)配了?!彬坑日f。
“那共工部不會報復么?”
“共工部?”蚩尤說,“你們誰聽說過有共工部?共工部的人,我就認識共工一個人。”
風伯和雨師都搖了搖頭,質子們都住在附近的地方,一起在學舍里上課,可是共工不,共工比他們大了許多,是個中年男人了,沒有住處,流民一樣在城里四處晃悠,似乎連風后都遺忘他很多年了。共工部這個名字似乎是聽過,但是已經很多年沒有這個部族的消息了。
“算了,管他呢,好歹還有阿蘿送我們的肉干,”蚩尤打開手里的包袱,“也不知道夠不夠我們四個吃上一個月?也許要在那里呆很多年呢……”
“你還真準備乖乖地在那里呆很多年?”一個嬌媚又肅殺的聲音忽然響在蚩尤耳邊。蚩尤聞見一股淡淡的草木香,還沒有回過神來,馬車上已經多了一個人,正攬著他的脖子坐在他腿上。
“魑魅!你怎么來了?”蚩尤心驚膽戰(zhàn),一把將魑魅的腦袋按了下去。馬車周圍雖然有木欄,可是這么大一個妖精卻是遮不住的。
“他媽的!我是來劫法場!你以為我沒事路過?”魑魅冷笑,“你們是去黃河邊兜風么?黃河灘上埋的都是死人骨頭!莫非你們還打算活著回來?”
“那又能怎么辦?”風伯和雨師心里也明白,可被這么一說又不由得哆嗦起來,而蚩尤懷里坐著妖精,為了壯面子,硬是忍住了不抖。
“所以我要救你們出去啊,笨蛋!”魑魅低聲說,“不過這次只能救一個人?!?/p>
“喔,”雨師和風伯一起點頭,“那我們先休息,等下一次了?!?/p>
“你們好像倒是很自覺嘛?”魑魅詫異。
“妖精妹子,我們雖然沒有蚩尤那顆敏感的心,可我們也看得出我們三個里誰有女人緣嘛?!?/p>
“好了,那你跟我走!”魑魅不由分說地抓起蚩尤,立身而起。人們驚詫地發(fā)現馬車上忽然多了一個人,纖秀的少女竟然獨臂把高大的質子抓了起來扛在背上,她指間纏著一根纖細青絲,正靈動地盤繞上升。魑魅漠無表情地看著圍觀的眾人,幽幽冷笑,嘴唇間小小的兩枚獠牙一閃而沒。
“嚯,美女!”
“好嫩的聲音!誰家妹子?”
“不會吧?這也是被發(fā)配的?大王這么做就太沒人性了。”
“嗨!美女!笑一個?!?/p>
圍觀的人群鼓噪起來,非常激動,魑魅總帶著誘惑的妖氣,惟有對她的朋友們不起作用。魑魅覺得她這一登臺的效果完全錯了,本該是萬眾驚呼說,嘩!劫法場的強梁!好比雨師說神山上的英雄好漢劫法場,那日呼保義兄要看就要人頭落地,屋檐上脫地跳下一條黑大的漢,正是“鐵斧帝王”黑旋風,大斧排頭砍去,萬眾驚惶。
可魑魅覺得她也是那么威武地一亮相,結果是個滿堂彩。
“劫法場殺人了!”妖精大喝,妖瘴揮灑開來,仿佛一幅淡青色的輕紗盤旋上升,如同無數道煙氣盤繞了她全身。而后青色的氣障沖天飛騰,方圓數百丈之內,伸手不見五指。妖瘴中心,魑魅帶著蚩尤騰空而起,后面的五百衛(wèi)士都傻眼兒了。
魑魅如獵豹般抱著粽子般的蚩尤在街巷里狂奔。
“魑魅,能換我抱你么?”蚩尤在魑魅懷里提出請求。
“你在生死關頭何以忽然有了色心?”魑魅臉上一紅,猛掐蚩尤一把,“閉嘴!”
“不是色心,如果非要一個抱著一個逃竄,以我們的身材對比我在地上比較合適?!彬坑冉忉專捌鋵嵨艺f你把我繩子解了我們一起逃不成么?”
“少君別擔心,”冷漠的聲音響起在妖瘴外,“末將在此護駕,妖精一死,你就可以不用跑了!”
“大鴻!”魑魅臉色慘白,就在她試圖閃避之前,鋪天蓋地的陽罡潮水般壓下,把她籠罩在其中。
陽罡如鐵水般沸騰,是大鴻獨有的斗氣,也是妖精最畏懼的氣息。灼熱的氣從她的每個毛孔鉆進身體里,把陰煞的妖氣一點一點吞噬干凈,而后熱氣陽罡又沖出毛孔,帶著妖精的血一起在空氣噴灑。蚩尤忽然發(fā)現魑魅身上像是開出無數血紅色的花。
魑魅再也沒有力氣抱住蚩尤,她竭力抱住雙臂,免得身體炸裂。陽罡越來越強盛,妖氣快要被吞噬干凈了,最后的血從她晶瑩肌膚上的每一個毛孔涌出,匯成纖細的血流。她全身罩在一張血網里。
“魑魅!”蚩尤覺得身體里猛然生出了力量。他暴起,一把抱起魑魅,不顧一切地往前沖,背后響起了大鴻冷冷的笑聲。
他用盡一切力氣奔跑,他想像一條狂龍那樣飛上天空,帶著魑魅遠遠逃離那迫近的陽罡,但他不能。他在這個城市里總是奔跑,后面有人向他投擲爛柿子或者菜刀,他從不真的害怕,因為他覺得在這城里總有他逃跑的路。而現在平生第一次,他覺得這城市的道路如一張蜘蛛網,被網住的蟲子無論往哪里跑,都會被黏住。
“呆子,別犯傻。這次運氣不好,刑天又不在?!摈西仍谒麘牙镄α艘幌?,不再是平時那些嫵媚誘惑的笑,這時她蒙著血的臉上異常寧靜端雅,像個大家閨秀,心思纖細,滿懷愁緒。
“怎么辦?我們該怎么辦?”蚩尤大吼,“你才是呆子,為什么要來救我們?”
“我不是來救你們,對人類,我沒那么善良的?!摈西日f。
“那為什么還要來?”蚩尤不明白,他一邊不要命地狂奔,一邊扯下衣襟去擦魑魅身上的血??慎西壬砩系难讲猎蕉?。
“我只是來救你一個人啊,對我,”魑魅笑,“你不是人,你是一個木頭一樣的呆子?!?/p>
“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蚩尤沒時間注意魑魅凄涼卻溫柔的笑容,他咬牙切齒地叫罵,“軒轅黃帝那個死王八,居然派大鴻埋伏在士兵里,真他媽的陰險!”
“呆子,”魑魅用盡力氣,從蚩尤懷里掙脫出來,用一雙顫抖的手扶住了蚩尤的臉,“趁我的妖瘴還沒有全滅,趕快逃走吧。走得遠遠的,黃帝肯定是要你們死,你們別想從黃河邊再回來?!?/p>
“我們不是正在逃跑么?你少說話,不要煩我!”蚩尤不耐煩地抓緊魑魅的胳膊。
“帶一個死去的妖精,最后被大鴻抓住,有什么意思?”魑魅用手指沾著她自己的血點了點蚩尤的鼻子,在上面印了一個紅點,看著,笑笑,“上一次公主幫我擋住了大鴻的陽罡,她是個人類,對陽罡不怕的,可即便那樣我還是很久都恢復不了妖氣?,F在陽罡直接進了我身體里,死是早晚的事情啊?!?/p>
“還有魍魎!”蚩尤說,“魍魎會有辦法救你的!”
魑魅依然笑著,似乎挺開心的樣子,溫柔地撫摸蚩尤的臉,“好像是第一次你會那么擔心我嘞……你看看你的臉都急紅了?!?/p>
“你在廢話什么?”
魑魅推蚩尤的胸口,自己往后退,“早知危險,我還不是來了?就是為了救你。你現在跑不掉,死在黃河邊,我不是白來了么?快走,再晚妖瘴破滅,再沒有什么可以抵擋神將的了?!?/p>
“妖精,難道你以為妖瘴就能阻擋我的赤炎么?”大鴻的聲音在妖瘴外高亢震耳,陽罡忽然之間又凌厲了數倍,“我只是等你們逃到這個巷子里,在大街上除妖,會驚嚇到路人。既然你已經想清楚自己的下場,想必也該死得甘心?!?/p>
“何苦呢?”大鴻冷冷地說,“你修了千年,得到不死的生命,卻要跑到塵世里來葬身?!?/p>
赤炎震動著爆發(fā)。宛如九天眾神降下的火焰,火焰中六龍狂嘯,吞噬了周圍所有妖氣,張牙舞爪地飛向魑魅的背后。此時的魑魅只是神罰下的一個小妖,再也無處遁逃。
“修得千年不死,為什么又要入塵世葬身呢?”魑魅說,“大鴻你個沒生活閱歷的,你曾長生不死么?你懂個屁。”
她這話說得平靜又安詳,就像一個少女嘆息著說我累了。她沒有看背后逼近的火龍,卻凝視著蚩尤的眼睛,眼淚和她臉上的血珠一起滾落下來。妖精微笑起來,眼瞳中仿佛彌漫著空山春雨后的霧氣。
“因為很寂寞啊?!彼炎约簻剀浀淖齑劫N在蚩尤的唇上,聲音空朦。
“魑魅,長久的生命是有代價的哦!”老妖在圓月下微笑著說。
“什么代價?”魑魅看著老妖,有些心慌意亂。
她很早就聽說獲得強大的妖術總要貢上什么東西作為犧牲,她希望這個代價別是變得老妖那樣難看,她對自己的容貌那還是很有信心的,最好也不要像師兄那樣變成很弱智。
“寂寞。”
“寂寞?”魑魅瞪大了眼睛。
老妖無聲地點頭。
“哈哈哈哈哈哈哈,別逗了,又是老一套的說辭,我怕寂寞么?我怕寂寞么?哈哈哈哈,我怕寂寞么?”魑魅笑得打跌,“你看看這樹林,我在這里呆了幾百年了,早上醒來看見猴子從我腦門上跳過去,晚上攀到松樹頂上吸取月之光華。我沒爹娘沒兄弟姐妹,長這么大了連個戀愛都沒談過,因為這樹林里實在找不出半個可以當男朋友的東西。我懶洋洋的時候可以幾十年不說一句話,反正也不會有人聽我說?!摈西嚷柭柤?,“我寂寞過么?我又流淚嗚嗚嗚過么?沒有!誰會比一個云蘿妖精更習慣寂寞?我修成人形前在山上掛了幾百年,只有風來的時候我才動動?!?/p>
“那是你還不懂?!崩涎琅f微笑。
“不懂?不懂寂寞?”魑魅蠻不在乎。
“等你有一天懂得什么是不寂寞的時候,你才會懂得寂寞,你才知道你付出的代價有多大?!崩涎⑿χ鹕?,沿著松枝漫步走向圓月,走入虛空,在夜空中形神俱滅。
魑魅忽然明白了,她是個很怕寂寞的妖精。
其實寂寞并不是獨自一人,一只白癡的猴子可以在山石上蹲一百年,直到有一天它太老了,“吧唧”一下就死掉了,并不會郁悶得發(fā)狂,反而有得道升仙的優(yōu)雅。真正的“寂寞”是你曾經知道“不寂寞”是什么樣的,當你將要失去那些令你不寂寞的人時,你會害怕得哭出來。
“蚩尤,我害怕啊?!彼鋈粨ё◎坑鹊牟弊犹栠罂?。
最后的一絲妖瘴里忽然卷起來一種淡淡的涼意,仿佛草原吹來的風,空曠而遙遠。遠方窗前寂寞的少女拈起一朵花,花香碎成千絲萬縷,有一縷在過客的身邊徘徊。大鴻感覺到了這涼意里的悲傷,這悲傷一瞬間比剛才奪取日光的妖瘴還要強大,赤炎刀上的六龍震怖,為之繞空盤旋了一周,這才又一次撲下。
大鴻有一點不解,但是還是暴喝一聲“殺”,全力催動了火龍。
妖精是必須死的,風后已經下令。
大鴻后來意識到他犯了兩個錯誤:第一,有很多事情,只要還剩下一個瞬間在我們手中,就還有改變的機會。
第二,那悲傷并非來自魑魅,而是那個渾渾噩噩活到十七歲的男人。
一個聲音爆炸開來,呼喊聲竟然像鐵流般奔行,和大鴻的“殺”在空間交割。六頭火龍被一種氣息逼得倒飛上天空,火龍在空中掙扎,好像有人掐住了它們的脖子。而比起那種烈火一樣的洶涌吞吐的氣息,大鴻的赤炎不過是一朵跳動的小火苗。
妖精的身影立被火云般的光華吞沒了,光華中飛天而起的蚩尤讓大鴻忘記了呼吸。
“你媽叉!還打她?沒完啦?找死?。俊?/p>
很多年以后,大鴻依然羞于承認那可怖的強敵在進攻的時候,用了這句市井里最常見的臟話作為他的戰(zhàn)嚎。
如果他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