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下) | 第56屆美國星云獎最佳短中篇提名


本篇小說是本屆美國星云獎最佳短中篇提名作品。我們將發(fā)布第56屆星云獎獲獎及入圍科幻小說,歡迎關(guān)注!
本文首發(fā)于未來事務(wù)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公眾號
作者簡介
梅格·埃里森是一位美國作家,生活在舊金山的灣區(qū)。她的長篇小說處女作《匿名助產(chǎn)士之書》贏得了2014年的菲利普·K.迪克獎,并入圍當(dāng)年的提普垂獎長名單,這部作品于2016年再版發(fā)行,入選了《出版人周刊》、柯克斯評論和PBS等媒體的年度最佳作品名單。她的第二部長篇小說也入圍了菲利普·K.迪克獎評選。本篇小說收錄于她的短篇小說集《大碼女孩》中。
藥(下)
作者?|?梅格·埃里森
譯者 |?耿輝
校對 |?Isaac
紅發(fā)女人點點頭,一言未發(fā)。她在座位上挪動身體,伸手按動了某個我看不見的東西。在她身后,一排書架向兩側(cè)分開,露出一條深紫色的通道。
我們經(jīng)過時我向紅發(fā)女點點頭,她朝我一笑,展現(xiàn)出一種難以名狀的渴望。我不知道這是要去哪兒。
我們走過一排房間,整棟房子的裝修風(fēng)格都跟第一間屋一樣,性感、墮落、奢華。隨著見到的越來越多,我發(fā)覺一切都被打造得寬大結(jié)實,坐在眼前的任何一張椅子上都不會令我擔(dān)心。
在經(jīng)過的每個房間,我透過房門窺視,都看見同樣的情形:一個胖子被一群瘦子圍觀。圍觀者有不同的種族和性別,有些在哭,有些明顯被喚起了性欲,所有人都穿著得體,身材幾乎都是吃了減肥藥瘦下來的。一個人高馬大的胖女人正裸露著身體,慵懶地躺在一張土耳其床上休息,薄紗掩映著她的蜜色肉體,仿佛無盡起伏的波濤。她把葡萄送進嘴里,旁邊有人在逗她笑。十個人坐在床邊觀看。
跟安德魯以前同樣胖的一個男人正把帶著手套的手浸入顏料,然后用拳頭擊打空無一物的白墻。照明的燈光華麗耀眼,有人在給他錄像和拍照,有人竊竊私語地贊許和鼓勵。
在一個房間里,一位矮小的黑人女性似乎有著違背重力的曲線。她用油滑的雙手拂過裸露的身體,綻放出完美無瑕的滿足笑容。兩個男人張著嘴站在她身旁,展現(xiàn)出無盡的渴望,卻對她別無所求。
我們來到一個空房間,里面有一組低矮的石凳,一側(cè)裝有圓形的浴缸。半球形的屋頂放大了我們的腳步聲,盡管房間很溫暖,浴缸中的水還是升騰出蒸汽,散發(fā)著海洋的氣息。
“鹽水,”他說,“對你的皮膚更好,想泡一泡嗎?你不必跟任何人說話或做什么動作,不過也許有人來跟你一起泡澡。你意下如何?”
“我沒有泳衣?!?/p>
他緩緩露出一個笑容,然后低下頭,仿佛要和盤托出一個陰謀,“你看見周圍沒有?沒人介意?!?/p>
“這些人從中得到什么?我不需要這樣?!?/p>
他掏出手機,讓我看這家俱樂部用來計費的應(yīng)用。每位肥胖的表演者都有一個匿名標(biāo)識和實時收入顯示。
“也許我可以說服你工作幾小時,只是感受一下?你會拿到我們的最低保障收入,以及小費。”
我看著攀升的收入額說,“只需要坐在這兒?我不用觸碰任何人?甚至不必交談?”
他點點頭,“我們更希望你裸體工作,不過就連這也不是必須的,好好泡個熱水澡就行。你意下如何?”
聽起來可太他媽奇怪了,可是有兩樣?xùn)|西我立即就想得到。首先我想掙錢,假如我回家拒絕服用減肥藥,那么我十分確定自己會用到錢。其次我想回到人們在拍攝打拳畫家的那個房間。我渴望在這個地方拍攝,講述瀕危胖人的故事,不是像幻想家俱樂部里那樣講述,而是我希望中的樣子。就像這樣。黑暗、豐腴、誘惑。
我穿著文胸和內(nèi)褲進入浴缸。其實還不如全裸:它們都是白色純棉質(zhì)地,沾水就變得透明。我盡量不去想這件事。我把腦袋浸入水中,坐在水下的一級臺階上,然后脖子后仰靠在浴池邊沿,水面沒過我的頭頸。
我能聽見人們來來往往,能聽見他們對我低語,在咸澀的黑暗中,大家說我絕美、華麗、柔軟、迷人。我沒有說話,甚至好像沒聽見他們的贊美一樣。
幾個小時后,不知姓名的管理者回來時拿了一條柔軟蓬松的浴巾,足有床單大小,散發(fā)著薰衣草香味。他對我表示感謝,并告訴我如何下載應(yīng)用獲取報酬。
我在那里待了三個小時,收到的報酬比我從前任何時候賺到的都多。當(dāng)我看到金額時,他仔細地審視著我的臉。
“我叫丹。”他輕聲說。
“這個地方歸你所有嗎?”
“不,我只負責(zé)招募。給你我的電話號碼?!?/p>
我看著他在我的電話里輸入“丹·蔡茲公司”。
“你憑什么覺得我會給你打電話?”
我以為他會提醒我剛剛掙了多少錢,可是沒有。他似乎微微搖頭,然后問,“你還能去哪兒?”
他給我拿了替換的內(nèi)衣,比我原本穿著的更漂亮,做工精美,剪裁得體,而且沒有吊牌。
“我們送你的禮物?!彼f完便留下我一個人更換,內(nèi)衣大小合適,仿佛是專門為我定做的一樣。
我回到宿舍,觀察著我的室友在睡眠中抽動。她那一側(cè)的冰箱里只放著一個白水煮蛋和半升脫脂奶。躺下時,我還穿著獲贈的精美內(nèi)衣,床鋪被我壓得咯吱作響。
后來我夢見了爸爸。
當(dāng)年法律有了修改,但是直到次年一月才會生效。準(zhǔn)確來說,他們沒有認定胖人違法,但是已經(jīng)盡可能接近那樣的結(jié)果。拒絕向體重指數(shù)超過25且不服用減肥藥的人提供醫(yī)療保險將會變得合法。故意保持肥胖也會成為失去監(jiān)護權(quán)和被解雇的理由。
法律還為文化指明了方向。航空公司增加了乘客體重限制,服裝制造商專注于發(fā)展針對減肥身材的個性化產(chǎn)品線。記者撰文論述逆潮流的胖人??梢詣儕Z他們的公民身份嗎?如果不盡快給肥胖兒童服用減肥藥,他們的父母應(yīng)當(dāng)被控虐待嗎?
我向自己的短片課提交了方案,詳述了拍攝一個秘密據(jù)點的愿望。在那里,拒絕減肥的胖子為了滿足減肥觀眾而進行現(xiàn)場表演。我的教授回信說,我的想法1、下流淫穢;2、難以實現(xiàn)。
感恩節(jié)假期前的周五,媽媽打來電話。
“真高興我們能在航司政策更改之前把這事兒搞定。你能想象坐火車回俄亥俄嗎?還有,你珍妮姨媽要來過節(jié)——”
“媽,媽,聽我說。我不想那樣?”
“不想怎樣?見珍妮姨媽?”
“不,媽媽,是這樣,我不會吃減肥藥。”
她沉默了一陣,“寶貝兒,你父親去世我們都很難過,我知道你一定還在擔(dān)心那件事,可他們說不存在基因標(biāo)記——”
“不僅僅是爸爸,不僅僅是有一定幾率我可能會死。我根本不想減肥,而是只想做我自己?!?/p>
她嘆了口氣,仿佛我是個問了第九十遍天為什么是藍色的小孩?!斑@不會改變你的身份,小玨玨,只會改變你的身材?!?/p>
“我不回家啦?!蔽抑苯亓水?dāng)?shù)卣f。
然后是大呼小叫,我們倆都想要傷害對方,我寧愿忘掉那通電話,可我的確記得她在哭喊,說些什么“我生下了你,給了你身體。你的身體跟我的一樣不完美,你為什么不讓我修復(fù)它?你為什么不讓我糾正自己的錯誤?”
“我沒覺得是個錯誤,”我對她說,“我不會回家,這次不回,以后也不回。”
我記得掛掉了電話以及隨之而來的死寂,記得自己考慮應(yīng)該關(guān)機,不過接著又意識到可以丟下電話不管,可以拋開一切。我?guī)蠑z像機和筆記本電腦,然后丟下了其他一切,甚至沒帶換洗的衣服。
我編了手機被盜的瞎話,跟校園里某個人借電話打給丹,讓他來這里接我。
十分鐘后汽車到達。
紅發(fā)女郎沒問我口令就放我進去了。這可太好了,因為我已忘記上次丹說的是啥。經(jīng)過紫色的走廊時,一個從未謀面的女人跟我握手說,我可以叫她丹妮。
丹妮在寬松飄逸的卡夫坦長衫之下隱藏著減肥成功的身材,還系著與長衫相配的發(fā)帶。她帶我參觀了屬于我的房間、超大的床、寬敞的私人浴室、公共休息室和共享圖書館,她告訴我WiFi密碼,還解釋了這棟大宅的安全系統(tǒng)。
“你在這所房子里想住多久都行,我們提供衣物飲食和頂級娛樂,滿足你的醫(yī)療需求。你可以隨時離開,收入會即時自動轉(zhuǎn)到你的賬戶,沒有延遲。
“但是,你絕不能以任何方式向任何人泄露這所房子的地點和用途,電話、短信或電子郵件都不可以。你可以拍照片和視頻,但是我們有干擾器來防止添加任何形式的地理標(biāo)記。假如你被發(fā)現(xiàn)違反了這條規(guī)定,就只能穿著身上的衣服離開,一分錢都得不到。聽明白了嗎?”
我告訴她聽明白了,她離開五分鐘后又給我拿來一部新手機。我登入自己的銀行賬戶——我母親沒有插手的一個——并著手創(chuàng)建新的電子郵件賬戶、新的個人簡介和新身份。
我自然而然地開始工作,吃紙杯蛋糕,穿緊身連衣褲跳舞,邊喝奶昔邊大聲讀詩、裸體躺在絲絨貴妃椅讓別人描繪。我開始跟我的愛慕者說話,眼看著自己的收入飆升。
我見到了這家俱樂部的首席女裁縫:一位心靈手巧的胖女人,她名叫查瑞希,有不可思議的眼力,幾乎不用給任何人量體。她為我做了緊身胸衣、裙子、絲綢睡衣、綢緞長袍、外套、披風(fēng)和各式內(nèi)衣。
我發(fā)覺自己一直穿她做的衣物幾個月后,某些衣服就有點太小。我最喜歡的比基尼因此而勒得很緊,正好凸顯出它有點容納不下的肉體。我穿著那件比基尼,在大廳的鏡中自拍,努力理解那意味著什么。
我的某些長袍又有點過大,但我能記得哪件穿上正好。我拍攝短片展示腰臀處衣服跟身體的間隙,可以把整只手都伸進去。
查瑞希技藝精湛,不可能犯下這種偶然的錯誤。個中含義變得明確。
我周圍都是穿著長袍和罩袍的美好肉體,仿佛豐滿的船只組成莊嚴的艦隊沿著浴池游弋,亦或優(yōu)雅地躺在床上。不過我們都注意到,一項行動正潛移默化地把我們變得更胖,越來越胖。越來越適合于驅(qū)使交頭接耳的淫亂瘦子們成群結(jié)隊來我們這里的那種欲望。
三三兩兩地,我們開始談?wù)撨@意味著什么、誰值得信任、誰在運營這里、以及出于什么原因。
宅院的低層是妓院場所,不知為何,我自然而然就了解到。年長的胖伙伴用眼神告訴我,那里在等待我做好準(zhǔn)備。沒人催促我,甚至沒人問我。有一天我直接下樓,在門口做了個口腔拭子。每個人都得等待十五分鐘,直到被確認安全。我得到陰性結(jié)果,被放了進去。
我不曾做愛,覺得胖小孩都會晚些發(fā)生性行為。其他所有人都在相互嘗試時,我還在努力搞清自己為何從來無法融入。我倒不后悔,作為別人最差的一個人選,我只是無法想象自己在這樣的世界里跟人做愛。
我不知道做愛是什么感覺。一圈仰慕你的崇拜者競爭特權(quán)來喜歡你、撫摸你全身、在你一次次高潮時驚奇地低語,直到你困倦時被憐愛地攏在懷里,在哼唱中入眠。希望所有人都覺得這很美好吧。我在其中沉溺許久,不去考慮只撫摸瘦人和只被瘦人撫摸是什么感覺。我注意著銀行余額攀升,沒有問自己他們在我身上看見了什么。我只作為一簇不思考的神經(jīng)存活于世,不再考慮回家和減肥藥,甚至不再思考,而是回歸由來已久的自己:一具肥碩無比的軀體。
我再次恢復(fù)思考時,沒有覺得更好受。
如今來到這里已經(jīng)三年,我覺得自己再也無法去別處生活。他們告訴我,外面的世界里已經(jīng)沒有我這種人,只有類似這里的地方,容納著被世界改造之前逃離的少數(shù)人。這里再也不允許任何人給我們帶食品作為禮物,每個人都特別擔(dān)心他們會給我們偷偷夾帶減肥藥。也許有人真的會因為我的存在而感到不安。這件事我也不去想了,我不是為那些人而存在。我接受他們的崇拜,又完全忘記他們的容貌,反正都是大同小異。
有時候我把鏡頭對準(zhǔn)那樣一張臉,問他們來這里干什么,想得到什么,為什么要來尋求他們拼命避免出現(xiàn)在自己身上的特征。
他們會喃喃而語,說到母親和女神,說到肉體的擁抱和欲望的滿足,聽起來如同我腦中的聲音。我想到父親,想到所謂“聽天命”。他還活著的話會變成這樣嗎?會想念初見時母親的身體嗎?
我考慮在洛杉磯放映這段影片,又想起丹妮說過,我可以隨時離開這里。我還想著自己,以及我們所有人,是否有可能擺脫自己的身體,我想起安德魯擺脫掉自己的身體但是一無所獲,想起自己過去把他看作敵人,可他只是另一個我。
大宅的最底層有絕對的隱私,胖人們在那里互相做愛。有一個男孩幾周前才加入,他來自一個接受減肥藥比較緩慢的國家,所以我們從他們那里招募了不少人。起初我們語言不通,但是努力解決,然后我們在兩人之間發(fā)現(xiàn)了一個前所未知的領(lǐng)域。他既可愛又害羞,總是急于提起沉重的腹部,以便進入我體內(nèi),然后讓他的肚子像一塊溫暖沉重的毯子般覆在我身上。他對我低語說,我們再也不必回歸原來的生活,可以在此養(yǎng)育可愛的胖寶寶,我們會變成另外一個物種?!八幦恕笨衫^承大地,而“脂人”則秘密生活。
“但是我們會活著,”他對我低語,竊竊私語的樣子仿佛在密謀著要按照我們肥厚腳踝的形狀將世界改頭換面,“我們會活著?!彼f著便用舌頭舔過我體側(cè)褶皺形成的咸澀溝壑。我們肚子貼著肚子,脂肪擠著脂肪。
“我們會活著?!?/p>
編者按
科幻不僅僅是仰望星空的文學(xué),還低頭審視腳踏的實地,審視當(dāng)下的、身邊的人和事。身材焦慮、以及社會對待肥胖的態(tài)度,一直是社會關(guān)注但探討相對較少的主題。這篇科幻小說設(shè)定了簡化的外部條件,探討了肥胖問題在當(dāng)今社會語境下的困擾,為肥胖者尤其是肥胖女性發(fā)聲。
——Mah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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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編 | Mahat??
題圖 |《愛,死亡與機器人》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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