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人類的,是姥姥做的貴州酸湯魚(下) | 2019星云獎提名小說


寫在前面
這是一篇誕生自貴州丹寨縣的科幻小說。
18年6月,未來事務管理局與萬達丹寨小鎮(zhèn)共同創(chuàng)立“丹寨縣全球科幻作家工作坊”,邀請8位中、外優(yōu)秀科幻作家來到貴州,走訪山村,了解苗寨文化,將在此獲得的靈感寫成小說。其中,美國科幻作家、克林貢語大師勞倫斯·M·舍恩的這篇小說,獲得了2019年美國星云獎提名——
當外星人降臨山村,拯救人類的卻是外婆古老的技藝。蠟染、啤酒、、酸湯魚、星際旅行、人類滅絕計劃……這些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東西,被作者的奇思妙想串在了一起。
目前,包括這篇小說在內的“丹寨科幻小說合集”即將出版,中外作家各展長才,將為讀者描繪一個奇幻之鄉(xiāng)。
三限律(下)
靈感來自由萬達和未來局聯(lián)合主辦的丹寨科幻營
作者 | 勞倫斯·M·舍恩
譯者 | 何銳
姥姥答應授藝給弗,但拒不接受它那種指尖相接式的知識傳輸方式。她教它的方式就跟她自己被教的方式一樣,她教我母親,以及試圖教我的時候也是用同樣的辦法:跟她一起坐在同一張桌前,一只手里拿著一把刀,一小罐液蠟放在方便拿到的地方,還有一塊空白的布料,在上面練習最簡單的那些圖案。弗是個聰穎的學生。師徒倆誰從中獲得的快樂更多,我說不好。
第二天,弗伴隨著第一縷晨光來到了我姥姥的房前,跟我們一塊吃了頓簡單的早餐,然后開始工作。首先是一段簡短的授課,然后花上幾個小時練習它已經學到的東西。也許是因為那根額外的拇指,也許是因為它隱約提到過的那一事實:它已經好幾百歲了,所積累的經驗數(shù)倍于任何地球人。又或者僅僅是因為這外星人是個潛在的蠟染奇才。不管原因到底如何,總之,在進行基礎技術學習,并同時觀察我姥姥的工作五天之后,它在自己的布料上繪圖時看起來跟它的老師同樣自信,而且同樣迅速。在第五天的最后,它那塊布料被染上色,蠟被煮掉了,在曾有蠟的地方的布料沒帶上顏色,它的成果得到了證實。??????????
效果好得驚人:一小塊彩錦,上面是炫目的白和明艷的藍。里面有一套圖形,描繪出太陽系,還有弗的那珍珠屋子,劃出一根趨近地球的螺線。
“很不錯,”姥姥說。“你有天分,它的界限只在于你夢想的邊界?!?/p>
“我的族人不做夢,”弗說道。
“滑稽漢子,也許你們只是在醒來以后不記得了呢?”
它笑了?!耙灿锌赡?。當然,我也設想過做夢會是什么感覺?!?/p>
“這是個好的開始。下次把你的想法畫到布上?!?/p>
“畫到布上?”我插了一句。我跟姥姥和弗坐在同一張桌邊,一直在忙著做筆記。用的是個手工制作的筆記本,我從一位鄰居那借來的。
“我們制作的圖案比言語更能清晰地傳達意思,”姥姥答道。“如果你學得用心點你就該明白。這位滑稽漢子就明白?!?/p>
弗垂首致敬。我從桌邊離開,給大家準備茶水。過去這幾天我對蠟染的貢獻一直也就僅有在這個領域而已。我注滿了師徒二人的茶杯,端著我自己的杯子坐回座位上。外星人抬起頭,把它的手覆在我祖母的手上。不是它曾跟我和那些孩子們那樣子十指交叉的方式,只是一次簡單直接的接觸,以示對接下來的話的鄭重態(tài)度。
“我該給您什么知識作為回報呢,姥姥?”
“知識?算了吧,我是個老太婆了。我這輩子都跟我的母親一個樣,她跟她的母親一個樣。我的女兒和外孫一直堅持說,這世界變了。確實如此,但在這里變化沒那么大。從他的母親還是個小女孩那會開始,我就已經沒什么需要的知識啦?!?/p>
?“但你分享給我,我回家鄉(xiāng)后會再跟其他許多人分享的這禮物太偉大了。肯定有什么我知道該怎么做的事情是你會喜歡的?!?/p>
“你學得這么好,這么快,我已經心滿意足啦。我這外孫渴望新事物。如果你想教什么東西的話,教給他好了。”
外星人轉向我。它那杯茶到現(xiàn)在都沒動過,它凝視著我,那份壓力讓我也放下了我自己的杯子。
?“我來學蠟染完全是因為你的建議??雌饋砀惴窒碇R是個合理的解決方案,而且你到我家里去的時候你對我是如何做出它的表現(xiàn)出了興趣。我教你這個?”
“你們話太多啦,”我姥姥說道?!澳銈兎且f個沒完的話,就到我聽不到的地方說去。去吧。離開這里。”
我們放下茶,溜出了姥姥的屋子,走上回到河邊的路。
“我能做的每件事都基于一個簡單的概念,”弗說。“思想塑造形體?!?/p>
“我不確定自己聽懂了沒。太寬泛了。”
“我給你的那顆珠子你還留著么?你看著我做出來的。我并不是一直能做成功。”
“等等,”我說?!拔矣X得那只是你們的人都能辦到的事。某種生理機能。”
“是,但并非與生俱來。思想塑造形體。我們更樂意學習新的工藝,教會我們自己創(chuàng)造出所需的東西,而不是勸唆環(huán)境改變來迎合我們的需求。由此我們得以不違反三限律?!?/p>
“你們制造出……一切?但怎么做到的?”
“想想看啤酒。神奇的化學過程讓水、谷物和啤酒花變成了啤酒。你也知道,你們的身體中運行著許多個同樣令人驚奇的過程:從把你們攝入的養(yǎng)分變成運動所需的能量,到將你們的感受編碼,形成記憶,儲存到復雜的網(wǎng)絡中,可以用各式各樣的方法訪問?!?/p>
“我……我想是的。但那些都只是些生理過程。完全內在的?!?/p>
“并不都是。你們的女性會制造乳汁,哺育她們的稚子。這一過程始于體內,但結果存在于體外?!?/p>
這一刻我覺得我的腦子都要炸了。弗難道是在說,一位哺乳期母親的乳汁跟它的太空飛船是一個性質?我又想起了蜜蜂,它們生產出蜂蜜和蜂蠟。我想了下啤酒,從轉化糖分的酵母菌的角度而言……“似乎有些道理?!?/strong>
“好。那么,如果你能把新的過程教給你的身體呢?去制造出你想要的東西,在你自己的體內,而不是必須依賴于外部環(huán)境?”
我笑出聲來。“怎么,你是說我能訓練我的身體去釀造啤酒么?”
“為什么不能?它已經知道了如何分解比谷物復雜得多的物質。但那并不是你想要的。你想要能創(chuàng)造出你自己的,跟我這個一樣的家。也許有天跟我一樣,去你們的星球之外旅行?!?/strong>
“有可能嗎?”
弗將它的手指跟我的交叉?!斑@個宇宙無非就是一切可能性的組合。但你要實現(xiàn)的愿望需要很多練習。但愿你是個好學生,比你學習蠟染時強?!?/p>
接下來的幾天一片混沌。這跟弗當初給孩子們展示如何操控草葉、改變它們的性質可不一樣。那只需要死記硬背,只是揭示出一個簡單的真相,一個事實。它如今在教我的則是基本的構架,藉此我將得以改變我自己的生理來實現(xiàn)自己的愿望,并且無需有意識地進行思維就辦到。最終的目標是讓這一切毫不費力,就像是晚間出去散個步。對于一個走了一輩子路的成年人來說,這完全沒問題;但對于一個今生一直都只在地上爬行的嬰兒可就不是那么容易了。不過我們所有人遲早都能學會走路,并且在之后的余生中幾乎完全不會去琢磨該怎么才能走起來。起初的那幾天就很像是我在嬰兒時代踉踉蹌蹌地邁出最初幾步的時候——毫無疑問,在任何一刻我都可能摔個狗啃泥。只不過這次我折騰的是我自己的生化過程。
到了第三天,我學會了以自己的意愿出汗。第四天過完之前,我已經可以控制這個過程,使得我只有手掌出汗。在第五天,我能讓汗腺改而制造出其他的物質——真正的變化由此發(fā)生。變化的不僅是我的行為,還有我所產生的感受。至福。我只能用這個詞來形容。在體內應用三限律,從我自己的身體里創(chuàng)造出我想要的物質,那是……屬神的。仿佛宇宙中的一切都各安其位,而我的小小動作也參與其中,有所貢獻。這種感覺起初完全淹沒了我,但很快就隱退了,讓我得以繼續(xù)向前。
我把注意力集中到弗給我的珠子上,窺探著它,努力理解它。我沒法描述自己用的那些方法,就像我沒法告訴自己該怎么彈鋼琴,怎么騎自行車。就是單純的在做。然后在第六天,在努力了一個小時之后,我成功地把我的雙手合攏捧成杯狀,制造出一顆閃亮的珍珠質空心小珠。它響應我的心意而動,不受重力法則的約束。第七天我在休息——我很想這么說,但其實那更像是昏迷。我昏倒在河邊的草地上,肯定是弗把我?guī)Щ氐搅死牙鸭?。我在第八天早上醒來,看見她的表情從焦急變成了惱怒。我知道我沒事了。
?“這對你來說很難,”那天晚些時候,我們再度坐在河邊時弗這么說。“在你們的世界里沒有什么物質比那個更復雜了。你起碼得要一年甚至更長時間的練習才能做出像我那艘一樣的飛船。但同樣的原理可以用來說服你的身體制造任何你想要的東西。”
“你是說我能流啤酒汗么?”
它咧著沒牙的嘴笑了。“輕輕松松。而且跟你談到的你家鄉(xiāng)的啤酒——在工廠里釀造出來,被長途運輸,賣到庫房里,然后搬到商店里,再然后才到那些飲用者手中的——跟那種玩意不同,你的啤酒遵守了三限律。它不是黑暗的。其他人喝它也不會因此變得黑暗?!?/p>
“但我要學會做啤酒就先得有真正的啤酒,好當作教授我身體的模板?!?/p>
“確實,你要制造什么東西都得這樣。除了三限律還必須有模板,不然你就無法掌握方法。”
“你也是一樣的?你制造那些東西也?”
“我也是?!彼炎笫值奈逯改笤谝粔K,當它再把指尖分開時,幾滴靛藍從指尖滴下。“我學會了制作你祖母的染料。在見到她,直接接觸到這東西之前我無法做到。但現(xiàn)在我知道了以后就可以教會其他人。我的族人們就是這樣做的,我們就是為此在銀河中旅行?!?/p>
關鍵就在于此。我獲得的能力并不是及身而止。弗讓我看到的一切,之后我跟著它所做到的一切,我都能跟人分享。“那么,在我制造一艘跟你那艘類似的飛船可能要花費的那一年間,我可以同時把這些也展示給其他人。我們當中有夠多的人一起做的話,我們就可以擁有一支艦隊。人類就會有足夠的飛船,和你們在群星間相會!”
“哦。不,那是不可能發(fā)生的?!?/p>
“啊?為什么不行?你說過我可以做到的。你說那只是需要花些時間。”
“的確如此。但你得明白,你們星球上的大多數(shù),你的絕大多數(shù)同類,是黑暗的。最‘先進’的那些地球人同時也是那些偏離三限律之道最遠的人。你們猶如一種枯萎病,正在殺死你們的世界。這也是吸引我來這里的原因之一——你們努力離開自己身處的重力阱,前往你們的衛(wèi)星,總有一天還會前往你們太陽系的其他行星。如果你們一直滿足于留在此地,我多半不會來到一個如此黑暗的地方,哪怕是為了完成我對這個太陽系的編目也不會。但你們不滿足于此。你們可能會利用你們的技術,如此黑暗和無生的技術,擴展到整個太空。這風險太大了?!?/p>
“我聽不明白,”我說?!盀榇四銣蕚渥鍪裁矗俊?/p>
“做需要做的事。你們這個物種還是滅絕掉的好——哪怕這其中還包括一些確實遵守三限律而活的。等你們全都死光之后,等你們的世界剩下的物種全都依循三限律而活,它就會自我治愈,清除黑暗。它會再度成為天堂。遲早會有一個新的智慧物種出現(xiàn),然后地球會擁有又一次機會。”
“但……人類會被根除?”
“你的理解完全正確。我在此地期間的任務就在于此?!?/p>
“我不能讓你這么做!”
弗把它的頭顱先往右偏了偏,然后往左。“你已經幫了我的大忙了。就像你在從我這里學習一樣,我也一直在從你這里學習,了解人類的身體。”
它猛然間活力迸發(fā),一躍而起,跳入河中,只剩下頭部露出水面。它揮手示意我跟上,并大聲說道:“跟我來。我一直等著要給你看的東西準備好了。而且在你看到它之前我沒法讓事情繼續(xù)往下一階段推進?!彼鼪]等我跟上去,徑自潛入水下,然后在幾米外冒頭,朝著它的家游去。
“可不能這樣,”我在自言自語,或者是在對著河水說話?!拔衣犲e了,或者是誤會了。它不可能真的有個滅絕人類種族的計劃的?!?/p>
我跳進水里,跟著弗游去。我來到了那顆巨大珍珠的底部,像以前一樣,然后爬上平緩的螺旋梯子。爬到一半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了弗,它正在一個朝著中央梯的壁龕里,坐在一張長凳上等我。它旁邊坐著個裸體男子,耷拉著腦袋,仿佛是睡著了。我睜大眼睛看著這兩個人,弗則朝我咧嘴一笑。過了好一會我才聽到自己的聲音在說:“那是……我!”
“是的,”弗說。“我做了個克隆體。真的很簡單;你的細胞中已經包含了它們本身的藍圖。我只是推動它們逐漸發(fā)展,為我的下一階段工作提供幫助。但那之前我需要你的幫助,讓這個身體活化?!?/p>
“活化?”我讓自己的視線從克隆體上移開。那感覺就像是在看我自己的尸體。
“這身體是活的,但沒有生命。我很抱歉,我無法解釋清楚這種細微差別,我從你那里獲得的語言缺少所需的詞匯?!?/p>
“試試吧,”我說。我不知道該看哪兒好?!笆箘排ο略囋嚢伞!?/p>
“我加速了它的成長,好讓它年齡跟你自身一樣,但除此之外它并非是你的鏡像。要繼續(xù)我的工作,我需要你跟它連接,讓它跟你自己同調。”
“那我要怎么做呢?”
“它當中的一切都本來就認得你。我們只需要推它一把,給連結上。把你的手給我?!?/p>
它跟以前一樣把一只手的手指張開對著我,同時另一只手跟那個沉眠的克隆體的一只手十指交叉。這次沒有刺痛感,倒是有種下墜的感覺。不是那種手忙腳亂被絆倒的感覺,更像是個鉛錘,我跟重力這輩子不曾脫離的聯(lián)系的具象化。我墜入了我自己——就是聽起來這么荒謬。就好像我潛進了我自己,一汪水塘,一個湖泊,一片大海。我沒有浮出水面,一個勁地不斷下墜,越來越深。
恢復清醒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和克隆體之前各自空著的手十指交握。弗已經松開了我們的手。我正盯著克隆體,但同時也在用它的雙眼盯著我自己。這感覺就像是在直面造物的一刻,就像是在自己誕生的一刻便已徹悟。早前我在三限律的指引下工作時體驗到的至福感也相形見絀。我被超乎自己理解能力的狂喜所充塞。
我讓自己的手從我二重身的手中垂落。
“這不可能,”我說話的時候聽到了兩個聲音。克隆體的聲音略微粗嘎,這是它第一次開口說話。說出我的話。我的克隆體。
外星人朝我咧出它那沒牙的笑容?!拔蚁虢ㄗh你忘了那個詞。它只會阻礙你進步。”
換個場合的話這話多半挺鼓舞人心的。但即便此刻在我心中流竄的歡樂正以指數(shù)增加,充溢而出,我仍然寧愿弗創(chuàng)造我的克隆體這件事是不可能的。因為我需要它的滅絕計劃是不可能的,勝過世上的一切。而如果我承認前者是現(xiàn)實,還有什么能保證后者不是?
“所以……你是在說,在你的三限律之內,一切都是可能的?”
“不如問問你自己吧。如果你承認自己受到限制,那又如何能將自由意志這個概念化為現(xiàn)實呢?”
我希望有限制。我無比希望限制弗消滅人類的能力?!岸銣蕚浣虝疫@件事?超越一切限制?”
“再樂意不過了。我相信你有這個潛力,只要有足夠的練習就行。而且克隆體對此也會有幫助。與此同時,我也可以在你和你副本的幫助下繼續(xù)我自己的研究?!?/p>
我晃了晃自己的腦袋?!笆裁囱芯??你制作我的克隆體,目的就是為了那個研究么?”
“你的復制品會成為我工作的試驗場,但在我能開始那部分研究之前,我必須先對人類男性生殖系統(tǒng)的運行機制有詳盡的了解。沒有你的幫助我無法做到?!?/p>
今天我聽到了一個漫不經心地發(fā)出的滅絕威脅,感到了自己的意識同時以兩個獨立的軀體為中心,整個人還被至福感淹沒過。但即便如此,弗這沒頭沒腦的回答還是讓我愣住了。我這是在被一位外星人求歡么?
“我不知道這話該怎么回答?!?/p>
弗從一只手的兩根拇指之間召出了一個小得可以放在掌心的珍珠杯?!暗饶闾峁┝藰悠分?,我們就可以回河邊去了。接下來你可以再去繼續(xù)練習,然后很快就會意識到,沒有什么是不可能的?!?/p>
“樣品?”
“是的。拜托了。一份你的精液。我會對它進行分析,完善我的認識。我不能用你的副本的;因為我讓它加速成長過,結果會靠不住?!?/p>
它把杯子遞給了我。
?
關于如何提**液樣本給一位無性別的外星人這事,還是少說為妙。總而言之我完成了必須要做的事情,同時我的克隆體也照做了每個動作。最后我們仨一塊順著樓梯轉下去,游出珍珠屋,回到了河堤上。
想要同時控制兩副軀體的運動真是難得要命。我先游出去,然后切換注意力的焦點,透過我克隆體的眼睛觀看世界,然后讓它也開始游泳。來來回回這樣子挺古怪的,但還比較容易,讓我們順順利利地上了岸。
那天余下的時間里弗都自顧自忙著進行它的分析工作,它鼓勵我用這段時間實踐我新學到的知識,生成浮空珍珠,當作一個范例,藉此消除我對于“不可能”的固有觀念。擁有兩副軀體不知怎么地有種奇怪的協(xié)同效應,仿佛我同時在觀看另一個人做同樣的事情,將我克隆體的努力和我自己的努力疊加到了一起。同樣加倍了的還有我做這事時候充滿我心中的那種至福感,這感覺有助于我把注意力從弗的最終目的上轉移開來。結果是僅僅一個小時之后,我和我的克隆體造出來的空心珠子都足有之前我造出來的珠子的兩倍大小了。我對珠子的控制力也上升了。我讓這一對珠子——我的和我克隆體的——高高飛向天空。即便在它們從視野中消失后很久,我仍然能感覺到跟它們之間的聯(lián)系。我肯定是大聲喊出來了,因為弗停止了茫然出神的狀態(tài),抬起頭來說了聲“自然而然”,然后又回去繼續(xù)工作。
最初這一對大號的珠子應該是花了我超過一個小時的時間——我不太確定,我把我的表留在了我姥姥的家里,跟所有其他黑暗的物品放在一起。接下來的一對花的時間還不到第一對的一半,而且大了三分之一。第三組足足有我最初做出的那顆的四倍大,完成時間不到十分鐘。哈,自然而然。
我漸漸有些……嗯,確切說,并不是疲憊,但我需要停一會,不再分泌出會飛的外星小珍珠?,F(xiàn)在我已經抓住了竅門,按照弗之前的說法,我可以制造出我熟悉的任何東西了。我跳過了它提到的制造啤酒的點子,轉而想著我姥姥的酸湯魚。我閉上眼睛。對它的記憶在我的腦海中依舊鮮明,從酸辣醬到附近河里釣上來的鮮魚的味道都如在舌尖。太鮮明了,我敢發(fā)誓我都能聞到香氣了。我的克隆體發(fā)出咽口水的聲音,我看過去,發(fā)現(xiàn)它正坐在那兒,雙手捧成杯狀。他手里捧著些湯。我沖他搖了搖頭,然后我們倆都集中精神。他的手中出現(xiàn)了一層珍珠質,把湯封在里頭。我的掌中也形成了一個同樣的珍珠球,等它完成之后我又往里面灌了些湯。然后我讓兩個球都浮到了比我們頭部高幾英尺的地方。一個荒誕的念頭在我腦袋里冒了出來,讓我的兩副軀體都發(fā)出微笑:以后如果回美國去的話,我可以靠外賣酸湯魚大撈一票。我試著制造其他食品,失敗了。我對它們的記憶也很鮮明,味道、溫度和口感一應俱全,但等我真的要分泌出來的時候總是差點什么。那些食物都來自我家那邊,經過太長的時間,運過太長的距離,有太多人過手,結果它們已經被玷污了,已經嚴重背離了弗的三限律之道。我不明白這為什么會這么要緊,但事實就是如此。每次創(chuàng)造都讓這技術用起來更加輕松,我也越來越習慣使用它帶來的那種遮天蓋地的歡樂。我敢肯定,我現(xiàn)在什么都能制造出來——只要是我親身體驗過,并且它過往的經歷一直符合三限律的要求。我仿佛看到了我的未來:開上一堆飯店,材料統(tǒng)統(tǒng)“原產地取材”。
這個想法雖然愚蠢但非常誘人,幾乎足以讓我忽視了坐在那邊的弗。它正在研究終結人類的辦法,以免我們將“瘋病”擴散到銀河系其他所有地方。幾乎所有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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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些時候,弗將手指跟我克隆體的交叉,然后我覺得我的意識被推到了一旁。沒被完全趕出去,但不再能控制我的二重身了。這個姿勢并沒有像之前那樣伴隨著知識和概念的交換。我用盡最近這幾天學到的一切,讓自己的注意力跟外星人保持一致。我能看到它在做什么,但無法理解?!澳隳芙忉屜逻@是怎么回事么?”我問道。
“我正在用你副本的細胞制作一個你們稱之為逆轉錄病毒的東西。確切說,是這種逆轉錄病毒的多個變體。如果成功的話,其中之一將會重寫你們的性腺基因,從根本上改變它們制造出的任何精子的活性。他將仍會按正常的方式產生精液,但那些精液對于繁殖這個目的是無效的。沒有精?!?/p>
弗說出最后一個詞的時候咧嘴一笑,不再說苗語,改說漢語,用了中醫(yī)當中描述“性能量”的古老術語。我肯定是很多年前聽過這個詞,不過早就忘了。顯然,它從我這里汲取到的并不止一種語言。
“美國人的說法是‘射空槍’,”我補充了一句。
“這樣就可以確保你們這個物種絕滅,同時又不對現(xiàn)在活著的人們造成任何身體上的傷害?!?/p>
“身體或許是沒受傷害,但感情呢?大多數(shù)人都想要孩子,渴望有孩子。等全世界逐漸理解你眼下開始的行動意味著什么,幾百萬,也許幾十億人都會崩潰的?!?/p>
外星人抽回手指,我的整個意識啪地彈回了原地,讓我得以從兩個視角看著它。但有些地方發(fā)生了變化。我沒再回到同時處于兩個一模一樣的身體中的一個思維的狀態(tài)。我的克隆體有些地方不對勁,這意味著我有些地方不對勁,只不過不是頭一個我。我把手按到我副本的前額。他正在發(fā)高燒。我轉向弗想聽到解釋,但它仍然沉浸在我們的對話中,對別的一切視而不見。
“我并不是沒有感同身受的能力,”它說道?!暗乙矡o法預測另外一個智慧物種的成員會有何反應,特別是這個物種還對三限律一無所知,如此黑暗,如此深陷于無生之中。他們存在于我的認知之外。也許,將他們比作你腳邊生活著的那些螞蟻比較合適。你踏過這里的草地時,會考慮你的經過會對它們、它們的隧道、它們的居所造成什么影響么?”
“所以,我們對你來說就是螞蟻?遠遠不足以引起你的注意?”我忽然感到一陣冷顫,確切說,是我的克隆體正在打冷顫。這沒道理啊。我能感到溫暖的陽光正照在我的皮膚上呢。
弗皺起眉頭?!拔掖蜻@個比方的意思并不在于你關注的這部分。我要表達的并不是優(yōu)越感,而是茫然無知。我做計劃的時候無法考慮地球人的情感創(chuàng)傷,就像你們無法考慮螞蟻的日常活動或者雄心壯志一樣。我所制造的病毒會保證不引起痛苦。這一點我可以做到。這就是我為什么要做個克隆體?!?/p>
我的克隆體開始咳嗽,咳得停不下來。他拿起一個我們用來從河里打水的陶壺,喝了一口。沒用。“怎么,克隆體承受傷害就沒問題么?”
“你不是黑暗的。你已經排出了你自身中的無生。無論如何,我不想在第一次嘗試制造毀滅你們的病毒時冒上傷害你的風險?!?/p>
“感情上的傷害呢?你不覺得你對人類制定的計劃會讓我難過么?”
“不,不會有直接影響。你沒有孩子。也不打算要。你主要的情感連接是你的長輩親屬——你的雙親和姥姥。他們去世多半比你早得多。你們這個物種在劫難逃的不育癥不會讓他們受到任何影響。你已經到了這個年紀,你的朋友們當中有生育意愿的都已經孕育和誕下了自己的孩子。同樣不會受影響。這些朋友們的親屬也是一樣的情況。三限律同樣適用:再疏遠些,你的難過就是抽象的,無關緊要?!?/p>
跟弗爭辯越來越難,因為克隆體的不適感越發(fā)嚴重了?,F(xiàn)在他側身躺著,還在咳嗽。他無法自控地顫抖著。我感到他的手臂和腿部,還有他的脖子都在疼。他的腦門砰砰亂跳,嗓子也覺得疼。這一切都那么真切,鮮明,但同時又隔了一層,局限在那另一具軀體當中。
“發(fā)生什么了?為什么我感覺這么難受?”
弗頭一次露出了由衷擔心的表情?!澳悴皇娣俊?/p>
“不是我,是他!”
外星人朝它制造的復制品投去一瞥,然后點了點頭?!鞍?,抱歉。我向你保證,這是暫時的。你的副本正完成它作為試驗場的作用?!?/p>
“他為什么會難受?”
“他的身體正對我研發(fā)出的兩百一十三個病毒變體做出反應。我敢肯定,其中之一會成功的。一旦我確定下來是哪一種,這一系列試驗就會終止。我只需要把一種病毒投放到人類身上,造成的影響不會大于一次溫和的流感?!?/p>
“然后就大勢已定?你完事了,所有的地球人全都厄運難逃?連申訴的機會都沒有?”
弗站起來,再度讓它的手指跟克隆體的交叉;我也再度感覺到自己在那副軀體中的意識退到了一旁。驟然從他的病征中解脫讓我愈發(fā)意識到他病得有多嚴重,簡直震驚。“稍等……是的,測試完成了。我已經把效果合乎要求的病毒單獨分離出來了?!彼砷_跟克隆體手指交叉的指頭,于是冷顫、高燒、疼痛和暈眩齊齊涌回。弗又在說什么,但我沒法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到它的話上。
“沒什么好申訴的。如果你的同族們能信守奉行三限律,那他們將能輕易地抵御任何病毒。這同時也就是個證明,證明他們不會再感染上遍布這顆行星的無生?!?/p>
“我們還有多少時間?”
“你是指你的副本,還是你們這個物種?”
“等等,怎么?克隆體要死了?”
“確定無疑。他的身體試圖抵御這么多不同種類病毒攻擊的結果是引發(fā)了一場級聯(lián)崩潰[1]。他正把自己燃燒殆盡。我可以終止你跟那具軀體之間的聯(lián)系,如果你想的話?!?/p>
“好吧。等等,別。先別。其他的人類會怎么樣。人類還有多少時間?”
弗抬起雙手,掌心向上,一手朝向我,另一手指向我的克隆體。“要看這里的狀況。你會繼續(xù)幫我么?”
“當然不。我不會幫你消滅我的種族?!?/p>
它點點頭?!拔依斫?。那要花的時間就會多些,至少多幾個小時?!彼鼣傞_的雙手掌心中長出了珍珠質的圓球,有壘球那么大,當中有些東西在蕩漾?!斑@些容器會把病毒保存在水相培養(yǎng)基中。我需要制造幾千個這樣的東西,在完成整個過程前得停下好幾次,好恢復精力。等都做完之后,我會把它們散布到你們的大氣層中,覆蓋整個行星。在沒有意念引導的情況下,臭氧會開始溶解外殼,將病毒釋放出來,從天而降,落到你的同族身上。幾天之內,所有年齡段的每一名男性都會受到攻擊,遭致不育?!彼岩粋€球拋向我。我把球啪地打飛到了草叢里。
“然后,你就在一旁作壁上觀?”
它又皺起了眉頭。“不,那之前我應該就已經離開了。我打算一等病毒發(fā)射到天空中就向你告別。剝奪你們走向星空的可能我并不快樂,我本來希望你能明白的。你本人也許未來可以利用學到的東西離開這里。”
幾英尺之外,我的克隆體正深陷于高燒帶來的夢魘,苦苦呻吟。我剛被許諾了星空,但卻覺得難受得要死。
沒什么好說的了。弗表示了一下歉意就走了,回到它的飛船中去了。去休息,去補充精力,或者是去做別的什么在它啟動將會毀滅人類的播種程序前必須要做的事情。
“我該怎么辦?”我的克隆體轉向我,帶著一副全然無助的表情,我知道我自己的臉上也是同樣的表情。我思量了下這個問題,然后自己回答了自己。那些話語從我副本的嘴唇間吐出,他在昏迷和清醒間輾轉沉浮?!拔覀兊睦牙褧R我的,居然空著肚子糾結這么麻煩的問題。”念頭一轉,就有一對我裝湯的圓球落進我倆等在下面的手里。虹彩色的珍珠質打開,一股令人愉悅的氣息隨之散出?!袄牙咽ッ鳎蔽夷钸读艘宦?,開始吃酸湯魚。
把瀕死的自己摟在懷中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感覺著你自己的生命一點一滴流逝,可同時又繼續(xù)活著。從一個不屬于地球的碗里吃撫慰情緒的食物,可又清楚壓根沒法得到安慰。我的思維從他身上脫開,回到了之前單數(shù)的狀態(tài)。我坐在原地,默默地搖晃著他,直到他的身體變冷。經過了好長一段時間。等我終于能放開他的時候,我松開他失去生命的軀體,讓他仰臥在草地上。我抬起頭,發(fā)現(xiàn)弗就坐在不遠處,它頭頂已經懸浮著幾百個裝滿病毒的小珍珠球了。
我說:“他死了?!?/p>
“毫無疑問?!?/p>
“為什么?你說過懂得三限律之道就可以救他?!?/p>
“是的,很容易。你只需要趁著來襲的病毒還在宿主細胞里的時候,把精神集中在它上面,從細胞里編碼制造出反病毒,逆轉、恢復它造成的變化。”
“那為什么你沒這么做?他不必死的!”
弗沉默了片刻,又做好了兩個新的小球?!盀槭裁催@會讓你難過?他并沒有真正的生命,只是你自己的一個派生體,而你安然無恙。他完成了我創(chuàng)造他的目的?!?/p>
“為了殺死所有的人類!”
“不,是為了不必殺死你。我跟你說過,我需要懂得你的生理過程,才能制造病毒。但我是把你當作盟友的。你跟我分享了你祖母的藝術,教給了我你們的語言,向我介紹了你們世界上的那些奇跡。我不能用你的死亡來報答這一切?!?/p>
“所以你就讓我經驗死亡,僅僅略微隔著一層?這就是你表達善意的方式?”
“早先我建議過切斷你們間的聯(lián)系。是你選擇了拒絕。如果結果跟你預想的不一樣,那我十分遺憾。我以為你開始就明白事情會如何結束呢。好了,拜托,我需要集中精神,繼續(xù)我的工作了。”
“完成你那些殺人球,”我說。
?“這些病毒不會導致任何人死亡。你的副本是死于數(shù)百種病毒的聯(lián)合攻擊,而非單獨一種?!?/p>
“好吧,絕育球?!?/p>
“恰如其分?!?/p>
弗繼續(xù)制造那些會毀滅人類的珍珠球。我大概是沒法阻止它了。我只是把我的克隆體擺放好,讓他看上去似乎只是睡著了,而不是死了。我拔了幾把草,然后利用弗向我展示的“外在版”技術讓它們編織成了一塊裹尸布。又是幾縷至福感。我把我的副本包裹了一圈,兩圈,然后用草繞著他捆上。我向來不太虔信宗教,但我參加過很多次葬禮。我一邊為死者用三種語言祈禱,一邊想著,從來都沒有自己靈魂的克隆體到底有沒有死后的來生?我自己的死期來臨時,我的靈魂會不會被分成兩半?我不知道。
等我已經沒什么可說的,情緒也已經傾盡之后,我把弗教給孩子們的戲法做了些改動給用了出來。包裹著我克隆體的裹尸布發(fā)出了亮光,開始升向天空。它會比弗的病毒球飛得更高。實際上,我想讓它飛得比那些小球高得多,帶我的副本脫離地球引力的掌控。至少他會到達太空。
?
?“我完成了,”弗說道。
“完成了?”
“絕育球。剩下來要做的只是送它們上路,然后我就離開。”
它將雙臂交叉在身前,然后大大打開,就像是個在盛大表演當中向觀眾揭秘的魔術師。幾千個之前一直懸停在它頭上一動不動的球體出發(fā)了,筆直向上飛去。在即將從視野中消失的那一刻,它們朝著四面八方散開,同時繼續(xù)爬升。然后它們不見了。
“那么,就是今天了。人類的末日?!?/strong>
“不要沮喪,”弗說?!澳銈內祟惖淖詈筮@幾代人還會活很多年呢。而銀河系的其他部分將會免于遭受黑暗侵襲——如果你們得以延續(xù),將會無可避免地將黑暗帶到那些地方。你們也不會被遺忘的。我會將你祖母的蠟染和我的族人們分享。我無法確切形容你們讓我們增添的這筆財富有多巨大?!?/p>
?“是啊,而你則殺光我們以示感謝。”
外星人對我的話聽而不聞?!拔視肋h珍惜你請求她給我的禮物。你也看到了,我在旅途中很少保留個人紀念品,但這件在未來的千百年里都會激勵著我。我和你共享的這段時光的記憶也一樣。謝謝你。”
我怒瞪著它,但弗只是站在那兒回望著我,等待著回答。
“好吧。知道了?!僖?,謝謝你們的魚?!痆2]你就這么走了?”
外星人點點頭。它走到河邊,一頭扎進去,朝著它浮在水中的家游去。沒一會兒,那顆壯麗的珍珠就從河水中升起,懶洋洋地飄動著,升出了山谷,越過了山頂,越來越高,前去拜訪其他的世界,研究那里的奇跡,也許會帶幾件寶物回家,也許會給下次拜訪的主人們留下滅絕的預言。
?
我在草地上坐了估計有好幾個小時,一直盯著空無一物的天上。不過天上其實并不空。那里有成千上萬個珍珠球,等待著溶解,然后去感染地球上的每一名男性。各國還有多久才會覺察到生育率驟然跌停?精子銀行里有限的庫存只能將不可避免的毀滅略為推遲。用不了一百年,人類就會從地球上消失了。
我不知道該做什么。我可以逃離,帶著我們的未來已被剝奪的消息沖回家。我可以試著警告政府,在這里找中國政府,或者回去找美國政府。他們開始不會相信我,但只要飛快地創(chuàng)造出我自己的珍珠球給他們展示下,就能讓一部分懷疑者們閉嘴,然后人口出生率下降最終會讓剩下的人也相信我。但那并不會有任何用處。
不過……
我去找了下弗之前朝我扔過來的那第一個裝滿病毒的小球,在之前它落下的地方找到了。外星人沒把它跟其他的一起發(fā)射出去。這是出于疏忽,還是有意留下來讓我找到它?我把它打開,無視利用那種技術帶來的些微幸福感,把我的臉壓到開口上,吸了口氣。我吸入了一大批病毒,數(shù)量比其他任何人接下來幾天里將會接觸到的量高出幾千倍。我啟動內觀,追蹤著感染在我體內的擴張,心中充滿了幸福感。時間的流逝消失了,我的觀照越來越深入。我看到了病毒進行基因修改的機制,這種修改將作用于所有成年男性。我本來似乎應該為這神乎其技的基因工程震驚,但沒有——當你知道該要找什么的時候這一切看起來都是如此輕而易舉。我碰觸部分病毒,將它緊緊抓住,做了些修改,然后釋放出去。這病毒飛快地朝原版病毒發(fā)起攻擊,重寫了其中的基因,修復造成的破壞,讓我再度完整無缺?;蛘哒f,在其他那些我身體系統(tǒng)中沒改變的病毒再度讓我絕育之前是完整無缺的。又是一次碰觸,我說服了更多弗的作品,再度修復自己,然后將我體內剩下的少許外星人的原版病毒給清除了出去。
我把注意力集中在我做出的修改上,接著集中精神在我手中創(chuàng)造出一個新的球體,然后往里面裝進我設想出的病毒疫苗。我有了解藥。但數(shù)量還不夠。
弗曾說過這是可能的:它那些病毒還在感染者體內停留時,可以用一種病毒疫苗來使之逆轉。我已經造出了藥物,也看著它起作用了。但我還有多少時間能用來制造疫苗,并把它分發(fā)到全世界?原版的病毒在完成它的任務之后會在人體內停留多久?
雖然還不知道我該去哪,但我已經開始奔跑。跑在幾天前我看著那些孩子們散去的泥巴路上。天色將晚,但不要緊。我一直跑到了第一棟屋前,捶打著房門,叫孩子們都出來玩,說著發(fā)光的草之類的話。一個大人打開門就開始噓我,要趕我走。他身后一個孩子探出頭來。是那些最初教給弗人類語言的孩子們當中的一個。我沒管大人,叫小姑娘去找她的朋友們,把所有人都找來,然后回弗分享它的魔法的地方相會。我變出一顆飛快躥動的小珍珠,讓它朝著小姑娘飛去。她從空中一把抓住小球,繞過她父親跑出來,然后沿著那條泥巴路跑遠了。我轉過身,對身后憤怒的男人不理不睬,回頭朝著那片空地跑去。運氣好的話,那些孩子們會去那里找我的。
很快,最初的七個孩子中有五個都到了。五個,千萬要夠啊。沒有時間等沒來的兩個了。我一個接一個地跟他們交叉手指,用弗跟我分享知識的方法跟他們分享。我向他們展示了我第一天成功做出來的那些珍珠小球。一個小玩意,只有一種物質,一個小小的中空的球體。一個珍珠質的空心彈珠。我即興編了一首歌給他們唱,內容是關于浮在他們頭頂上翩翩起舞的珠子,讓他們比賽能制造出多少個。等他們創(chuàng)造出的珠子布滿空中之后我把它們收集到我這里,然后挨個往里面灌進反病毒藥物,再讓它們飛走,去跟弗的小球作伴。夜幕降臨,但我毫不在意。孩子們繼續(xù)制作空心珍珠球,越做越快,越做越好;而我繼續(xù)往里面裝藥,然后讓它們升向天空。小球的數(shù)目開始要以百計,后來要以千計了。我們整夜都在工作,幾個大點的孩子還時不時抽空讓部分草葉發(fā)光。
黎明到來之前我已經數(shù)不清小球有多少了,但我們肯定已經發(fā)射了超過五千個微型包裹,每個都被吩咐去找到弗那些更大的球體,鉆進去,然后修改其中的病毒。三個孩子已經睡著了,另外兩個的動作也慢下來了。我也已經精疲力竭,感覺好像已經幾天沒喝水,幾個星期沒吃東西了。但我們完成了任務?;蛘哒f我認為完成了。也許還沒全部做完,但差不多了?;就瓿?。至少我希望如此。
第二天早上我發(fā)現(xiàn)有一群小孩子們聚在姥姥家門口喧鬧著要找我。頭天幫過我的那五個孩子在,頭天不在但第一天在那片空地上的兩個也在,另外還多了六個。他們已經從河邊打來了水,免去了我這項家務工作。他們問我有沒有空去玩,聲音如泣如訴。幾個孩子伸出了手,手里握著滿把的珍珠小球讓我看。新來的孩子們看著我,眼神中滿是渴望和希冀。
我領著他們沿路走到弗當初召集他們授課的位置。我先跟他們每個人都交叉手指,然后讓那些新丁們去玩點亮草葉,教它們浮空的游戲,好叫他們能跟上其他人的速度。我跟他們共享分泌出珍珠質的概念,并為讓成品珠子飛起來的方法給出初步的提示。反過來,我向他們詢問他們的生活,他們家人的故事。我向他們詢問他們的希望和夢想。然后我向自己發(fā)問,問該如何對三限律之道進行詮釋,以最好地適合他們。
他們很明顯沒法靠內觀完成任務。他們能學著復制任何擺在他們面前的東西,就像第一天他們復制那些我之后裝上病毒疫苗的珍珠小球一樣。但要想象一個他們體驗過的事物,然后靠一個意念將它生動地復現(xiàn)出來,這他們做不到。我不知道我能做到是因為某種伴隨著成年而自動擁有的才能,還是因為我是弗親自教的,而我自己缺乏某些必要的部分,無法將它再傳授給別人。時間會證明到底是哪種。這會還有很多小球等著要處理呢,我們面前和周圍都滿是的。
幾天以后,在開始我們上午的工作之后,我丟下孩子們,去拜訪了我姥姥那位失明的鄰居劉大媽。她慷慨地讓我用她的電話:我發(fā)現(xiàn)她一直在用她家小屋頂上的一塊太陽能電池板給它充電。我給家里打了電話。確切地說,我給我在國務院的上司打了電話。她沖我咆哮了好幾分鐘:我的消失給她帶來了麻煩,我一直沒上工,然后是得知我沒死在前一陣子的神秘流感當中讓她感到寬慰。我由此得知了一些重要的細節(jié)。世界各地的人們都開始染上了貌似流感的疾病。男人和女人都會得病,不過男人的病癥要嚴重得多。大多數(shù)人一天之后就會康復。即便如此,仍有很小比例的人死了,跟每次流感當中的狀況差不多。比例雖低,考慮到感染者的總量,這就意味著數(shù)以萬計的死亡。接著這場瘟疫消失了,跟開始時一樣迅速。她問我在哪,我告訴她我回老家了。她問我什么時候回去,我告訴她我一直很喜歡她的笑聲。然后結束了通話。我把電話還給了劉大媽,問她有沒有什么需要。我?guī)退隽诵┘覄宅嵤拢瞬坏揭粋€小時,然后回到孩子們那邊。
他們在短短幾天內就取得了巨大的進步。我也一樣。我們一起讓本地的一些樹木發(fā)生了變化,教它們的樹枝和樹葉在白天的時間吸收光能,然后在太陽落山以后通過樹干以輻射熱的形式把能量返還。我們還改變了野草,讓它們長得更長,把葉子編成弧形的墻壁、地板和天花板,制造出比這山谷中的苗民現(xiàn)在所擁有的任何東西都更結實耐久的屋子。我們還一起學會了復制每個孩子帶來的食物,這樣他們回家時帶著的食物足夠喂飽全家。
幾天過去,然后是幾個星期,然后是幾個月。我分享和傳授著其他我所知的東西。每天的內容都是不同的,不過領域涵蓋了普通話,英語。還有幾何學,基礎代數(shù)。還有我仍記得的那些哲學、經濟學、天文學知識,以及科學研究方法,我當年在大學課堂上學到了這些,如今感覺那已經是很久以前了。我們談到了外層空間,并對遇到外星人意味著什么進行了嚴肅的討論。每一天,在某個不特定的時候,我們會齊齊安靜下來,仰頭凝望天空,談論著造訪群星的事。我在創(chuàng)造珍珠球方面做得越來越好了,已經能做出沙灘球那么大的球體了。我可以把個頭比較小的孩子裝進里面,讓他們搭乘著球,咯咯笑著從樹頂上高高飛過。
弗承諾說會將姥姥的蠟染在太空中到處與人分享。我打算把她的酸湯魚也帶給它們。
(完)
[1]系統(tǒng)學術語。指復雜系統(tǒng)(網(wǎng)絡、生態(tài)系統(tǒng)、生理系統(tǒng)等)中一個或幾個小的問題引發(fā)越來越嚴重的系統(tǒng)問題,最終導致系統(tǒng)崩潰。又稱“系統(tǒng)雪崩”。
[2]道格拉斯·亞當斯的名作《銀河系漫游指南》系列第四部的書名。
作者 |?勞倫斯·M·舍恩(1959-),美國當代科幻作家,出版人,心理學家,催眠術專家,克林貢語達人,克林貢語言研究所的創(chuàng)建者。1998年參加詹姆斯·岡恩的寫作訓練營后他步入寫作之路,之后每年都有若干小說、詩歌等作品問世。2010年開始作品數(shù)次入圍雨果獎星云獎等科幻大獎的評選。2006年開始獨立運營出版社“紙偶”,以出版科幻推理小說為主?,F(xiàn)居賓夕法尼亞。
校對 | 李鳳陽
責編?|?孫薇
封面圖 | 巽(拍攝自貴州丹寨)